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郑戈宫中凄凉的霜风一阵紧似一阵,似终于下定决心,彻底卷走了往昔风流传奇岁月最后的一点剪影。
五十年前随先帝开国,历经三朝风雨后,最后的一位功臣,风烛残年的郑老王爷,亦悄然谢幕在这个凄寒的秋季,成为了这段轰轰烈烈的往事,终结的句号。
山河清冷萧条,红凋绿减,就如曾经鲜活的的生命,经历了漫长的一生,终会渐渐的走向衰残、枯败……
他,带着泛黄的画卷,携着曾经的故事,还有那根记载了流年的沧桑的画笔,经过落叶风尘铺就的千万里路,自他乡,姗姗来迟。
来看望这位故人,也是曾经的……敌人之一。
他努力的回忆着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时的情形。当年恋河河畔,风流逐水,红叶十里。
情窦初开的他,携着名琴“玄筝墨玉”,不分昼夜的痴痴等待着他钟情的姑娘路过,只是那一次,他没能等来岳盈,却捡到了一个有趣的少年郎。
那少年正是幼时的郑王,也是岳盈的义弟。
只因听闻水宇天阁长使皓桀然形貌逸立、龙姿凤章,故前来偷窥,却失足掉下了枫树,恰恰滚落到他足前。
他笑的温和,像是每个追求心爱女子的男子总要讨好那女子身边的亲人一般。他待那少年,也是极好,不仅称兄道弟,更是将自身所学倾囊相授。后岳盈寻找义弟前来,却与他暗生情愫、相知相爱,已至下嫁于他,成为了后世传诵中,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
彼时,他并不知道岳盈是擎帝唯一的义妹,更不知那少年也是擎帝的义弟之一。还暗自庆幸上天垂怜,那年少调皮的孩子,多像是月老手中成全他们姻缘的红丝带……时光如水,哗啦啦的流。
后乱世二王对峙,他效力张敬之,与擎帝开战。直到看见昔年流着鼻涕的少年披甲上阵、挥戈而来。
他才知,他,究竟犯了怎样的一个错误。他深爱的妻子,才满天下的岳盈,竟是他敌人的义妹。
他,情何以堪,他的盈盈若是知晓她的夫君正在同她的义弟开战,又该情何以堪。
于是在那少年孤军深入,后援尽无时,他明明可以下令将其斩杀,却心神大乱曳旗息鼓,用自己的惨败当作回报,成全了那少年一战崛起的勇猛声名……再后来,那少年还是见到了他,见到了岳盈,却是踏着绝路烟尘的煌煌烽火,谱写出了张敬之大军溃败的末世终章,用绝情的刀兵杀戮而来,酿成了他与岳盈的参商永离的悲剧一场。
而他,却无法怪那少年,自己种的因,只能自食其果……
郑戈宫中,喧哗般的哭泣声里,他神思回归,苦笑着摇了摇头,时隔五十年,他再一次见到那个“少年”。却已是岁月不饶人,阴阳两相隔。
诺大的宫殿里,沉淀着时代逝去后的孤独寂寞,还有那颗落满尘埃苍老的心。年华的恍然大梦中,回首又是多少青葱岁月,菁华浮梦,稚儿老去,红颜枯骨。
临走前,他以天下第一画师蔚倾远的名义,留给了郑王的总管一幅画,画上的少年神采飞扬,意气风发,身披红色战甲纵马驰骋沙场,就像是一团燃烧的活火。正是郑王二十六岁,功成名就的时候。
逝去的岁月不会回来。
故去的人物已成往昔。
只有他,还徘徊在破败的红尘废墟中,等待着回溯的记忆如落雪般央央覆及他的肩头。
该走了……他淡笑着采下一朵山间野菊,藏于衣袖,慢慢走远……
天明时,两人相偕回到营中,迎面就碰上了黑着脸的云锋。他的目光落在水婧与罗鸿十指交握的手上,紧紧的抿了抿唇角“公主,昨夜殿下为等你,一宿未眠。”
“王兄一宿未眠。”水婧心急的上前两步,后又顿住,微微喘一口气道:“此次我一意孤行,险些坏了王兄的大事,是该早些前去请罪的。”
“我同你一起去。”罗鸿拉她入怀,将她的手纳入掌中,他的身躯高大而伟岸,密密的护住她,仿佛欲为她挡尽一切风雨的侵袭,他语气铿锵,字字坚定:“婧儿,此事因我而起,要受罚也该是我来受!”
云锋侧脸,视线避开。手放唇边“咳咳”两声道:“还请公主速速移驾。”
大漠,万里不毛之地。阳光下点点金光反射,灿烂的色泽却是死亡的召唤。
朔流光率领着所剩无几的百余人,蹒跚跋涉,苦苦挣扎在这片沙漠中。偶尔旋风刮过,飞沙走石后便可见森森动物的残骸,或者人的尸骨。
这里,已经是晏国边境‘鬼垠’漠的边缘,走过的人便会知道,沿北方再走一日,便可越境到达“北方诸国”了,然而,身边的离离白骨,脚下的废弃水囊,一件件都无声的告诉他们,有多少穿越了沙漠腹地的人,在饥饿、干渴、死亡的煎熬下,行至这里终意志消沉、晦败丧命,正应了句古语“行百里者半九十。”
晏琼背着果儿,拄着长剑艰难的走着,他面色黝黑,披头散发,嘴唇上挂着一层将脱未落的白皮,整个人如难民般狼狈,他问道:“流光,还要多久?”
朔流光拉拉面纱,望了望太阳“大抵五六个时辰吧!”忽的,只觉背后几股冰凉,转头却未见一人。“有杀气!”喝出这声时,朔流光已然飞身而出,挥剑刺入沙中。
剑入沙中,却似被何物卡住,一招出手,竟拔剑不出。朔流光迅速弃剑,旋身侧飞跃起闪躲,沙下一柄飞刀掷出,直袭颈间,幸她躲得及时堪堪削掉了鬓间一缕发丝。
“流光!”晏琼担忧,扬手将自己的剑抛给她。
朔流光道:“尔等退后保护殿下!”说着,又缠斗而上。
飞沙之中,众军看不清具体的招式,只朦胧可见一袭白衣游走于几团黑影之间,身法灵活,以一敌多尚且游刃有余。
“嘭”地又是一声,黑影尽散,入沙匿藏。
朔流光身如落叶,飘走三丈有余,笑道:“‘鬼垠’六魔,多年未见,怎还是这般神出鬼没!”
随着她的话,沙中“嘭”得蹦出六团黑影,“你是何人,怎识得我们!”
“祁大哥,小妹朔流光!”
“你是朔家妹子!”那人惊诧,语调却是大漠汉子特有的直爽。
朔流光冷颜笑着扯落了遮面的纱巾,“大哥该不是把我当成沙匪了吧!”她指着身后的人道:“这些人是我兄弟,我们遭官家堵截,一路自中原而来。”
六人看了看朔流光身后狼狈的一行人,豪爽道:“是妹子的弟兄就是我们的弟兄,跟我来吧!”先行阔步,前方引路。
朔流光向晏琼别了别下巴,示意他们跟在后面,自己则与六人同列而行。
璃王大营,中军帅帐。
晏璃一大清早出帐,就看到了帐外黑压压的跪着许多人。
“你们这是作何?”饶是见惯了大阵势的晏璃也愣了一愣。
付文率先道:“臣下要弹劾赫竹轩将军!”
晏璃似无视般从他身边走过,对其余的人道:“你们呢?你们来做什么?”
“臣等要弹劾大将军赫竹轩!”众将其答。
自从与水婧对峙无功而返后,弹劾赫竹轩的折子日日都像雪片一样飞向晏璃的案前,有的说赫竹轩延误战机,有的讲赫竹轩与水婧有私情,更有甚者说赫竹轩私通敌军图谋不轨。
晏璃知赫竹轩的苦衷,对那些无稽之谈自是不予理会,可是众将却是不分青红皂白一气上书,大有不搬倒赫竹轩誓不罢休的趋势。
“尔等若此时散去,本王既往不咎。”晏璃退步,算是给彼此个台阶下。
“臣等誓死也要弹劾大将军赫竹轩,若殿下不应,臣等就长跪不起!”一众官员齐齐应答,叩首请愿。
晏璃立在跪拜的众人间,看着一张张要求惩治赫竹轩的虚伪嘴脸,忽然有些悲愤。
这就是他帐下的肱股之臣们,一群不思破敌,只知妒贤嫉能的小人,这样的人如何能助他打败晏珏,平定天下。
他第一次觉得有些无能为力,这是他在面对任何一次血战,任何一个劲敌时都没有过的。“滚,都给本王滚远些!”
“听说,王兄那日贸然进军‘无涯谷’是受了你的鼓动!”水婧双手交握放在膝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刘鹏。
“‘鼓动’二字未免太高看臣了,臣下不过是献计而已,晏珏殿下英明决断,怎是臣下三言两语可‘鼓动’的。”刘鹏跪在堂下,故意咬重了“鼓动”二字。
水婧大笑:“哈哈,刘鹏啊,还没有人敢在本宫面前公然抵赖,不要觉得自己毫无破绽,本宫之所以现在还由着你逍遥,不过是想看看秋后的蚂蚱能蹦哒成什么样。”
“婧儿,今晨,数百官员在晏璃帐外不吃不喝、长跪不起,要求严惩赫竹轩。”罗鸿的声音朗朗而至,似乎不知道堂内还有别人,步入了才与刘鹏道:“刘大人也在。”
听闻赫竹轩有难,刘鹏眸中似有慌乱,只也一瞬便隐消而去,退身向水婧行礼:“既是公主与军师有事商谈,臣下告退!”
“嗯,你去吧!”水婧不欲与他再言,转而与刚至的罗鸿道:“果不出我所料,晏璃帐下多妒贤嫉能之辈,可怜赫竹轩劳心劳力,却为众人排挤……”
堂中两人交谈的内容,刘鹏只听了只字片语就觉得心浮气躁,步子不觉也快了几倍。
在身后的两人看来,不亚于落荒而逃。
“你的戏演的可真不错!”水婧夸赞。
罗鸿道:“如此可断定,他是赫竹轩的人!”
“此人也算是个怪才,若能收入王兄帐下,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只是几年来我屡屡明招揽、暗表示,他竟装聋作哑!我瞧着,他也不像个不识时务的人,怎这的愚忠。”水婧颇觉无奈。
“你呀!”罗鸿笑了,宠溺的点了点她小巧的鼻尖“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也犯糊涂,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还会管什么时务?”
水婧惊疑:“你是说刘鹏是个女人?”又仔细想了想才道:“难怪她整日一副好色之徒的摸样,原是想以此掩饰身份啊。”
刘鹏好色军中人皆知,曾还因冒犯水婧被罢官,也正是如此才从没有人怀疑过这等色中恶鬼,真身竟是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