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飞来一顶金色云轿,前方由四只仙鹤领路,无数游魂恐惧那仙气缭绕的云轿,低低匍匐在地上。看着这般模样,毕铘笑骂出声:“不就是一星半点仙气吗,真是没出息……”
“王,上回您因为那个凡人耽误了与天帝下棋的时辰,这回天帝亲自派云轿来接您了。”翡翠俯首,温顺的表情让人看着极顺眼。
“哦,天帝又想找我下棋了呀。”毕铘整了整自己的衣裳,眯眼:“翡翠,我们走。”
翡翠一怔,平静无波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是。”
万年不变的是天上永远无波无澜的天气,灿烂的阳光美丽如初,看多了总觉得有些厌烦,毕铘以手遮眼,想着这回又该怎样给天帝让棋。
“哦呀,这不是阎君嘛!这回又是被天帝请上来下棋的?”风神摇着一把翠绿翠绿的大扇子,扭着水蛇腰,绕到毕铘云轿前,一手揭开如雾白纱,笑得那叫一个阴险。
毕铘老神在在地端坐在云轿里,沉稳的声音与平时判若两人,“本君奉命上界与天帝商谈彼岸花仙之事,还请风神莫要为难。”
这文绉绉的官腔直教风无月翻了无数个白眼,这三界之内,谁不是对阎王绕道走的?谁不是说这冥界阎王最是铁面无私,最是正直的神仙的?全都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这要是在终年阴森森的冥界呆久了,还能保持那样纯白的性子吗?她风无月第一个不信!
“哎呦,这不是老朋友多年未见了嘛!”风无月丝毫不为所动,嘴上的笑意却忽然冷下:“毕铘君,池池已经灰飞烟灭了,还有什么商讨的!你莫不是连死都不放过那个一心将你当作哥哥的女子?”
“自本君有神识以来,三界之内,万物包容,谁是本君的妹妹?”毕铘睁开眼,冷冷的银光教人如处万丈寒渊。“风神此话可莫要再说了,彼岸花仙擅离职守,为了一己之私将冥界的次序打乱,罪上加罪!”
风无月气得浑身发抖,明明可以,那个男人明明可以救池池,哪怕挽回一丝半缕魂魄也好呀,为什么!看着远去的云轿,风无月在后面大喊:“毕铘!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亏池池那么相信你!”
毕铘转着指上的一枚血红的指环,嘴角挽起一个冰冷的弧度:“我让她信我了吗?”
无论是人类还是神仙或者是妖魔,要是寂寞的太久了,都会为执念所累,变得越来越偏执,越来越可怕。无论是千年前一把火活煮了西海七十万水族的东海龙王玄音,还是将自己的情爱告知琉白上仙落得被剔去仙骨永生永世无法转世的落池,都是这尘世中一道莫名的风景。可这些戏要是看多了呀,也会寂寞,千万年不变的轮回,来来去去不过都是在说为情所困的戏码。看着看着便再无最初的心境了,甚至觉得厌倦。
在这世上活了太久也不见得是好事呀,那种寂寞,孤冷,无时不刻在摧残着你,直到你永远消匿在这个世界。那些永远可以无需返生的存在才是最教人羡慕的呀,落池,你明白吗?
云轿停下,毕铘隔着帘子便看到一身青莲色羽衣的男子独自坐在菩提古树下,一手执着棋子,一手执着一卷书,显然在纠结落棋之地。
“毕铘见过天帝陛下。”忽然的出声,惊了下棋之人,待书卷落在地上,毕铘弯身捡起,恭敬地双手奉还,“陛下您的书。”
“哦。”天帝接过书,点点头,将棋盘上的棋子收好,淡淡地说:“这回你若是赢了我,我便允你一件事,你看可好?”
毕铘微微一愣,看着眼前面容稚嫩,却掌管天界万余年的王者,心下一叹。那看似无谋的眼中却教人无法心生反抗之意,站在众生之上,站在寂寞的顶端。
“毕铘不敢。”
闻言,一直垂首看着棋盘的天帝抬起了头,那双无神沉寂的眼眸忽然笑了起来,“毕铘,你我相识了这般久,这些客套话便免了罢。”
“毕铘不……”
“你若是不敢,又如何瞒着所有仙家将落池移花接木的?”此话一出,毕铘面色微变,他万万没有想到眼前看似对周遭事物漠不关心的天帝竟然这样熟知一切……
“若是落池魂飞烟灭了,我这个阎王怕也不好做。”毕铘坐下身,面色恢复自然,“就算为了那些轮回的魂魄,我也该做自己职内之事。”
“罢了,我并无责怪你之意,落池仙子本命不该绝,我不过是顺应了原本的轨道。”天帝犹豫再三,将白子落在天元之位,抬起头道:“毕铘,该你了。”
毕铘回过神,看着棋盘上唯一占据中央的白子,提手从一旁棋盘执起一枚黑子落在一角。就这样,毕铘并无像往常一样连续让子,而是下的十分快,也不知是在急什么。
“你终于赢了我一回。”天帝起身,青莲色的羽衣无风而动,看着远处飞来的凤凰,说:“天后又寻来了,允你之事你便下回提吧。”
“恭送陛下。”
似乎有些意外这回的棋局竟这般快,翡翠垂首站在南天门外,“王,您回来了。”
“嗯。”毕铘唤来坐骑,不消一会儿便回到冥界。
这是第十九个黄昏了,梦离又醉倒在风间客栈,妖媚的紫狐将新酒端上,“听说王被天帝接去下棋了,这一去呀,没个几年怕是难在回来呦!”
说话间,紫狐眼前闪过一道华丽的身影,抬头一看,惊得立刻跪下身:“紫狐见过王。”
毕铘看着喝得烂醉的梦离,挥手让紫狐出去,自己犹自寻了一个干净的位置坐下,长远的回程使得毕铘面上有了些许疲惫。
“怎么,这么快便等不及了?”毕铘为自己添了一杯酒,润了润喉,说:“看到我手上的红色指环没,原本是白色的,只因我喜欢血红之色,便将彼岸花仙的元神养在里面。她让我将一件物什转交给琉白,她便答应帮我养着这枚指环,我觉得划算,便应了下来。”
梦离睁开了眼睛,眼中并无浑浊之色,看着这个表情诡异的男人,问:“你想怎么样?”
毕铘嘴角勾起一丝笑,大度地说:“我殿前有个池子,可惜无论养什么都活不过半日,光有睡莲显得太冷清了,总想着要养些活物,却不知道养什么才好。”
窗外忽然又下起了雨,吹在梦离面上,冰凉的触感教梦离不由皱了皱眉,起身将窗户关好,隔去淅淅沥沥的雨声,回身看着毕铘,眼睛竟然是红的。
“啊哈……”毕铘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你也可以不答应,往后我们还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
很久,久到毕铘将桌上的酒喝完,愣是闲闲地把玩着酒杯,就在毕铘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却听到。
“我答应。”三个字,却用尽了毕生力气,他知道自己已经回不了头了。
毕铘没有惊讶,只是撑着下巴,漠然地问道:“值得吗?”
不值得,他知道,早在他在遇见她之前他就知道,所谓情爱不过是万丈红尘中比尘土还要廉价的东西。可是无论多少个夜晚白天,只要一睁开眼,便看到那双纯白干净的眸子,总不自觉心痛,愧疚。那种感情压抑在心底已有千年,本以为找到她的托生便可以重新开始,可以用无尽的年岁去弥补过往曾欠下的债。
无论前生今世,他对她的伤害都无法偿还,哪怕穷尽一生,也只能教自己心里好受些。他是冷情,却也有心。不是不爱,而是为过往所困,害怕无数个午夜梦回,那消失无踪的模样。无论哪一世,她那样倔强的性子还是如此,只是,这一世的她学会了好好保护自己,不会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永远笑得那么随意,那么漫不经心。
“那我们这回算是喝的最后一次酒了吧。”毕铘虚空拎来几壶酒,说:“这可是我从凡间搜罗来的好酒,平日自己都不怎么舍得喝,这次作为为你饯别便能拿出来了。”
酒香扑面而来,梦离端着酒杯的手忽然一顿,熟悉的味道,心口一滞。
“不用这样赴死的架势吧,安心吧,我不会要你的性命,只是这漫长的时间让我觉得太过烦闷,待你从凡间回来的时候就安心在我的池子里呆着吧。”看着一向处事决绝的梦离这副模样,不由眯起眼笑了:“不知道为什么,看你们总是为情所困的模样总是觉得特别有意思。”
梦离冷冷看了他一眼,“什么时候去?”
“不用急,我会给你物色个好躯壳还魂,凭我们千年的交情,定不会让你吃亏。”毕铘说得十分和善。
“唉……这种男人也会为凡情所累,亏我当初还以为是同道之人来着,真是失望至极呀……”雨声凄凄,唯有红衣男人的感慨。
翡翠喘着气推门进来,伏身跪在毕铘脚下,“奴婢来晚了,请王惩罚。”
“来的刚刚好,只可惜错过了一场好戏。”毕铘笑着起身,“我们也回去吧,翡翠。”
“是。”
黄泉路上,那曾开的妖艳无比的彼岸花此时却散着腐烂的气息,无数游魂跪在地上哭着不肯投胎。
“翡翠,我忽然改变主意了。”毕铘卧在软垫上,睁开迷蒙的眼睛,说:“我想看这世间最精彩的棋局,一场结局未知的棋局。”
翡翠低下身,默默听着,王的意志便是她的全部。
“翡翠,你知道这冥界有几个地狱吗?”毕铘坐起身,胸前的衣襟敞开了大半苍白的皮肤,长长的发垂下,带着慵懒而致命的气息。
翡翠将旁边的外衫给毕铘披上,垂着双目温顺地答道:“彼岸地狱,曼陀罗地狱,无垠地狱,旁的奴婢便不知了。”
“呵呵……”毕铘一笑,看着翡翠低垂的眉眼,漫不经心道:“那你可知千年前为梦离关进曼陀罗地狱的女子吗?”
“奴婢不知。”
“啊……”毕铘似是想起,说:“也是,你也不过跟了我百余年,那些事,你又怎么会知道呢……就连我,也快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