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亦不接,只摇了摇头,扬起了嘴角,他换了个姿势横抱起青兮,又向前跨了两步,却是要把青兮递给他。
李沐辰一时反应不及,手足无措,匆匆地接过青兮收于臂弯中,不解地看向云亦。
“从现在起,它是属于你的!”
这是李沐辰第一次听到云亦说话,声音喑哑而低沉,甚至出音不全,可他却听得分外清晰。一时间愣在原地,却是没懂他话里的意思:什么是属于他的?剑,还是青兮?不管哪一样,都足以叫他震惊迷惘。
但是,在已经看清云亦心迹的此刻,李沐辰不得不卑劣地想:他是不是早已知道他与青兮路途中的种种,他后悔了?他甚至不惜用绝世名兵逐月剑来与他交换青兮的感情?而现在,只是让他们再多一刻最后的相处吗?轻笑一声,他怎知他的选择与他不同?
云亦却已潇洒地走远,他那白色的衣袍翻飞在风里,宽大的袖角兜藏了无数暮色和晚风……丝毫不理会李沐辰纷乱的心思。
爱让人痴。痴缠的是谁?该放手的又是谁?此刻安睡的她又怎样想?李沐辰全然不知。
李沐辰将青兮送回屋内,心下思忖,提起逐月剑便来到云亦屋内,将逐月剑重重按在桌上,愤愤道:“这个还给你,我不需要!”
云亦忽而抬眸,清浅一笑,又敛去笑容低头写道:“并非真的想将逐月剑赠与你。”
李沐辰心中惊讶,双眼瞪大,定定看着他。心道,果然如此。
云亦示意他坐下,又提笔写道:“逐月剑与你逐月剑法相得益彰,可助你武功更近一层。如此,我才信你可护得青兮周全。”
给他逐月剑是为保护兮儿?李沐辰一时不解,脱口问道:“什么意思?”
云亦脸上沉静如水,仿佛勾起了遥远的思绪,愣了愣,耐心写道:“那时回到天沐山中,刻意避她,只因得知她的身世。怜她自幼失家,暗中探查,本欲为她找到双亲,给她惊喜,不想结果却在意料之外。她未满月即从京中被人掳去,流离禺州,左腕上落地便有新月胎记,如今年十六。”
李沐辰不得不从他郑重的表情和文字中展开细密的联想,兮儿的身世竟让他如此反常。又将云亦的话在心中默念一遍:未满月即从京中被人掳去,流离禺州,左腕上落地便有新月胎记,如今年十六。
一种可能从脑中闪过,他恍然惊动,脸上是不敢置信的讶然神色。十六年前,宁妃之女凝曦公主也是未满月便从宫中失踪,听闻她生来便带有红色月牙胎记,竟是与兮儿出奇地吻合。青兮,竟然是天家之女!那么,他与云亦就是有着血缘之亲的兄妹。一切疑惑都找到了答案。
云亦提笔:“看来你已猜到。”
李沐辰仍在惊讶中,当年凝曦公主失踪之事并未外传,天子宫中竟有人掳去公主,传出去实有损皇威,可他自幼进出宫中,自然听过传言。一时仍难以接受,再看向云亦:“会不会只是巧合?”
这话一问出,心下便给出了否定的答案,细细想来,青兮与凝嫣甚至眼前的云亦师兄,眉眼之间确有那么一丝相像。更何况,云亦师兄是什么样的人,若不是万分确信,他又怎会如此决绝和郑重。
云亦摇头不语,眼眸深邃又幽远,嘴角隐隐一丝自嘲的笑容,直叫人心中抽痛。
李沐辰蓦然之间只觉自惭形秽,为他先前的想法惭愧不已。云亦,他的深情让人无法直视,在得知真相的这些天里,他不曾向兮儿吐露只言片语,一瞬间,他懂了他。他并不是因为爱上了妹妹而在为自己悲戚,他一直在为她思量,害怕她难以承受,宁愿一人承受煎熬,也要放她安心走远。
怎样的爱才能这样舍弃自我,深沉如海?
李沐辰暗暗地想,他终是看轻了他。
云亦并未抬头,提笔再写:“留在天沐山的那幅画只是不忍亲手毁去,不是没有想过会被你发现,从一开始,我就信你。沉稳有之,聪慧适之,真心存之。青兮交与你,为兄可安!只是不曾料想,会那么快至你们陷于危难。”
李沐辰心中悦动,没想到会从云亦这里得到真心的夸赞。他的“为兄”二字已经清晰明确地表明他的立场,那么他竟是在祝福他与兮儿!对上云亦一双清亮的眸,李沐辰坚定摇头:“不,我感谢那些危难。是它让我将自己的心看得如此透彻,是它让我面对如此优秀的云亦师兄你也不想退让分毫。——请放心,你不希望发生的事我同样不想看到,兮儿她只会是来自沂州的平凡女子,只会是我李沐辰的妻子,再没有其他身份。”
云亦抬头,噙着一丝落寞,抿唇一笑:“如此甚好,亦,亦可安心作别。”
李沐辰低头看纸上的字,忙问道:“师兄还要离开?”他亦有不舍。
云亦抬眸看他一眼,不再作答。心下想,李沐辰,他未免太高看了他,他若能潇洒豁达到看着他与青兮在他眼前幸福,他还会如此痛苦不舍又迫不及待想逃离吗?真正爱一个人,怎可能淡然将她拱手相让?
踌躇间,云澈推门而入:“秦峥来了!”
两人俱抬头起身望向他。
云澈道:“秦峥进到幽然谷了。看着,似乎不大对劲。”
“兮儿在哪里?”
“青青在哪里?”
两人眸中皆有异色,竟是异口同声。总有些人和事需要她自己面对和取舍,他们无权替她做决定。
云澈回道:“刚随响晴去了汤池。”
“我去找她!”李沐辰已经率先奔出了屋。
幽然谷,在山谷深处寒潭与汤池竟是紧紧相挨。花林延伸至此,凋零的花朵落入寒潭,化作冰片,落入汤池,融水成香。冷热相伴,两种极端竟在同一个境地中宁静交融。人心是否也是如此,快乐悲伤永远各占一半?
青兮与响晴沐浴在汤池内,花瓣从她们的眼前和周身纷繁而落,心也在这花雨中变得柔软。
响晴懒懒地说道:“原来不是无碍公子,也不是秦大哥,竟然是李沐辰!”
青兮微微一笑。劫后余生,她想到了很多很多……不管师兄有没有来过,她都已决定要在心中将他放开。从离开沂州的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长大,她不再是天沐山中那个只愿守着一个人守着一份执念度过一生的小女孩。经历过一些事,她已明白,她对云亦不能否认的那些心动,是喜欢,是仰慕,是崇拜,是习以为常,是恋恋不忘。但她从未想过要为他付出些什么,她只是希望他不要走远,能让她一直看着就好!
而秦峥,纵然她曾真心地想过付出,纵然知他深情难负,然而,千万真心未必敌得过一句世事无奈。虽有满心遗憾,于他却是最好的结果。缘起而聚,缘尽而散,就这样吧!
李沐辰却是不同,这个张牙舞爪的无赖公子就这样横冲直撞地进入了她的生活,不容她拒绝霸道地在她心中抢占了一个位置。那时她坚定地相信自己的心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可是生死关头,最担心、最放不下的人居然是他,这个人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攻占了她的心房,在她心中留下的感动和种种情愫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明。
在生死之间徘徊过不止一次的人还有什么理由不勇敢?所以不去想未来将会面对的种种,不去想她只是一介平凡女子,而他却是万千荣宠的朝廷权相之子,她只想像他一样认定一份感情就是唯一。
青兮仍在遐思,响晴却机灵地察觉到快速靠近的脚步声,自辨出不是幽然谷中人,扬声问道:“来者何人?”
“是我,李沐辰!”李沐辰听到水声不再近前,在石阵外止步,复又问道:“兮儿在不在里面?”
青兮早已回神,惊讶他怎会在此时到来,回道:“我在,什么事?”
李沐辰微一叹息,如实道:“秦峥来了!云澈哥说他看着异常,一路追至此,他定然在医馆打探过,以为你已经……你可要去见他?”
青兮心上难言,低下头,低声喃喃道:“他不该来的!”
许久不作答,山谷中只余一片沉静,李沐辰静静地等在外面,而安响晴只是静默地望着她。沉吟许久,她抬起头来,一朵桃花落入她的掌心,是五瓣的。五瓣,才是桃花该有的姿态,多一瓣不过徒增念想和烦忧。就让一切归于常态吧!也让他回到没有遇见她的时候,过原本属于他的生活。
两处心伤不若相忘于尘世。
闭上眼睛,像做出一个万分艰难的抉择,她语意坚定地回答李沐辰:“就让他那样以为吧!我死了,我在他的生命里结束了。从此,他只是他!”
李沐辰闻声,犹豫道:“秦峥,他未必会信?”
青兮依旧闭着眼,不改坚定:“必须让他信。告诉他,不必为我中蛊之事自责,选择离开本就希望他能过好应有的生活。让他忘记云青兮这个人!这是我的遗言!”
“你……想清楚了?”
“是。”
李沐辰已经走了,青兮将整个身子没入水中,不去看纷繁恼人的落英。
不是没有遗憾的,这一声“是”,便是一生再不相见。
云澈的另一匹爱马两个月前老死,云澈把它葬在花溪之畔,因它名为无言,云澈为它立了一块无字墓碑。
此刻,李沐辰立在墓碑前,郑重鞠了一躬:“逝者为上。无言兄,无意冒犯,改日定为你另立一碑。”一语毕,他抽出身后逐月剑,在墓碑上疾走如蛇,碰錾出无数星火。片刻间,刻就一列汉字:“吾妻云氏青兮之墓。李沐辰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