见楚逸衣着华贵,又躬下身替自己拍雪,老人吓得连忙拱手行礼拒绝:“大老爷,不敢当。”
楚逸站起来浅笑:“有何不敢?”
“您是有身份的人,金贵着呢,小老儿岂敢劳动您。”老人诚惶诚恐。
见他害怕,楚逸无害的笑笑:“老人家这话就不对了,在下也是草莽出身,本与您是一样的人,即使一朝飞黄腾达却也不能忘本。”
楚逸的态度谦和有礼,人也举止随意,老人稍稍安心的一些,叹道:“这兵荒马乱的人都吓怕了,好不容易过几天安稳日子也胆小的紧,叫老爷见笑了。”
“老人家不必拘谨。”楚逸温和的道“在下初来贵地,不知老人家可能与我讲讲此地的风土人情?”
老人在雪中站稳,皱眉又叹了一口气“世道不太平哪里都一样,穷人挨饿,贵人享福,哪还有分别。”
楚逸不解:“自晏珏殿下来后各地广施仁政,抑制土地兼并,家家有田耕,老人家何出此言啊?”
“唉,这些年已经好多了,起码挨不了饿,只是穷人劳碌一年,到头来缴完官府的负税,收成还是所剩无几,不过我老人家也知足了。”老人边说着边与楚逸一道前行。
看到了劳动人的疾苦心酸,楚逸悲悯之余心思一动,忽又想起了前几日水婧的话,“权势,股掌之间就可决定一个普通人的一切!”
他不禁问向老人“若是叫老人家加官进爵……”
“不,不……”楚逸的话还未说完,老人就急急的连连摆手。
老人激烈的反应顿时令楚逸更加疑惑,他道“老人家刚刚不是还在哀叹一生清贫吗,现在怎又不愿容享富贵?”
老人家无奈的摇头:“我看老爷定也是个身居高位之人,您知书达理又肯听我们这些小民讲话,小老儿就实话相告。”老人拄着拐杖的手停下敲了敲雪“这富贵固然好,但在这乱世颠脚爬升何其险呀,听说前几年晏珏殿下在南边打仗的时候可杀了不少人,那些个叛军大将的家眷可一个都没放过。”
“嗯。”楚逸点点头,几年前与程、吴、厉、张几位藩王作战时,水婧赶尽杀绝的铁血手段的确骇人有失民心,但也有效的遏制了战后的地方武装抵抗。
老人接着感慨:“郑老王爷都献出三城了,小王爷郑严没投降,不是一样叫‘楚颜’公主给杀了,所以说,这世道富贵不久长,谁知道今天绫罗绸缎的穿着,明天会不会就命丧九泉了,再者说,高爵显位担子重呀,整日思虑也不见得能长命,权势荣华过眼云烟,哪及平平淡淡来的远,平淡才是福啊。”前行中老人碎碎的念叨着。
楚逸惊诧,就像埋在生命中的暗语被人戳中,从最粗俗的口中说出,其实就是最真实的道理。
他似有所感道:“是啊,权势越大,责任也就越重啊,终究享用不成反成负赘。”郁结了几日的事在与田间老人朴素的几句笑谈中,竟也找到了答案,楚逸拱手道:“闻老人家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容在下别过,老人家慢走。”
老人回礼:“大老爷慢走。”
清泠略带禅意的调子自院落深处袅袅传来,清茶之香沁人心脾,松竹苍翠迎雪而立,还未见到人,已算是先知其风骨了。
赫竹轩一直都是个雅到极致的人,就算是行军打仗也常常是满载琴棋书册、熏香茶叶。
穿过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走过松柏林立的前庭,踏上朱红色的书斋小楼,推开轩阁的杉木门扉,就可见那人俊秀的眉眼。
冬日的阳光温温存存,洒下他一身光辉,水婧寒暄道:“师兄,许久不见。”
“嗯,确是很久了。”赫竹轩站起,仍是如幼时般拉她坐到自己身边,递茶道:“外面冷,先喝口热茶暖暖。”
水婧接过茶杯,手中的温暖直抵心尖,她道“多谢!”
“自怜月河上匆匆一别,又是经年未见,婧儿,你瘦了不少。”
“这些年劳碌颇多,师兄也清减了。”
“当年你一声不吭的就离开了,我派出全阁弟子满天下疯了一样的找你,后来阁主出关后对我说,‘随你去吧’,我才堪堪作罢。”
“那时年纪小,凡事都爱随着性子来,害你白白担心!”
“我无事,只是你开心就好。”
两人像是半百老夫,絮絮叨叨的谈论着那些曾经恍若烟花般绚烂的年少梦念,然而,路已悠远,荏苒岁月几经辗转,又怎会还是从前的样子。
“能不能放晏璃一马?”
“对不起。”
“能不能离开晏珏大军?”
“对不起。”
“能不能不要逼我对你动手?”
依旧是那三个字“对不起。”
水婧道:“师兄,回水宇天阁吧,你是我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我不想伤害你。”
赫竹轩淡薄的笑容透着坚定,他道:“我不会听你的,晏璃于我不止是主上,更是朋友,我帮他,不仅为报一份知遇之恩,更为酬一份知己之谊。”
“所以,你来找我?让我放过他?”
“是!我来求你。”他轻轻牵住了水婧的手臂,炽热的体温从他的掌心传递到她身上。
水婧望着近在咫尺的赫竹轩,多年前,每一次她从冰窖里练完功出来时,他都会担心的牵住她,关切的问东问西,水婧目光有些凄迷,她道:“师兄,你错了。”她回握住赫竹轩的手“记得当年,每一次我进冰窖练功前,你都会害怕的去求阁主。”
“那是我怕,我怕你受不了那样霸道的功夫。”
“可是,任凭你怎么哀求,阁主还是次次都拒绝了你。”水婧道:“从前阁主是怎么拒绝你的,今日我也想说同样的话。”
她站起来,向外面走去,错身瞬间,又被赫竹轩叫住:“婧儿,你要走,我不拦着,只是这一回,让我送送你,让我亲眼看到你离开的背影。”
轩阁门前,水婧最后看了赫竹轩一眼道:“记得我说的话,如果有一天你想回水宇天阁了,就来找我。”说完,她拔转马头飞驰而去。
飞雪狂舞中,赫竹轩目送她走远,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晏璃的时候,那个少年彬彬有礼而又高深莫测,他微笑着伸出手来,他道“本王的谋臣有很多,也不差你一个,不如,做我的朋友。”
无人知道,那一句“朋友”他期许已久,更无人知道,那一句询问中,晏璃不动声色的紧张亦被他看了个透彻。
沉默了很久,赫竹轩突然笑了起来,仿佛风吹云散,一派明朗,当年阁主的话他还未忘记,阁主说:“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要小瞧你师妹。”
他忽然觉得,也许水婧说得对。
战争的号角还未正式吹响,不试试怎么知道。如果晏璃真的配做帝王,这点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水婧回来的时候,罗鸿正在等她,看到她进来,便道:“回来了,你拜托我的事已经办妥了。”
那晚直白的拒绝,似乎并没有影响水婧和罗鸿的关系,只是两人独处时,总会刻意的避开一些敏感的话题。
“按照你的吩咐,我已将刘鹏官复原职,你要我问楚逸的话,也问过了?”
“如何?”面对接下来的答案,水婧有些紧张。
罗鸿道:“楚逸说‘他是爱权势的,可比起权势来,他更珍视的是责任,是在其位谋其职、庇护天下黎民的万斤重担,他觉得得民心比得权势更值得他肝脑涂地’。”
水婧故作老神在在却掩饰不住眉目间的喜悦:“是啊,看来我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罗鸿又道:“楚逸还有些话让我带给你,他说你是个很伟大的人,你明明那么厌恶权势和战争,可是为了责任你还是毫不犹豫的担起了拯救天下的重任。从前,他总觉得你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所有爱你、关心你的人,但是现在他懂了,你对得起得,是万千百姓,是晏国江山,他要做像你一样的人。”
水婧垂眸没有说话。
罗鸿看着她侧脸尖瘦的下巴上,时刻彰显她倔强的个性的那一道淡弧微微松弛,不禁出言道:“孰是孰非都已分辨清,江山后继有人,你可以放心了。”
水婧道:“也许是我操之过急了,如果能再给多给楚逸一点时间,我相信他一定会成为晏国最好的左相。”
“左相?”一霎那的诧异后,罗鸿了然的笑笑:“是啊,晏琼已败,晏璃被困,天下之战确实已近尾声了,只是你那师兄赫竹轩还在,你如何能料定他没有逆转乾坤的能力。”
“赫竹轩啊……”提及这个人,水婧倒很是无谓:“先前三王鼎立时我不敢说能打败他,如今的话,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为何?”罗鸿还欲深究,毕竟现在与赫竹轩前线正面对战的人是他。
似乎也考虑到了这点,水婧也无避讳的对他讲了出来:“其实赫竹轩比起朔流光来还是颇有不及的。”
“赫竹轩的才智不如朔流光?”
水婧笑着指了指心口:“不是才智,而是心智,赫竹轩的心智永远及不上朔流光。”水婧指了指窗外飞雪中凌寒傲放的红梅:“若说朔流光似这红梅,赫竹轩就是竹,两者虽同具气节风骨,在我看来,翠竹却终究还是比红梅逊了一筹。”她的目光望向几株雪梅,“其实这也不能怪赫竹轩,他自小长在水宇天阁,又是阁主的亲侄孙,没经历过什么挫折,遇到困难自然会消极些,而朔流光身世凄凉有背负血海深仇,后来更是凭一己之力入大漠与贼人缠斗了四年,对她来说,再多的磨难也不在话下,所以与赫竹轩远不及朔流光,与他对决,王兄必胜无疑。”
罗鸿点了点头,又问道:“你刚刚说开国后楚逸将是国之左相,那右相呢?已右为尊,那人的地位可还在楚逸之上,你不会是要亲自接任吧?”
听了他的揣度猜测,水婧掩唇笑出声:“我贵为公主怎能出入朝堂,再说天下事了,我就该走了,右相之位当然是给你的。”
“我的?”罗鸿玩世不恭的看着水婧“别开玩笑了。”
水婧收敛笑容道:“我是认真的,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难道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