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身朱红衣衫斜靠在石旁,手拿一把描金山水扇,眼底含笑望着我,姿态要多潇洒就有多潇洒。
我顿时眼角抽搐看着他那身衣衫上的金线图纹,咬牙看着一旁玩的正欢的绿袖,道:“绿袖……”
绵长的拖音教绿袖抖了抖,一步三停低头站在我身前,抬起眼,可怜兮兮的模样望着我,我心如铁,坚不可摧,全当不曾看到。
“好丫头,最近长了不少胆子呀,连对主子都敢玩阴的了,嗯?”最后的尾音挑上三分,我眯眼看着局促不安的绿袖。
“主子……”绿袖嗫嗫开口,纤指微抬,指向宋明溪,“宋公子说……他说那件衣衫拿给无音大师开了光,可护主子安好无忧……奴婢便信了……”
“咳咳……”宋明溪以扇遮嘴干咳几声,讨好地看着我,嘿嘿一笑:“我这不是一片好心嘛!”
我眯着眼地看着他,淡语:“为何我闻不到一丝檀香?”
“我这不是忘了撒嘛!”宋明溪接的极其顺口,恍然发觉不对,惊恐地看着笑的越来越欢畅的我,“不对!阿银……刚刚一定是我口误!口误啊……”
口误么?我笑。
好久没有松动筋骨了,宋明溪真气已失,我也没用内力,纯粹的拳脚功夫,听到手下那阵阵悲惨的哀嚎,心情格外好。
恍惚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含着温柔笑意的声音。
“他们感情可真好。”
“是啊,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这样,未偿不是幸事。”
“朝离……”
“嗯?”
“那日你让我将桃花伞的感应绳交与了你,你都看到了什么,说与我听听?”
“嗯?不行。”
声音渐渐远去……
“为什么啊一一一”
“因为,每个人都有无法说出口的悲哀,那样的悲哀不必让每个人知道。”
那样的悲哀不必让每个人知道……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卿卿坐在湖边石上一直看着远去的花灯,目光悠远而又悲伤。
烟火放了半个时辰,腿麻了才站起身,发现焱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手里拿着一件朱红色带着帽子的雪裘披风。
“庄主,夜里凉。”
绿袖接过帮我系上,我看着他笑:“难得焱这么有心。”
“阿银……”宋明溪一手揉着胳膊一手揉着腿,愤愤不平地看着焱,眼里似要飞出刀来,仿佛有不共戴天之仇,咬唇,一脸愤怒:“借花献佛,算什么男人?”
焱皱眉,冷声道:“在下本是男人!”
“伪男人!”
“你!”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想起宋明溪几次夜闯酒庄,新仇旧恨立刻教两人红了眼。
不善言辞的焱怎说的过无赖般的宋明溪,见我在旁,手在剑上,只有隐忍怒气。
“呦,这般热闹?”百般无聊的桃花将军绯瞳凉凉地瞥了这儿一眼,看了一眼我身上的披风,对我说:“城主已在醉生楼让人备下酒宴,他已先过去了,让我来接身体抱漾的庄主过去。”
那个“抱漾”一词语气格外重,我滴了把汗。
绿袖站在灯下,犹豫了一番才跑到我跟前,掏出一个香囊递给我,说:“主子,这是奴婢亲手绣的,请主子一定要收下。”
我笑着接过,绿袖的女红自然不俗,面上绣的是一簇紫幽幽的紫藤花,翻过另一边,“平安”两字格外温心。
“我很喜欢。”
冬至之节,城民十分欢喜,大街小巷也热闹非凡。以前的我从未知道,冬至也可以这般温暖啊。
右手拉着卿卿,左边宋明溪寸步不离总是不经意间将路人隔开,见他这般若无其事的模样摇着那把描金山水扇,我不由抚唇轻笑。
“到了。”灼华停下,侧身指着旁边一家明显开张不久的酒楼。
醉生楼。
一个模样清秀的小厮机灵地跑过来,“桃花将军,各位公子小姐,城主大人已在二楼回春阁等着诸位。”
“知道了。”却见灼华瞬间没了人影,留下一干石化的众人。
“我说……”宋明溪收起折扇抵在下巴,呐呐开口:“这轻功,分明不是……”
音未落,我回过头斜他一眼,不咸不淡道:“宋大公子,不用将自己的嫉妒表现的这么明目张胆,我会无地自容,也不想想你平日出去丢的不是你宋大公子的脸,是我青梅酒庄的脸面。”
我可不想再被那个男人记恨上了。
至于桃花将军何许人也,朝离自然是最为清楚的了。
而我,桃花将军与我何干?
这么想着,踏进醉生楼便看到二楼栏杆上倚着的那个华丽的身影正和一名模样清丽的女子说着话,而桃花将军则在一旁笑的妖娆异常,那双眼睛分明是不耐和厌恶。
厌恶?我奇了,桃花将军虽不喜欢与人接触,却也不会露出这副姿态。
“阿银。”卿卿拉紧我的手,淡淡的说:“他有桃花将军的守护,为什么你还要……”
卿卿忽然没有说下去,眼睛却看向灼华,那眼中的坚持我忽然有些看不懂,拉着卿卿上了楼,忽然想起卿卿尚未说完的话,我笑着说:“当有一个人将一个从未感受过温暖的人拉在手里陪着一起站在阳光下,感受那从未接触过的温度,什么都不会问,只一个眼神便明白你所想,你便会明白为什么了。”
“恩。”卿卿应了声,半眯着眼,淡色的唇渐渐挽起一丝弧度,“我明白了。”
仿佛时光变迁,那一句话忽然有了莫名的伤感。
明明那么小的孩子,却在出身的那日失去了一个原本属于孩子的天真,依旧无法忘记那火光中,那淡漠了世事的眼神,再看向我时却莫名笑了。救下他,仿佛是理所当然。
也许,他是明白的,因为,我与他又何尝不是同一种人。
那名女子见有人来了便拂身告退,擦身而过间我闻到了淡淡的麝香,只道是错觉倒也没在意,朝那个华丽衣袍的温柔男子一笑:“朝离。”
“来了,进来吧。”
“嗯。”
醉生楼与别处最大的不一样便是,连跑腿的小厮都是一副秀色可餐的模样,而站在旁边服侍的丫鬟更是个个体态风流,气质不俗。
抬头见壁上一幅雍容华贵的牡丹图,只见画上题字“花开富贵”,好一手风流俊俏的字,我心底暗赞。目光转向桌面的布置,单从茶碗的考究便可见其主人的不俗,但那幅画……
大约是见我一直盯着壁上的那幅画久了,一旁的宋明溪合扇一敲,桃花眼笑意盈然地望着我,眼底还带了一丝狡黠,“阿银……”
“嗯?”我斜眼看他,倒是想想这妖孽又想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壁上那幅画可还入阿银的眼?”
我一愣,点头笑了笑:“此画的画师一定是京都的新秀吧?画风独特,明明是富丽端庄却又多了一丝孤傲。那字,却是更甚一筹。”
“呵呵……”却听见低低的笑声响起,席上朝离忽然放下茶盏掩唇而笑,而原本面色不善的桃花将军眼底也多了些意味不明的笑意。宋明溪更甚,右手执扇指着我,左手摸着肚子,那模样恨不得脚踩席上,居高临下看着我叉腰大笑,心底鄙视了一番,见朝离眼中那掩不去的笑意,心里一阵无力,终究脸皮薄,免不了面上一红。
“咳咳……”忽然,宋明溪俊脸扭曲起来,变幻莫测,甚是精彩。那眼中是无言的痛苦,咳咳了好几声才哀求地望着我,我半眯眼,好一会儿才松开脚。
这些小动作又怎能逃开城主和桃花将军的眼睛,两位面上笑意愈深,碍于宋家是明月城的财神,不可失了脸面,憋的甚是辛苦。
“这画,有什么玄机?”我端着酒杯,细抿一口,幽幽望着宋明溪,笑:“宋公子?”
“这醉生楼的老板便是宋公子。”朝离含笑看着我,解释道:“这醉生楼内所有的装潢皆出自其手。”
“咳咳……”酒呛住,止不住轻咳,这比听到母猪上树还教我惊讶,看着眼前这个斯文败类,真无法想像那双只知道分辨胭脂水粉好坏的手竟能绘出这般绝妙丹青。都说字如其人,那么,真是宋明溪藏的太深了吗?我疑惑了……
“阿银……你这是什么眼神?”宋明溪睁着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看着我,眼底水光荡漾,着实不像那种深藏不漏的男人。
“没什么……”我淡语:“你总算不是除了钱便一无所有了。”
“呵呵……谁说不是?”难得,宋明溪没有死缠烂打,眼睛笑成了一道月牙儿,忽然又睁开,笑意甚浓:”能教阿银对我刮目相待,真是本公子莫大的荣幸。”
这时,卿卿忽然停下,斜眼宋明溪,吞下口中的食物,说:“如果前辈能改掉夜闯女子闺房的习惯,看起来会更像斯文君子。”
“前辈?”宋明溪焉了,耸拉着脑袋,“本公子如花年华竟被小鬼喊成垂暮之年……阿银……”
我扶额,笑:“卿卿是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卿卿一顿,淡淡的声音飘过来:“前辈说出的谎言连洛河都无法带走。”
“哈?卿卿!你个混小子在说什么?”宋明溪像是炸了毛,哀怨地看着我,“阿银,你得为我住持公道。”
“朝离,你怎么看?”我漫不经心将话题抛给正在看戏的城主大人。
朝离眸子隐隐含着一丝好笑,看着大眼瞪小眼的两位,说:“人生在世百年,有谁能一直敞着心思说话?哪怕是善意的谎言,归根究底也是一种欺瞒,对不同的人,说着不一样的话,便是谎言。带着面具,掩饰自己所有的心思,口中说出的话便是谎言。所有天荒地老,海枯石烂,那些凡世最美好的誓言,有谁曾看到海枯过?地可曾老过?那些口中说出来的,又能有几个清明之人能一眼分辨出真假呢?隐藏在真实中的谎言,隐藏在谎言中的真实,真实的谎言,谎言中的真实。这一切,不过是人们活下去的过程,谁都会有过,浮生一世,不如笑过且过。”
朝离的话,忽然安静了下来,我心底一叹,宋明溪佯装没听懂,端起前面的酒杯送入口中,若我没看错,那杯中早已空着。
各怀心思的众人,唯有桃花将军和朝离最是闲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