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眯眼看着戏台上那眼底化不去悲痛凄然的花旦,口中的桂花糕来不及嚼便吞了下去。顿时,我瞪大眼睛,捶着胸口,左右寻思着水。如此有损脸面的事竟然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我憋红了脸一个劲地打嗝。所幸,周围的客人心思皆在戏台上,一喜一悲皆牵扯着看客的心绪。伸手拿过卿卿前面放着的茶,一口吞下,我通快地舒了口气,总算活过来了。
“那是卿卿刚喝过的……”
软哝的声音善意地提醒,我抬起头,却见卿卿手中捧着一块芙蓉卷吃的欢快,看向我,目色清明。
随手拈了块桂花糕丢进嘴里,转头看向戏台,细嚼慢咽,道:“形势所逼。”
终于,迟迟未出的小生从幕后走出。我呆呆地看着台上,暗赞此人竟将书中之人演绎地如此神似。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可叹我生不能临别话几句,死不能扶一扶七尺棺。
落花满地伤春老,冷雨敲窗你不成眠。
你怕那人世上风刀和霜剑,到如今它果然逼你丧九泉。
手中的糕点不慎掉在茶盏内,卿卿转头看着我,我轻咳几声,朝他一笑,重新抬眼看着戏台上。
只是这回,心思怎么也无法凝聚,轻叹口气,即便那小生眼底的所有情绪都是假的,都是为了将身心全心全意投入戏中,可那似曾相识的温柔,却总在不经意中唤起我的记忆。抬手揉了揉眉心,托腮继续看着那幕生死相隔的一幕,魂思神游。
台上的戏,名《红楼梦》,原本只是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却被后人所记下。慢慢的,许是觉得宝黛二人的爱情感天动地,足够赚人眼泪。于是,才有了台上的那幕。至于说书人,身份不明,来处不明,归处不明,甚至长相也不会被人记得。只是听说那人从很远的地方而来,身上偶尔穿着四四方方的异族服饰游走大陆,手中时常按着个黑色的,会发光的盒子。有人说,那说书人是祈凰大陆的智者,也有人说那说书人是从海的另一端而来,诸如此类的传闻多不胜数,至于真相,谁知道呢。
我曾看过那本书,甚至记得尾页有段小小的几乎看不清的字:束缚的爱情,游离不安的心,得不到想要的爱情,毋宁死。也不知道是谁的手记,不过那字,倒不像是狼毫所写。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也染上了多愁善感的毛病,还有不安的心。慕容无水……我叹了口气,不可否认的是,看着那双眼睛,我会有想要逃离的冲动。不是害怕,而是会不自觉地失去平日的伪装,亦或者,似曾相识的感觉带来的繁乱吗?我抿着唇,皱眉。
“阿银,这戏要是看多了,染上伤春悲秋的毛病可不好。”一张宛如白瓷的脸放大在我眼前,我一愣,似是察觉到我的变化,卿卿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从前可没见过阿银看戏失神过。”
仿佛天外传来的声音,我半晌才回过神,看着卿卿眼底的忧色抚唇笑:“方才手中糕点没拿稳,戏台上那油头粉脸的小生长得可真俊俏。”
“噗哧……”邻桌,一男人口中的茶喷了出来,我皱眉看着被他糟蹋了的糕点,真是暴戾天物。
只是,似乎戏台上的戏尚未终了。所有的看客还沉浸在戏台上的悲欢喜乐中,那个男人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边,那眼神,似乎在打量有趣的物什,更像在看戏。这么一想,我皮笑肉不笑地横了一眼过去。
那男人非但没识趣地别过头,反而笑得更加放肆。好似一朵妖娆绽放的红莲,不,更像是生在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比之桃花将军还要教人心底发毛。那眼神,虽然看着轻佻,却莫名地教人心底发寒。
我收回目光,低下头把玩着手中的杯具,来路不明的麻烦就像是春天里长得韭菜,割完一茬又一茬,好比那诡异莫名的男人。
“阿银莫不是瞧上人家了?”卿卿忽然出声,睨了我一眼。
我抬起头,知他所指是刚容貌不俗的小生,拿了一块桂花糕放入嘴里,道:“可惜人家瞧不上我。”
不过说话的时间,台上音乐渐息,大幕徐徐落下,曲终人散。
“阿银,我们该回去了。”
“嗯。”
牵着卿卿的手走出春华园,不过才一会儿,便是夕阳将落之际。
即便走出春华园,身后那道让人浑身不自在的视线始终没有消失。回首,却什么也没有。
“阿银?”卿卿见我停下,看着我,粉嫩的脸上有丝不满,“阿银不是常说这天下间最不能相信的便是戏子的眼睛吗?你难道真的喜欢上那个油头粉脸的男人了?”
我愣了愣,摸了摸卿卿额前的碎发,叹了口气:“卿卿觉得呢?”
短暂的沉默,看不清卿卿眼底的神色,我蹲下身,抚着卿卿的脸,笑:“敏锐如卿卿,难道真看不出来吗?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只要阿银还活着,定会陪着卿卿,说好的,卿卿忘记了吗?”
终于,卿卿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眼底尚未化开的水光映着我的模样,将小小的身子拥入怀里,轻轻叹了口气,“有时候呢,觉得卿卿不似孩子,深沉的可怕。却也有时候,偶尔也会露出只属于孩子的天真与任性。说到底,在我眼里,卿卿也只是卿卿而已。”
小小的身子微不可及的一僵,我淡淡一笑,我明白卿卿的害怕与不安,在梦中之城,我就明白了。只是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深深刻在记忆里,想要挪移,岂是一朝一夕。
洛溪近日街头小巷又传出一个消息。
秦安侯爷新收了个养女,身姿妙曼,气韵无双,比之金菁小姐多了一份不然俗世的清冷的眸子,冰雪天成,教人神思向往。只可惜那张欲让人探究的绝世容貌总是为一块面纱掩去,一如眼前。
不知金菁是怎么找到这偏僻的巷子的,看到她宛如天仙下凡般,软轿薄纱为身背弓箭的女子挽起,软轿中走下一个白色的身影,如雪遗落尘世,只是,那双清冷的眼睛伸出深藏的幽怨与恨意却怎么也无法掩饰。
看着眼前的女子,我微微笑了笑:“不知小姐来此有何事?”
“你就是金银对吧。”金菁定眼看着我,眸中闪过一丝复杂:“那日,也是你闯入竹苑,昨夜竟然又来爹爹的书房,你想得到什么!”
我吃了一惊,昨夜?昨晚我记得我一直在书房,卿卿来过,宋明溪也来过,我并不曾离开过秋水阁,这莫须有的罪名又为的是哪般?皱眉低头想一想,问道:“不知可有何证据?”
“洛溪与重明国交界的步兵图昨夜不翼而飞,那日,难道不是在找那步兵图么?”那肯定的神情,侍卫渐渐靠近,心中无名火四起,想到秋水阁可能会因我而受牵连的众人,我抬头看了一眼越走越近的金菁。
“为什么?”既然那日简单的放过了我与宋明溪,今日便没必要此番劳师动众,更没必要直接找我,那日怎么看都是宋明溪比较肆无忌惮吧。除非……
金菁走到我身前,那双眸子带着探究,随即轻声问道:“你与梦离什么关系?”
我心下一惊,不过几天的功夫,便将我身世查的如此清楚么?面上却潦水不惊波澜,眼睑掀起,弯了弯:“不过曾经的故人。”
“是么?”金菁只手一挥,暗中埋伏的黑影卫一层一层将我围住,“带走!”
我蹙了眉,看着一副萧杀之气的弓箭女,朝暗处的展刖摇了摇头。民不与官斗,如此场景我并不意外,早在与宋明溪潜入那片竹林时便知道眼前的女人不是善茬,我与梦离自然关系匪浅,被秦安侯查出来也不是难事。
只是没想过会那么快,那么突然。我正打算过些日子回明月城,如此看来,怕是一时回不去了吧。
“与他人无关,能否不对秋水阁出手?”我站在原地,淡淡看着金菁,唇边一抹看似轻松的笑:“我跟你走。”
就这样,我被人前呼后拥出了秋水阁,卿卿站在不远处看着我,抿着唇,眼中好似水光在微漾,看的我心忽地一紧,却背过身,再也不回头。我怕一时忍不住会拼死逃离,但如果那样,秋水阁的人怎么办,那些与我有干系的人又会有怎样的下场?我不敢想像,心底嗤笑,人一旦有了念想,有了牵挂,有了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的意念的时候,就会变得怯懦啊。
如此轻易毫不反抗被人威胁着离开,并不是我真的无法。而是,我还有一件事情无论如何都要弄清楚……
唯一的机会,绝不能放过。我心里是这么想的。
又是那片竹林,我被软禁在一间光线十分明朗的的楼内,周围被暗中的黑影卫围得水泄不通。我靠在窗前,静静看着被风吹动的竹林,这时,外边却传来轻盈而缓慢的脚步声。
门被人打开,我抬起头,笑了笑:“这里的景致格外教人喜爱。”
金菁眼里明显一愣,看着我,道:“我还以为你会苦恼自己的处境而编出一些话来敷衍我。不过,幸好没有,否则我定让你死无全尸。”
“不是石牢,空气也好,阳光也很暖,我该说多谢款待。”
“你喜欢便好,往后的日子,希望你也可以如此坦诚。”淡淡的语气,却透着丝丝森冷的寒意。
我佯装不在意地拢了拢袖子,问:“那你想我说什么呢?”
“梦离,你知道多少?或者,他现在究竟在哪里?”涂着丹蔻的指尖划过腕间的玉镯,尖锐的声音激起我一身鸡皮疙瘩。
抚了抚眉心,随意地坐在桃木椅上,脑海中,映着那人迷离而温柔的眼眸,心微微有些涩,道:“梦离身份神秘,我虽在他身边随侍了十年,但我并不知道他。”
“你喜欢过那个男人吧。”金菁嘲讽地看着我,冷笑:“可惜,说到底你不过是她的替代品,不过是他痴心妄想的存在!”
不知为何,听到那个“替代品”一词忽然觉得十分刺耳,心莫名地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