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猪捉鸡,逼租逼债逼出两条人命
谢年过节,迎神迎客迎来一场风波
马大富腊月二十二日一早起程回锦县,并不是有什么紧急公事,而是接受了老丈人的重托,要他亲自去锦州把白叔炎请到凤鸣山来过年,三兄弟团圆欢聚。
芦伯才自从招了马营长为婿,他投靠国民党借重国军为自己扩大势力的第一步目的已经达到,决定趁热打铁,再把白叔炎请回来亮一亮相,也好叫远近贫富人等知道他芦伯才不单单是个大苇塘里的土财主,而是有个义结金兰的副团长坐镇锦州。只要国军白副团长一到,他说一句话,就有三斤重的份量,叫这些人不敢拿正眼儿看他;想动他芦伯才一根汗毛,先得摸摸自己有几个脑袋。为此,他才下了决心,要拿出比他庆寿更隆重的排场,来迎接他这个一别三十多年未曾见面如今已经青云直上的白三弟。
马大富带着随从前脚刚走,芦伯才就派他的大管家四楞眼葛步清带着一伙儿打手举着大刀、背着快枪挨门挨户地去收租要债。
自从芦伯才捧着洪宪皇帝的圣旨来到凤鸣川当上了千户以后,左近几十里之内已开未开的荒地就全都成了他芦家的产业。当时东大荒地多人少,开荒种地,采用的也是广种薄收的老办法。芦伯才听信了花仲伟的主张,为了笼络人心,不让已经迁来落户的人又迁往别处,也为了多招来一些人把这些从来没长过粮食的盐碱生荒地种熟,因此当初定的地租并不太高,佃户们只要肯出大力,勤劳一年,交不上租子吃不上饭的人家到底是少数。但是靠天吃饭的庄稼汉,一旦遇上天灾人祸,就免不了要欠租借债了。自从金城造纸厂建成以后,东荒大苇塘的芦苇成了造纸厂的主要原料,打苇子的季节正好又跟农时不相冲突,因此家里有劳力的庄户人家,入冬以后到开春以前,除了大雪飘飘出不了门的日子之外,都以打苇子为业。虽然卖给芦家的价格极低,指着芦苇发了大财的依旧是芦家,庄稼汉们收入并不高,但积少成多,加上他们大多勤俭,因此东大荒的百姓日子并不算太难过,一般说来,温饱二字大都还能混得下来。
古话说,十个指头伸出来不能一样长,人跟人比,有勤劳节俭的,也有又懒又馋的;命跟命比,有吉星高照一年四季没灾没病的,也有走了背时运老人刚死孩子又生的。因此,偌大一个凤鸣川,欠下芦家田租债款的,也有三四十家。
本来,由于时局紧张,欠租欠债的总和数字又并不太大,再加上白叔炎来信一再关照不要跟穷人和仇家结怨,芦伯才忙于转移家财,也没有心思顾及到这些小事上来。只为腊月十二庆了一次寿,腊月十五又招了一次亲,他芦家的声势忽然间又显赫起来了。为了抖一抖芦家的威风,也为了给穷人仇家捎个信儿,让他们知道凤鸣川依旧是他芦家的天下,他忽然之间心血来潮,叫四楞眼带人出去以收租要债为名,侦察一下各个村子里到底有没有共产党的地下武装,以便他见到白叔炎以后好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芦伯才的长工班子中,力气最大的,要数赵世勤了。他扛起二百斤重的粮食口袋来,看上去就像扛一包谷糠那么轻松,挑一副三百斤重的担子,走三里五里地可以不换肩歇气儿,外号人称“赵大力”。但是他家里却最穷。他一家六口儿,老娘已经七十多,少吃没穿的,熬着心血过日子,瘦得只剩下一张皮包着骨头架子,走路早就佝偻着腰吁吁气喘了;老婆虽然正当壮年,可是在月子里着了凉,落下了病根儿,干活儿稍长稍重就腰痠背疼头晕气急;三个孩子,两儿一女,最大的男孩儿刚满十五岁,最小的姑娘才五岁,由于营养不良,还患有雀盲症,一到晚上就什么也看不见。家里住的是一间苇子把儿抹泥的破窝铺,四面透风,进门就是炕。这家人家,是十年前打关内逃荒来的,当时在凤南村随便搭了个窝铺,就住下来了。只是时运不济,刚到不久,爹就重病不起,接着老婆又坐月子,孩子没满月,老爹又去世了,走投无路,前前后后一共借了芦家六十块钱的阎王债,从此就落进了芦家的长工班子里。原指望扛几年活儿把债还清了租几亩地开荒自种,哪想到挣的工钱连孩儿、婆娘、老娘五张嘴巴都填不满;一年到头肚子里总是空着一半儿,更甭提攒钱还债了。十年来利滚利、利加利,六十块钱已经变成二百多,看起来赵大力这一辈子扛长活儿还不清的债,还得等两个儿子长大了接着还。
今年春天,赵大力媳妇儿勒紧裤腰带愣是从牙缝儿里省下了几块钱,加上去年一年四只老母鸡下蛋卖得的钱,买回来一头小猪。尽管这头猪也跟人一样全靠吃野菜过活,到年下却也长到一百二三十斤重了。正当赵大力跟着二管家赶车外出去办年货当脚力,大管家四楞眼却带着打手光顾了他家。四楞眼翻开账本本儿,算盘打得噼啪响,要赵家立即交出二百二十块大洋连本带利销账,急得赵大力媳妇儿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吓得孩子们抱着妈妈哭嚎不止。四楞眼明知道赵家无力还债,装腔作势地吓唬了一阵,指使打手们轰走了猪,抓走了鸡,还翻盆倒罐儿地把全家仅有的一斗二升老玉米也给搜走了,急得老娘当时就晕了过去。
等到天黑以后,赵大力才回到家来,一看一问,登时气得两眼冒火,操起一把刀就要去芦家拼命。他媳妇儿死死抱住他不放,劝他说:
“世勤哪,这可不行啊!那芦家是座阎王殿,他一家大小都会武术,手里还有枪,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你去找他们拼命,不是白送死吗?”
赵大力正在火头上,哪里肯听?一面推他媳妇儿一面说:
媳妇儿死死抱住他不放,劝他说:“世勤哪,这可不行啊!那芦家是座阎王殿……”
“反正是个死,也不能叫他们这样逼死!我杀他一个够本儿,杀他两个赚一个!要是老天长眼,一刀把那老狗宰了,我就大赚了!”
他媳妇儿哭着跪在地上哀求:
“世勤哪!你我两个去拼去死都不要紧,你不想想咱俩死了以后,丢下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怎么办哪!求求你,你就看在老娘和孩子们的面上,忍了这口气吧!”
三个孩子听娘这么说,也都哭着扑过来抱着爹爹的大腿跪下了。赵大力进退两难,恨恨地说:
“忍,忍!就算这口气忍得下去,可家里一粒粮食也没有了,这日子怎么过呀!”说完,扔下手里的刀,一屁股坐在炕上,两手捂着脸,也绝望地哭开了。
老母亲本来就已经被气得喘病大发,听着儿子的悲哭,心里更好像针刺刀扎一般,一边喘着一边爬了过来欲哭无泪地说:
“世勤哪!这都是你爹和娘错打了主意,逃出了虎窟狼窝,又进了这吃人的活阎王殿!你爹一辈子土里翻,泥里滚,风里来,雨里去,不单没给你攒下半分儿家业,倒留给你六十块钱的阎王债,害得你整整干了十年也还不清!这不是你躲懒,是老天不长眼,是活阎王心太黑呀!”老人家说到这里,又气得喘作一团儿,儿子媳妇一个捶背一个抚胸,好一会儿方才缓过这口气儿来,又接着说:“孩儿啊!我已经是土埋到脖子的人了,死了倒许比活着强点儿,可这三个小的,可怜他们……你就让他们凑合着活下去,忍下这口气儿算了。”
老人家说到这里,一口气儿上不来,当时就翻了白眼儿。儿子媳妇忙着扎人中、掐虎口,也没能回过这口气儿来。可怜这个在苦水里泡了一辈子的老人,不仅大年没有过去,就连小年也没有熬过去就离开人世了。
赵大力一家围着尸体哭了半天儿,实在没有办法可想了,只得夹着一条粮食口袋摸黑赶到凤北岭那两棵古柳树底下,敲开了老柳爷家的门进去,没想到叶超元、黄天威他们正在柳家商量怎么接济赵大力等几家人家的事儿。直到这会儿,赵大力方才知道四楞眼在凤鸣山、凤南村和凤北岭一共逼死了两条人命,十几户人家当天就揭不开锅,二十几户人家过不去年,如今正由柳老爷爷出面,挨家挨户去凑粮食,先让这几家人家活下去再说。
这一晚上,赵大力和柳望春他们谈了足足有两个来钟头,这才舒开眉结,扛了一小袋老玉米豆回家来。第二天草草埋葬了老母亲,腊月二十四一早又回到芦家长工班里干活儿去了。
为了迎接白叔炎的到来,芦伯才命人宰了五口猪、十头羊、五十只鸡,又采买了时新蔬菜、干鲜果品、南北糕点和美酒佳酿。大年三十儿的一大清早,三个套院儿里里外外全都张灯结彩,大门外贴着洒金红纸的对联儿,上联儿是:休羡刘关张义结金兰继汉室三分天下;下联儿是:试看芦花白异姓手足协国军一统中华;横批是:今日桃园。正对大门的中厅里,陈设更是非同一般;氆氇红毡铺地,中间放一张大八仙桌,四条腿儿上四条金龙盘旋而上,桌面擦得像一面镜子,光可鉴人,八仙桌的两侧放着四张红木太师椅,太师椅的两侧扶手用螺钿精镶出两只凤凰,每只凤凰的尾翎都向上翘起,直达椅子的靠背顶端。八仙桌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刘关张的彩色画像,像前的香炉里燃着清香。芦家的老少爷们,一律新衣新帽;太太小姐们,一律穿红着绿,就连车夫、长工、仆妇、丫头,也要他们一律把最好最鲜的衣服穿出来,绝不许带一块补钉。芦伯才带着他的大儿子芦正太和花仲伟仨人挨门挨院儿查视,看看还有什么地方不如他的心意。一直查到大门外面,这才对芦正太和花仲伟两个说:
“嗯,别的都还不错,只是门前这四个大红灯笼上,应该贴上‘恭迎贤弟’四个金字。”
芦正太听了,连忙叫人照办。过了中午,芦伯才发专帖去请的贵客们陆续到了。大家看见芦府今天摆出这样盛大的场面来迎接白团长,都伸长了脖子等待着,以便一观风采。
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多钟,这才看见一辆小吉普喝醉了酒似地在雪道上一扭一摆地开了过来,车子后面,依旧是上次来过的那十几张马拉的爬犁。芦伯才闻报,赶紧带了花仲伟和子女贵客人等迎出大门外面来。不多久,小吉普开到了门口,车子一停稳,从车里先钻出马大富和一个年轻的副官来,接着跨出一个五十多岁、头戴大盖几帽、脚穿黑皮靴、身披草绿斗篷的军官。他双脚刚落地站稳,就除去手套,解开斗篷,身后的副官赶忙接过。只见他内穿草绿色将校呢的军装,肩上扛着两道杠两朵梅花,左胸前佩着两条五颜六色的功勋标,腰带上挂着一支加拿大手枪。大家见他五十多岁了,唇上却刮得精光溜滑,连一根胡子茬儿也没有,显得颇为神气。只可惜那双白眼球多黑眼珠少的死羊眼,把他的军人气概破坏了不少。芦伯才尽管已经三十多年不见他这位白贤弟了,可只要一见这双死羊眼,马上就能在万人丛中认出他来。倒是芦伯才和花仲伟身体发福了,又加上出迎的一群人全是长袍马褂,白叔炎一时间竟分不出谁是芦伯才,谁是花仲伟来,只好满脸含笑地迎上前去,混叫了一声:
“大哥二哥,咱哥儿们一分手就是三十多年,想得我天天夜里做梦都梦见你们。今天见到两位哥哥全都发福了,三弟我就放心啦!两位嫂夫人,身体可好?”
芦伯才多年不见白叔炎,禁不住悲喜交集,想到当年自己受到洪宪恩泽,封为千户时,白叔炎还在卫队里扛大枪,如今三十年过去,人家已经成了威风凛凛的中校副团长,自己却变成了土财主一个,反倒要奉承巴结起他来,求他庇佑,又不禁惭愧难当,动了真情,哆嗦着两手迎上前去,抓住了白叔炎的两手带着哭声说:
“托贤弟的福,我们一家大小,贱体倒还康健,只是我老了,不中用了,一帮孩子们也全都不成器,往后全靠贤弟照应啦!”
花仲伟倒不像芦伯才那样伤感,上前去问候了安康之后,又把出迎的地方绅衿一一介绍引见了,这才兄弟三人手拉手地步入大门,在中厅的太师椅上落座。由于人多,有头面的贵客,坐在两厢的方凳上,中不溜儿以下的,就只能围成半圆站着了。
芦伯才敛悲露喜,满面春风,献茶敬烟之后,抱拳开言说:
“今日年节,蒙诸位绅董贤达不弃,光临寒舍,不胜荣幸。恰逢我叔炎贤弟荣任国军团座驻守锦州,便道前来共叙手足之情,合家欢聚。我这贤弟,目光远大,征战多年,天下大事,全包罗在胸。芦某不才,愿借此机会,请白贤弟与我等一谈现今局势,以便启我愚鲁,矢志效忠于国军。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白叔炎今日衣锦荣归,受到两位义兄及当地父老如此盛情接待,不禁趾高气扬。听大哥这一通恭维,更是满心喜悦,摇头摆尾地显得不可一世。只见他冲大伙儿略点了点头又微微一笑,白眼珠子一瞟,开始了大吹大擂:
“诸位乡绅父老,大家早都知道,日本皇军,不,鬼子,是在我国军的沉重打击之下,加上美国盟军的配合,在广岛、长崎扔下了两颗原子弹,这才被迫无条件投降的。可是那帮穷八路却想白占便宜,趁我军来不及赶到东北接收的空档里,先下手为强,抢占了我们不少地盘,要跟中央政府对抗,妄想夺取天下,真是一群不识天时、地利、人和的蠢才!如今共匪被我军一顿飞机大炮猛轰猛炸,再也站不住脚了,早就化作股匪逃到边远地区去啦。蒋委员长,”说到这儿,他突然站起来像一根棍儿似地挺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在座的乡里人哪儿见过这个?不知他玩儿的是什么把戏,正惊奇间,只见白团座重又坐下,继续开口说:“蒋委员长传下手谕,命令我军务必在三个月之内消灭关内关外一切大小零整共军,一统天下,把受共匪残害的大大良民统统救出那个……那个什么深水坑和热火坑。这么大冷的天气,兄弟我特意从锦州大老远地跑了来,不是为了来吃顿饭的。要说为私,那是来拜会我的两个老哥哥;要说为公,那是专来给诸位宣传一下胜利的形势,希望大家听了以后,不要认为这是宣传。第一,要相信兄弟讲的句句都是大实话,第二,大家要精诚团结,拥护蒋委员长,人人都来反共产党,打八路军;第三,为了彻底剿灭共匪,大家还要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不打败老共,大家绝不会有好日子过。我的话就讲到这里。解散!——啊,不,请茶,请茶!”说着右手一伸,做了个“请”的姿势,自己却一屁股坐下了。
芦伯才听完了三弟的这一番慷慨陈词,赶紧站起来捧场说:
“贤弟一席话,令我等顿开茅塞,真正胜过了读十年的书。我等早就听说,共产党主张共产共妻,杀富济贫,这对我等富有之家说来,简直是有我无他,有他无我,势不两立的。如今凤鸣川一带虽然还没有公开的八路出没,但我估计一定已经有小股便衣共匪悄悄儿地混了进来,专门造谣生事,挑拨离间,蛊惑人心,制造不和,用心险恶。面对这样的局势,我等应该作何准备,应该如何对待,就请贤弟直言指教吧。”
芦伯才一带头,众乡绅也都七嘴八舌地要求指教。白叔炎白眼珠子一转,依然以训话的口气说:
“对付老共,明的容易,暗的最难。要知道:他们都是最最滑头的人,钻头觅缝,简直无孔不入,更会用小恩小惠收买穷苦百姓,笼络人心。所以我说,你们第一要多多宣传国军马上就要接收全东北的胜利消息,稳定人心;第二,你们各村富户,一定要精诚团结,一心一德,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共同对付村内的顽固赤化分子,发现一个,收拾一个,绝对不要手软;第三,还要成立一支自卫武装,首先侦查破获本地的土共,切断他们与外地的联络,如果发现有小股土共武装,还可以联合东大荒所有的游散队伍,来一个里应外合,把他们彻底消灭。只要诸位能保住东大荒,不让老共混进来打进来,一旦我军剿匪告捷,胜利占领东三省,在座诸位,就都是功臣了。”
众人一听,忙都点头说:
“团座高见,我等一定照办。”
接着,这一群土豪劣绅就如何组织自卫队、如何派款、如何抽丁、如何买枪等事宜仔细商量了一番。——当时的国民党部队,只要一打仗,册上枪支弹药的丢失数、消耗数就全是稀里糊涂的,只有当官的心里清楚。白叔炎此来,当然又成交了一笔军火买卖,乐得他更是眉开眼笑,合不拢嘴。
看看天晚,芦家的迎神谢年盛宴开始,一众宾客,被分成上中下三等分别安置在中东西三个套院儿的厅堂和客房里,红烛高烧,人声嘈杂,席面上肉如山,酒如海,猜拳声,哄笑声,乱成一片。正欢乐间,忽听西套院“叭”地一声爆炸,接着西厢房亮起一片火光,不一会儿,火苗就窜出了房檐,又赶上西南风大作,火势由西南往东北蔓延,火借风势,越烧越旺。顷刻之间,西套院儿的西厢房全都着火啦。登时西套院儿的人全从房内蹿了出来,大喊:
“失火了!失火了!快救火呀!”
芦伯才在正院儿中厅劝酒,一听失火,放下酒壶,跑出门外来看,西院儿里早已经火光冲天,照得满院子通红。众人出来一看火势不小,不免心慌意乱,有的人就想离席辞去。芦伯才一看不妙,赶紧强自镇定,对大家说:
“众位不要惊慌,这火多半儿是孩手们放炮崩着了干柴,一会儿就会救灭的。咱们不必去管它,还是一起与团座进酒欢聚吧!”
众宾客见主人并不惊慌,也都强作镇定重又进门坐了下来。主客正要举杯,忽见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向芦伯才报告说:
“大老爷,不好啦!进来刺客啦!火,就是那刺客放的。我们刚才去救火,看见一个人一闪身就蹿到了西上房前面,手里忽地又起了一团火,呼地一声就从窗户里扔进了上房,如今上房也起火啦!我们见有刺客,赶紧去追,没到跟前那人就不见了。现在大伙儿正在救火,二少爷带人追那个刺客去了。”
芦伯才一听,吃惊不小,正要细问,忽然又一个人跑来禀报说:
“大老爷,可不好啦!东院儿上房也起火啦!我们到处找放火的人,到现在还什么也没找到。”
芦伯才虽然心急如焚,表面上依然装作十分镇静地说:
“正太,你到东院儿去看看,一面叫人救火,一面带人捉拿刺客。一定要把他抓住,叫大家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
芦正太应声离席而去。这时候,只听东西两个套院儿呼喊声、救火声、追人声此伏彼起,乱成一片。正院儿中厅里的上宾宴会欲罢不能,欲进无心,芦伯才急得一脑袋热汗,却又无可奈何。白叔炎觉得大煞风景,心中不悦,端杯在手,用白眼珠子瞟着芦伯才,阴阳怪气儿地说:
“大哥,看来府上徒有那么多人,防范实在太松了。大年三十儿晚上遭人纵火,这可真是不吉利呀!我看,这绝不是什么偶然的事儿。这个放火的人,多半儿是冲我们国军来的下马威,而不是冲贵府上来的。”
芦伯才一听他的白贤弟话中已经颇带不满,连忙解释说:
“叔炎贤弟,你未曾在此久居,有所不知,这东大荒一带的村民百姓,都是亡命之徒,一向冥顽无知,很难驯服。几十年来,大哥在此惨淡经营,软硬兼施,恩威并用,比起当年的百姓来,还算是驯服多了呢!今天的纵火,当然与国军无关,多半儿还是我家的仇人趁我宴客杂乱之机生事报复。贤弟不用多心。”
白叔炎鼻子里哼了一声,神气活现地对马大富说:
“传我的令,卫队全部出动,一定要把放火的贼子给我拿住。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什么人,受谁的指使,要达到什么目的。”说着,拔出手枪,顶上子弹,叭地一声放在宴席桌上,好像他自己就要亲自动手似的。
马大富答应一声,正要往外走,芦伯才又加了一句:
“传我的话,不论是谁,有能活捉贼人的,赏银元五十元。还有,叫大家四面包围,不要打枪,一定要捉活的,好顺藤摸瓜,把共产党的黑窝一起端掉!”
马大富又答应了一声,刚要走出门外,只听“嘣”地一声,顺着吊起窗屉的窗户口扔进一团火球来,正砸在肉山酒海的宴席桌上。火花四溅,崩得人们身上全是油火,惊慌中急忙起身躲闪,只听“哗啦”一声,也不知是谁把大圆桌面一下子拱翻了,烛台也倒了,登时屋子里大乱起来。白叔炎赶紧去摸枪,枪可能是随着酒菜一起滑到地上去了,一摸没摸着,手上却溅了油火,烧得他一边甩手一边叫嚷。慌乱中芦伯才一把拉住他就往外跑,大家也争先恐后地夺门而出,这时候外面又有几个人闻声跑进来相救,彼此相撞,谁也看不清谁是谁,只撞得人们鼻青脸肿,东倒西歪,乱成一团。等到乱劲儿过去,点上灯烛火把进屋一看,地上只有碎盘子破盏,一支崭新的加拿大手枪却不翼而飞了,气得白叔炎大喊大叫,却又无可奈何。
二小姐夜来香挤出门来,见势头不好,赶紧往自己屋里跑。刚开门迈进一只脚去,后面有人一推,一个踉跄,跌进了屋里。等转过身来,房门已经关上,抬头一看,火光掩映中只见一把明晃晃的短剑架在她脖子上,一支乌黑的枪筒直抵她前胸,一个“妈”字还没叫出口,就吓得尿了裤子,软瘫在地上了。
这时候,屋子里的人全都跑到院子里来了。有帮着救火的,有帮着抓人的,也有光是虚张声势又喊又叫却不动弹的。折腾了半天儿,火总算救灭了,可是一个可疑的人也没抓着。芦伯才还不死心,吩咐正太、正乙兄弟说:
“快,把全院儿各个角落都仔细搜查一遍,我就不信他会长翅膀飞了。”
可是打着灯笼火把搜查了半天儿,连茅房里都搜过了,仍是不见踪影。人们垂头丧气地回到屋里,马大富忽然想起这半天儿没见着他的爱妻,忙抽身来到后院儿。只见房门洞开,房里一片漆黑,声息全无。一脚迈进房去举起灯笼一照,只见芦艳丽面冲墙半跪在炕上,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再一看,双手被绑在背后,嘴里还塞着一团破布,忙替她把布团取出,揭开绳索,一迭连声地问:
“丽呀,你这是怎么啦?谁叫你在炕上跪着?”
夜来香见男人来了,半撒娇半委屈地一头趴到马大富的肩上哭着说:
“刺客,是那个放火的刺客!看样子像男人,说话像女人,黑地里看不清面目。我看见失火了,想回屋来收拾东西,一进门就让那人用刀和枪逼到炕上,先把我绑了,又叫我这么跪着不许动,一动就要杀了我。”
马大富忙问:
“那人呢?人哪儿去了?”
夜来香左右张望着说:
“刚才还在这儿,就在我身后。”
马大富一听,不由得大吃一惊,急忙拔枪在手,举起灯笼往桌下和四角一照,什么也没有。他见门开着,怕门后有人,刚举起手来要去拉门,不提防“嗖”地一声,一把明晃晃的短剑迎面刺来,躲之不及,正中面门。马大富“啊好”一声,扔下灯笼忙捂住脸,血已经粘乎乎地顺着指缝流下来了。与此同时,只听得房门“咯吱”一声,恍惚看见一条黑影儿往门外一闪,就不见了。马大富也顾不得脸上的伤,冲门外“嘡嘡”就是两枪,一面追出门外,一面大喊:
“抓刺客!刺客跑了!”
众人闻声,又都往这边儿跑来,只听见白叔炎怒喝一声:
“什么人打枪?”
芦伯才也气冲冲地问:
“谁乱打枪?不准放枪!”
马大富只好一手捂着脸迎上前去回答说:
“是我,刚才刺客就在我房里,是他先用攮子刺伤了我,我才冲他开枪的。”
白叔炎余怒未消地问:
“人呢?抓住了没有?”
马大富垂头丧气地答:
“跑了。我脸上受了伤,枪打不准。”
白叔炎气儿不打一处来,骂了一声:
“废物!面对面都抓不住,还说你是神枪手呢,快追!要活的,不许放枪!”
大家忙又四处乱找,芦伯才在后面边跑边叫:
“千万不要打枪啊!这大年三十儿晚上群神下界,惊动了神灵可了不得呀!”
马大富又恨又气又好笑,但又无可奈何,轻轻地骂了一声:“无知的蠢才!”赌气回房包扎伤口去了。
芦伯才等人又瞎追瞎寻了一阵子,仍是一无所获。经过这一场折腾,谁也没心思再坐下来喝酒了,全都纷纷告辞而去。芦伯才在羞辱气恨之中送走了一众宾客,又带着七分懊丧二分惧怕回到了上房。这时候,他房里只有花仲伟、白叔炎和马大富三个人了。芦伯才一进门,白叔炎就气虎虎地问:
“大哥,这件事儿是谁干的,你心里就一点儿影子也没有吗?”
芦伯才叹了一口气,悔恨地说:
“唉!都怪我天生的菩萨心肠,手太软了,没有斩草除根,把他们早早收拾掉,如今是养虎为害,后患无穷啦!”
花仲伟疑惑地问:
“大哥的意思是……?”
芦伯才极有把握地说:
“这身手,这胆量,除了柳望春和黄天威,没有第三个人!连叶超元都没这样的好功夫!”
马大富连忙插嘴反驳说:
“不对,刚才艳丽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明明是个女的,不是男的。”
屋里的人全都吃了一惊,这回倒是芦伯才有些疑惑了:
“要说女的有些功夫,又跟我家有些冤仇的,就只有柳玉娟、叶秋珍、黄芝兰三个了。可她们三个刀剑上的本事如何不要说起,还都是大姑娘家,谁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呀!就算她有这本事又有这胆量,她们的哥哥也绝不会自己在家里守岁却叫妹妹来干这种险事的!”
花仲伟沉思了片刻,自以为是地说:
“我看这事儿多半儿不会是一个大姑娘干的。二小姐不是惊慌中看错了听错了,就是不好意思说她叫一个小伙子讨了便宜去。再不然,就是他们柳、叶、黄三家兄妹六人都来了,分头行事,只有一个人被二小姐撞上了。”
芦伯才也连连点头说:
“对,对,对!不管他是男是女,也不管他是来一个还是来几个,总之这件事儿是柳、叶、黄三家人办的,绝不会错!”
白叔炎听了,颇为感慨地说:
“我说大哥呀,咱们打了一辈子猎,今天倒叫鹰啄了眼珠子去,你说窝火不窝火?你们坐镇东大荒三十年,手里有刀又有枪,难道连几个穷小子都制不服他们吗?咱们当年的威风都哪里去了?”
受到三弟的谴责,芦伯才更其诚惶诚恐地说:
“日本人一投降,我本想趁乱中叫人把这几家全收拾了的,一者当时事情多,顾不上;二者收到贤弟的信,叫我笼络人心,一切以忍让为上,暂时不要得罪那帮穷小子,我就又忍下这口气儿了。提起枪,贤弟应当知道,当年洪宪皇上赏的那十支,都是北洋军里用旧了的毛瑟枪,一枪只打一发子弹先不去说它,单说那子弹,也早就用完了。那样的老古董,如今是有钱也没处买去了。后来我千方百计地总算买到了五支七九步枪,一支铁公鸡手枪。那些没有子弹的枪,还不如一根烧火棍儿管用。直到如今还叫他们背着,无非吓唬吓唬乡下人罢咧!可惜的是我花费巨款购置来的二十支新三八大盖儿,藏在苇塘深处的窝铺里,不知道让谁抄了后路,连那五支七九枪一锅儿端了。我总疑心这事儿也是柳、叶、黄三家干的,可是一没赃二没证的,我也不能挨家挨户地去搜哇!”
听芦伯才说得这么可怜,白叔炎不但不同情,反而厉声数落说:
“我真没想到大哥晚年会变得这么窝囊又这么胆儿小!叫你笼络民心,不要过份伤害穷苦百姓,指的是安善良民。对那些聚众闹事、图谋反叛的匪徒,你不会拿他们当土匪抓起来砍脑袋呀?丢了枪,只要有了怀疑对象,为什么搜不得?二十几支枪,每支七斤半重,四尺半长,又不是箱子里柜子里能掖能藏的,只要搜出一支来,二十五支就全都回来了。这样简单的案子都破不了,往后还想在这东大荒立脚吗?”
芦伯才挨了三弟的一顿数落,有苦难言,只有干咽唾沫的份儿。花仲伟见大哥受窘了,出来打圆场说:
“三弟久在行伍,哪儿知道我们在地方上做人的难处哇!再说,现如今的东大荒人,也不像三十年前那样好摆布了。每办一件事情,不管是正理还是歪理,总得打出一面‘理’字的旗号来,不问情由,一点儿理也不沾,上门就搜,搜得出来倒还好说,搜不出来,往后在这东大荒地面上可就真难立脚了。我们是这里的头面人物,不但要做头,还得顾全面子呀!”
白叔炎冷笑着说:
“顾全面子,顾全谁的面子?远的不说,就说今天晚上的事儿,面子在哪儿?你们不觉得丢脸,我却觉得太丢脸了!堂堂一个国军副团长,连枪都耍丢了,叫我回去怎么交代!”
马大富也一个劲儿地敲锣边儿:
“对,咱们绝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个刺客,说什么也得抓住;这支手枪,说什么也得找回来!只要能抓到这个刺客,是刀山我敢上,是火海我也敢去闯!”
花仲伟嘿嘿地笑着,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压低了嗓子轻声地说:
“有马营长的这句话在,三弟的枪,包在我身上,一定给你找回来,也不用马营长去上刀山闯火海,只消我花某人略施小计,管教那帮穷小子原形毕露,乖乖儿地连短枪带长枪全给我送回来!”
接着,他就怎么来怎么去地把自己的计策细说了一遍,得到了在座诸公的同声称赞以后,大家又补充了几项细节,确认为天衣无缝了,这才吩咐厨下再整治一桌酒菜,把正太、正乙等兄弟四人也叫来,八个人一起重新入席,算是谢年,算是守岁,也算是预祝正月新春噋到来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