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弯月芽儿象帐钩一样挂在西边天上,快要下沉了。星星一闪一闪地眨着眼。村里静寂无声,没有一点灯光,好吠叫的狗子在“反资敌”运动中打光了,因为它不自觉地成了敌人的义务情报员,一有点动静就吠叫着“报告”了岗楼子里的敌人。没有了狗叫,村子里更显得死一般的寂静。
齐敬五领着有有、大刚拐弯抹角地摸进村里,贴墙跟悄悄地走着。大老齐抬头看了看院门楼子,站住了脚,使手推了推门,门插着。于是让李大刚蹲下,自己两脚踩上他肩头,大刚扶着土墙慢慢站起,马有有端着三八大盖枪,望着风。大老齐的头露出土墙,看了看周围的光景,见没人,伸手一搭,一个支撑跨上了墙头,又轻轻往下一纵身,偌大一个身子好象一片柳叶,无声无息地落到地上。进得院来,他悄悄地拔开院门上的顶门杠,院外的大刚、有有一闪身也进了院子。大刚和有有贴着门槛,竖起耳朵听着四周的动静。
大老齐蹑手蹑脚走向房子,隔着窗户纸压低声气唤了两声:“爹!爹!”
“谁?!”屋里一阵窸窣声,好象是一骨碌从炕上坐起的动静。听声音不象是他丈人爹。
“我!敬五!”
“呵!敬五!”屋里那人声音苍老,听来却十分欣喜。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借着月光,老人一眼看见院子里站着三个“鬼子”,连忙倒退几步,顺手抄起了门后的扁担。大老齐一见是一起扛过长活的张大伯,忙解释说:“大伯,不要误会,我投了八路军,这是自己同志,化了装。”
“唔!你们化了装?”老人用鹰隼一样的目光,半信半疑地看着大老齐。
大刚和有有忙开口道:“大伯,别误会,我们真的是八路军哪。”
老人无声地站着,大老齐却急了,他说:“大伯,我齐敬五怎么会投鬼子,同孙二财这帮黑心汉奸走一路?”
“唔!…”老人终于放下了扁担,走上前去,仔仔细细端详着齐敬五。他瞅着瞅着,老泪纵横地流落下来,说道:“我思谋着你一走三年,怎么也不会忘了桂花的仇,去投鬼子当汉奸。敬五,你可知道你丈人爹,他生生让孙家给活埋啦!眼下,你这家我给看着。”老人怀恨地欷戯着。
“啊!?……”齐敬五仿佛挨了当顶一忽雷,愣怔怔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拳头紧攥,咯巴直响。旁边的大刚、有有听了,都同情地低下了头。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齐敬五先开言道:“同志们,别难过了,仇总有一天要报的。大伯,今日回来,有事求您。”听得出来,齐敬五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感情。
“什么事?”
“弄条船。”
有有嘴快,补充道:“队伍有急事,想坐船走海道去程格庄,派我们前来弄船。”
“唉!船倒是有,可是炮楼里黄皮狗子怕渔民偷船逃跑,站岗看守。炮楼里还架有花机关枪,一听有动静就‘嘎嘎嘎’。再说,海上还有敌人巡逻艇,有了船也不好走哇。”
“不碍事,八路军没有闯不过的风浪。”马有有插嘴道。“大伯,只求您给我们当个掌舵的。”
“行!”张大伯说完在前引路,悄没声地朝海沿停船的地方摸去。尽管秋夜大地瓦凉,为了防止声响,老人还是让大伙打了赤脚。
一个伪军端着三八大盖子枪,鬼头鬼脑地四顾巡视着。风吹过,草拂动,他便狼嚎神喊地吆喝几句:“谁?!口令?!”结果,回答他的却是一阵风。
齐敬五让大伯和大刚趴在一个坎儿下,让马有有上去摸哨,大刚的枪睢着哨兵。只见有有轻轻一个翻身,敏捷地从地上爬起身,象猫逮老鼠一般鸦雀无声地从左侧摸了过去。伪军哨兵正倚在船帮上,枪拐在臂肘里,取下耳朵根子夹的一根纸烟,使劲在大姆指甲盖上镦着,随即又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背着风一下划着了。借着火光,有有一下看准了动手的地方,又往前靠了靠。刚想动手,不远处传来人声:“他妈拉巴子,你想找死?不知八路军是夜游神,想等吃黑枣啊?”有有一听,忙将伸出去的匕首缩了回去,心想:好玄,原来旁边还有个潜伏哨。他闪在船后思谋着计策。
抽烟的伪军洋洋不睬,把烟笼在袖筒里,照常一口一口过着瘾。大老齐听见咋呼声大吃一惊,见有有没动静才把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下来。他对大伯和大刚耳语了一番,说罢,就悄悄朝发声的地方摸去。摸到跟前,仔细察看了一下,只见那小子躺在一堆干草上,头底下枕着大枪,架着二郎腿,悠然自得地在数着天上的星星。由于他脸正冲自己,不便下手,同时为了用预先商量好的办法告诉有有动手,齐敬五便从旁边捡起一块石子,使劲抡过去。“咚!”的一声,那小子一骨碌爬起来,捡起枪,转身瞪眼去瞅。这边,齐敬五一步飞上去,如饿虎扑羊,一双铁钳般的手紧紧掐住了那伪军的脖子。敌人手一松,大枪“咕咚”一下掉在地上。那边,抽烟的伪军听见动静忙问:“七狗子,咋回事?”还没等听见回话,就见眼前刀光一闪,连“啊”都没来得及啊一声,就把命丢了。
海滩上,一溜船只停泊着,海水里还有一只两篷船,大老齐用手拢着学了两声海鸟的啼声。提幼虎便率领其余的同志随即赶到滩头。大老齐也不言也不语,扶同志们登上船去,然后一刀割断了锚缆,用肩头扛着船腚,慢慢朝深水顶去。船儿渐渐离岸了,张大伯挂起了橹,一下一下摇了起来,齐敬五这才跳上船舷。帆升起来了,船儿顺着风,转眼就看不见刘家疃的黑影。船头拍击着浪花,朝程格庄方向进发。
船儿乘风,碾碎轻浪,飞快地前进着。由于风顺,大家便不需再帮着划桨了,于是一个个在舱里开始脱换衣帽。提幼虎提醒大家说:“先别换衣服,万一海上遇到意外,可以见机应付。”听提队长这么一说,同志们便停止了换装,各自靠在船舱里休息起来。好问事的马有有想找艄公大伯打听打听情况。他见大伯全神贯注在船尾掌舵,不好去问,便把提幼虎拉到一边附耳低声说道:“队长,刚才我们听说齐副队长的丈人爹被敌人活埋啦!”
“怎么,活埋啦?”提幼虎吃了一惊。
“轻点,别让齐副队长听着又难过。他家还有什么人,有老婆孩子吗?”
提幼虎心里为战友感到难受,低头不语。
“队长,你怎么不说话呀?”马有有催问着。提幼虎这才把齐敬五不幸的遭遇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他讲得那样激动,听得马有有心潮起伏,热血沸腾。有有对沉默寡言的齐副队长,有了新的认识,更理解他、更亲近他了。
突然,不知谁喊了一声:“火!”
全船的人不约而同地朝火光闪亮的地方看去。
西边,大陆上,火光映红了半壁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