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为什么难过呢?”罗鸿答的生硬,问的更是小心,他发现自己还是不够了解水婧,不了解怀里的女子在骄傲的性子下,隐藏的究竟拥有的是怎样一颗飘渺不定、不清不楚的心。
水婧的声音淡到几乎会被夜风吹散:“我,不喜欢这里。”她的诉说带着不易触碰的失落“从前,我一直很想念浣阳、想念皇城,因为这里是我的家,而我,却从不敢以晏玥的身份光明正大的回来,可现在,我终于堂堂正正的站在了这里,才发现是真的回不去了。”她无措的眼神让罗鸿心疼:“鸿哥哥,大军进城的那天,我扮成平民挤在大街上,却发现那些繁华的重重楼阁都不是我记忆里的家,我甚至找不到小时候偷溜出宫时,最喜欢去的那家煎饼铺子。”她茫然的低下头:“然后大军进城了,大家都挤着去看,我在慌张的人潮里被撞的东倒西歪,突然连回宫的路都忘了该怎么走。”
“婧儿,不要怕。”罗鸿将她密密的环抱在怀中,努力想用自己的温暖去驱散她心底的寒冷。
“梦里回顾千百次,才发现当年的浣阳再也见不到了。”
历经几番政权更迭、战乱重建,踏遍千山万水后,却最终迷失在了故乡的路上,成了遗失他乡的客。
罗鸿轻抚着她的背,呵护着她此刻难得一见的脆弱,问道:“你师兄走了吗?”
“走了,他本性闲散潇洒,是为了晏璃的那份知己情谊才不惜卷入这场俗世纷争中的。”水婧眼里饱含真心的祝福道:“师兄说,往后的路还长,他会回去继任阁主,替我好好守护这来之不易的太平。”
罗鸿道:“晏璃死了,难道他不记恨吗?”
“恨不恨,我不知道,可是师兄说,晏璃是真的爱天下、爱晏氏的子民,只是生在皇家,成王败寇没得选,如果晏璃活着,也会赞成他的决定。所以我想,师兄不会报复的对不对?”水婧笑的眉目弯弯,像个幸福的孩子。
月色朦胧中,罗鸿的心情随着她的笑,拨云见月的般大好,“婧儿,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永远都不会绝望的人。”
“永远都不会绝望?为什么这么说?”
“即使经历过那么多危险,见识了那么多人心的险恶,你会变得机警,会变的精明,甚至会变得圆滑,但是你还是你,永远都不会因为这个世界黑暗太多,就放弃追求光明,你,是涅盘的凤凰、漫夜后的朝阳。”
涅盘的凤凰、漫夜后的朝阳……
水婧蓦地有些向往,有些感动。
她赖在罗鸿怀里钻了钻道:“你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罗鸿的手轻轻落在她的发心,体贴的拉好了她滑落肩头的衣领。
月下,一对有情人相拥而笑。
浣阳春深,一场暮春雨水,来的狂且急,惊了满城看花人。
指尖,传来长亭扶廊钝钝的触感,和着零星飞溅雨水,沁脾微凉。
一把六十四股的青花纸伞,一袭清丽素雅的白纱苏缎,我像是水墨挥洒中最不起眼的一笔,揣着那淡淡、旧旧,却令人辗转怀念多年的心事,踏进了这段尘封已久的故事……
灵殊宫,前皇后岳氏的宫殿,焚毁于盛阳十四年夏的一场大火中,重建于盛阳十五年,现被“承帝”晏珏一纸皇诏赐予了“楚颜长公主”。
殿已有主,却是闲置依旧。我思念这里,也害怕这里。
我,是名动四海的水宇天阁长使,也是这宫殿的主人,晏国楚颜长公主——水婧。
世人提起我的名字,总少不了谈及我的身世,我的功绩;然他们最爱传诵的关于我的故事,却与我相干甚少,那是发生在我雄才伟略的父皇,与美艳冠绝的母后之间,那段“霸业梦断,红颜枯骨”的宫廷秘史……
我的母后岳素明,是水宇天阁出类拔萃的弟子,也是五十年前,乱世英才皓桀然与旷世美人岳盈唯一的子嗣。
她既承袭了皓月公子与岳盈无上的才华,亦继承了他们出众的外表,令花丛走来、阅尽美人的父皇惊鸿一瞥,从此痴痴牵挂、不惜放下帝王尊严,下跪求娶。
母后的辉煌始于父皇的痴心,母后的悲剧亦因为父皇的钟爱,他在为她建起了这华美殿宇、古今传奇的同时,也像是为她掘了一座万人嫉妒的高坟,只要他稍加疏忽,她,便必死无疑。
幼时,我常因内侍女官们对我和母后过度的紧张和看护而烦恼不已,我是那样热爱自由和洒脱,崇尚生机与活力,而皇宫的规矩繁多,哪怕笑的大声了些,都不知随时会惊了哪位娘娘的车撵。
索性灵殊宫中没有那么多讲究,娴静温柔的母后不会对我苛求,宠爱我的父皇最喜的也是我身上与生俱来的蓬勃与阳光,他常说:“吾晏氏最尊贵的公主,就该这样一生欢乐,日日无忧。”
现在想来,多么美的祝愿,多么深的讥讽……
如果没有盛阳十四年的那场大火。
如果不曾目睹挚爱的母后和舅舅为护我身死。
如果从不知道父皇懦弱的坐视不理。
也许我会相信他的话,相信他是一个好父亲、好夫君,相信他,真的在全心全意的宠爱我和母后。
然而,幼时的美梦破碎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我明白了母后的委屈,皇宫的黑暗,朝堂的血腥、父皇的悲哀。
他明明赋予了母后中宫的后位,却为了拉拢重臣,将凤印和权力尽数给了另一个女人执掌。
他明明信誓旦旦的允诺了母后储君的归属,却为了朝堂平衡,将传位诏书上名字改成了另一个女人的儿子。
甚至,在母后死后,在我逃到水宇天阁后,他明明可以为母后申冤报仇,他明明可以将我寻回宫中,却忌惮那个女人背后的靠山、家族的军权,选择了装聋作哑,佯装不明……
寂寂空庭间,春已欲晚去,枯藤上也长出脆嫩的枝桠,时光就在这不经意间,翩然轻擦而过。
在水宇天阁的那些年里,我一直在期待着这样一个场景。某个月白如练、清风如吟的夜晚,我偶然推开了轩阁的竹门,而他也正巧立在门外,张开怀抱、满心欢喜的对我说一声:玥儿,父皇来接你回家……
我曾觉得,他一定会来。
我曾想过,只要他来了,我就一定会原谅他。
然他,他终究只是在原地,以一种遗世的姿态等着我谅解他、明白他、去见他。
掌心摸上朱红褪去的灵殊宫正殿宫门,再一次以主人的身份回忆这里的兴衰成败,我,没有推开这道宫门。
我的皇兄晏珏说,在这道宫门后,有一个人甘愿自我放逐,耗尽了韶华,熬白了黑发,等我回来,等我原谅。
可我还是会毅然选择转身离去,因他,已错过了那么多时光,因我,已心灰意冷,再不想见他。
暗棋出手
西北戈壁,风沙也是极大的,尤其是春季的时候。小旋风刮起来,回旋着把地上的沙土卷起好高,远远望去就像平地点起的狼烟,还打着转的不停飞跑。
朔流光站在一丛低矮繁茂的红柳旁,看着一队队整装待发的大军,却再也找不回当年征战天下时的豪情。
晏珏是元帝与月后的嫡出长子,元帝在世时就对他宠爱有加,这几年里,他扫清诸侯,又打败了二王,所过之处广施仁政,他的登基似乎从一开始就是名正言顺、民心所向。相较之下,晏琼先是在出身上逊了一筹,后又兵败逃亡。如今顶着个反贼的名义想要东山再起,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朔流光不禁暗暗沮丧。
“流光,你不舒服吗?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晏琼牵着两匹马走过去,略微低头,关切的看着她。
“我没事,出发吧!”朔流光故作轻松的摇摇头,从他手中接过缰绳。
晏琼目光一扫正欲下令出发,却远远看到了土丘上站着的人,果儿。
自从她病愈,这还是她第一次出门,却是来送他出征……
晏琼心坎没来由的一软,连带下令也有了些柔情犹豫。
朔流光皱了皱眉,出师在即,主帅心有顾虑,不是件好事。她提醒道:“温柔乡,英雄冢。此时不是放不下儿女私情的时候。”
众人皆知,朔流光才是晏琼的正妃,这番劝勉之言出自她口,多少有些嘲讽的味道。
思虑未断,又添愧疚,晏琼点点头,坚决的将背影留给了果儿,但内心所感,却又远不是五味杂陈能形容的出。
夜已深了,御书房中却还是灯火通明。
水婧端着一碗燕窝,打发了侍女随从,亲自送了过去。
晏珏案前堆了几大摞奏折,手中还拿着一本,他眉头微蹙,御笔批写着,似是焦虑异常。
“是边关告急的本子吗?”水婧走近他,将燕窝放在了案头。
晏珏放下奏折道:“你安插在晏琼身边的暗棋的确可靠,消息到底是比这些本子快些,是啊,如你所料,晏琼作乱,短短半月连克数城,昨日封州刺史战死了。”
“皇兄,要出兵了吗?打算派何人为将?”公公给水婧搬了把凳子,她习惯的坐在了晏珏身边。
一提出兵,晏珏便甚为苦恼“今日早朝可把我烦了个够呛,兵部那个老迂腐说什么国之刚定,兵制大改还未完,此时不宜出兵。户部的尚书老头子又附和着把国库盈余和赋税列举了个遍,说了一大堆。”晏珏冷耻:“指望那帮子只会四书五经的老顽固出主意,朕的天下也不用坐了!”
“罗鸿呢?”水婧问道:“他怎么说?”
晏珏笑道:“他自是力陈出兵的,不仅如此,还于朝堂之上阐述利弊,言辞慨然,气的那群老家伙不行,却还没办法反驳。”
想到那人身着绛红朝服立于众臣之首,力排众议,坦荡洒然的模样,水婧竟是有些思念,“他是你的丞相,又是你的左膀右臂,为你分忧也是他应该的。”
晏珏打趣水婧:“那是当然,想娶到朕的妹妹,自然该先讨好讨好朕这个大舅哥。”
“王兄取笑臣妹!”
“好了,不说这些玩笑话。”晏珏正色道:“此番领兵之人还未定,朕想问问你看中了谁?”
水婧道:“臣妹的建议是,由皇兄亲自领兵——御驾亲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