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心里的后花园!”他回答着,凝眸看向响晴:“索绪萦怀时就一个人策马来到这里,远离了喧嚣与纷扰,一切都归于沉寂,田野的气息能让人宁神静气。这里只是一处最普通的农庄,但它收藏了我许久以来那微乎其微的一点快乐,所以想带你来。”
响晴忽然感到有些悲伤,一直以为他是锦衣玉食富家公子,见人就有那灿若桃花的标志笑容,看上去永远那么自在无忧,却不想他失落时只能向远远的田野倾诉,收获的快乐只能用一个微乎其微来衡量……
“三公子,真的是你啊!”两人在妇人亲切的叫唤中转身。是一个扎着头巾的中年妇人,还牵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小女孩这时放开了母亲的手,向皇甫轼扑了来:“三哥哥,你好久没来看阿谣了!”
“程嫂,好久不见。”皇甫轼俯身抱起小女孩,笑着问道:“阿谣有没有乖啊,有没有想三哥哥啊?”
“想啊想啊,阿谣可想哥哥了!哥哥来得正是时候,阿娘刚刚做好了饭,就看到了你的白马。嘻嘻,还多了个漂亮姐姐!”小女孩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响晴看。
“姑娘真是标致的人儿,三公子的眼光哪里会差。上次还说有了中意的女孩就要带来玩的,想不到这回还真带来了!”妇人爽朗地笑着。
响晴脸上羞红一片,想辩驳,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偏头看皇甫轼,见他脸上只余恬静的笑容,心头怎能不诧异,这样的皇甫轼不是她所熟悉的,也不是她能想象的出的,却是她分外喜欢的。
妇人领着他们进了农家里,一顿晚饭吃得其乐融融,除却响晴的不自在。原来这里的农户都是京都无家可归的贫民,是皇甫轼许给他们田地,让他们在这里耕种作息,难怪大家都当他是座上宾!饭桌上,大家都拉着响晴问这问那,居然连婚期都问出了,阿谣在大人撺掇下都直接叫她“三嫂嫂”了。响晴又羞又窘,那大咧咧的性子偏偏在这里放不开,两眼瞪向皇甫轼,却见他偷着笑,就是一句话也不说。这个人笼络人心的能力真不是吹的!
夏天的晚上天黑得特别晚,吃过饭再出门,天空依然是明亮的,西天被晚霞渲染得缤纷多姿,一阵风过,分外凉爽,田野的气息沁人心脾。皇甫轼握紧响晴欲挣脱的手:“你要顺从人心的指向跟我在一起,知道吗?”
“你做梦,天下人都被你给骗了!”响晴想到方才的羞赧姿态,心下气急,手又挣脱不来,另一只手一拳打在他身上。
皇甫轼也不躲,拉近响晴,从身后温柔地拥住她:“这里诗情画意的,别跟我闹了,好吗?”
响晴把头偏向一边,这里确实美好,饶过他一回。悠悠问道:“他们叫你三公子?”又恍然记起他曾粗略提过他有两个兄长,自小欺他,那时定不好过,只觉自己问得不该。
皇甫轼不甚在意,淡笑道:“我以天地为兄,可不是三公子吗?”又见响晴不发一语,捉住她的手,笑意却深了:“心疼啦?”
响晴仍是不语,皇甫轼却安慰起她来:“真是个傻丫头!到底我现在是安好的。他们人都不在了,还想前事做什么?过眼云烟已随风散。”
“那时会很孤单吗?”响晴低低地问,想到自己儿时与云澈疯在一起,再大一点就争相逃了幽然谷各地游走,诚不知他的种种苦。
皇甫轼道:“谁能说孤单不是极好的东西?我不为父兄所容,无所依傍,又要保全自己,终日躲得远远的。祖父留下的书房便是我的好去处,正是在那里我遍览群书,游思文林,不摒六艺,深深悟得一个道理:若要不被人欺,便要做人上人!我若卑微,幸福只会离我越来越远;我若容忍,也只会让人一再逼近,践踏我的底线!”
响晴听到他愈渐强硬坚决的话,心中明了,接道:“所以从那时起,你就开始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与他们对抗,你父兄之死果真与你有关?”
皇甫轼低眸看到她认真等待的眼神,释然一笑:“我不瞒你,他二人争斗,我确实从中掺了一脚,父兄之死虽不是我亲手所为,到底不算无辜。我从来就不是什么良善好人,可以说有点坏,这样的我,你敢不敢要?”
响晴盯着他认真的一双眼,迟疑片刻,却蓦然露齿笑开:“什么有点坏,你分明是非常坏!就会欺负人……”
皇甫轼知她还在回避,已然满足。由着她耻笑、翻旧账,只宠溺地看着她,他的小豹子若是一直乖顺便不是他爱的小豹子了!
今日,他分外想要倾吐,想要将自己的心之所想完完整整地说与她知道,想让她分享自己从不表露的内心,想拥着她走脚下的每一步。
忆起往事,皇甫轼又道:“我幼时祖父已去,我却在他留下的书卷中与他神交,心有大触动。祖父经纶满腹,谋略过人,只怕天下间亦无人可及,学优则仕,当治天下,然赵家一道限令将他隔绝庙堂之外,一生蜗居一室,岂能不憾?我虽与父不亲,却格外崇拜逝去的祖父,感其心,明其志。有生之年,我若能平干戈,为庙略,他必也是欣慰的。”
安响晴心中一动,抬眼看他,只觉他一双眸子明亮深远,带着厉烈的期许,隐隐已知他志在何方。
皇甫轼浅笑看她,却将满腔意念化作清谈:“响晴,你可知释迦摩尼的故事?佛祖释迦牟尼穴居于山洞中,餐风饮露,面壁十年,得悟禅宗,开坛讲法,普度芸芸众生。然面壁十年只是警戒,目的却是他日‘图破壁’。志存高远者,必是要耐得住寂寞!”
响晴道:“你已耐过寂寞,现下是要‘图破壁’了吗?”
皇甫轼并不作答,站在坡上看着田野与房舍,淡淡而问:“这些农户世代居于京郊,怎落得无地无房,当街言讨?”
响晴微讶:“是有人仗势欺民,强占土地?天子脚下,怎会如此张狂,难道皇上也不管?”
皇甫轼讽笑:“皇上?皇上亲政以来,雷霆不假,终未能大权尽握,又岂会得罪惯来支持他的显亲贵族?”
响晴仍是疑惑,皇甫轼却将时局耐心道出:“如今虽为承平之世,然尚国实已积弱已久,自先皇始各种时弊初已显现,不过是承睿帝时之馀烈,国力尚强。且不说朝中势力一分为三,难以掌控,更有南疆黎国蠢蠢欲动,西陵一郡意态不明。赵砺心思阴蛰,既要朝中互相掣肘,又要诸国居于臣下,思虑不可谓不重,然而急功近利、左试右探,只能将自己置于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境地。一味恋权,不顾民之灾祸,不理民之怨讟,居于帝位,真了无意义!”
响晴当下一怔,他当真大胆,竟敢直言抨击帝王,细一想来也无甚惊讶的,他何时不大胆了!
皇甫轼将她表情尽收眼底,微敛锋芒,伸手指向那片田野:“我能予以资财让他们在此置地作息,能救之人毕竟有限,京畿之地尚有万千饿殍,更遑论浩大尚国,政令不至,仁德不施,再多资财也无益处!”
响晴自然知道,她自小闯荡,各路各郡虽市井安平,仍有难民流离,苦于丧乱,她若遇上也必会施以财物,然正如皇甫轼所言,一人之力能救几人?资财亦不是无所不能的。
再看向眼前之人,只觉他眼眸清亮,带着势在必行的坚决,那之中有指点江山的豪情,有驰骋天地的快意。不觉有些害怕,她才想要执他的手与他同行,便知他心在天地之间,究竟是福是祸?心念一动,响晴忽而依进他的怀中,任侧脸紧贴着他的胸膛,声音似忧郁似幽咽,浅淡如水,她问:“皇甫轼,你意在天下吗?”
皇甫轼就势揽住她,低头贴上她的脸,声音同样浅淡,却坚决诚恳:“我意在天下!”
得他承认,响晴却反而松了一口气,她从不是优柔寡断之人,顿时却生出了不顾一切的勇气,罢了!既然眼中再看不见他人,就陪他驰骋天地又如何?
皇甫轼将她放开,耐心道:“我是意在天下,却也不得不意在天下。我皇甫先祖,初为帝王近臣,然至今日,皇甫家为避祸患,已中立世外,不再助谁。尚国初定,许皇甫家经商是安其心,如今,赵砺又岂会放纵一家坐大,天下商路尽归皇甫?豪商巨贾于他而言不啻于逆反重臣。我若不绸缪,便是在等他来灭我皇甫一门,我既为皇甫一家之主,如何能放置不顾?”言至此,他稍稍顿住,面上又显露柔情,灼灼相对,深深凝眸:“但是响晴,我意在天下,更意在你!”
响晴讷讷不言,低头,抬眸,眉睫不动,却眼波流转,半晌吐出三个字:“我不信。”说的是不信,心上岂能不感动,她如何不知他的家族责任和天地之志,古有言“夫志当存高远,慕先贤,绝情欲”,纵是他娶了郑秋妍,亦不过是权势利益的考量,能如此待她,当是不易,她岂会不知好歹。
“你不信?”皇甫轼面上遽然变得肃厉认真起来,在她身上左右一摸,摸出那把钟情匕首,拔开来说道:“你再剜开我的心来看看,这回可别手软!”
响晴哪能不惊,立时从她手中夺过匕首,收回身上,强自镇定,随意笑起道:“你再来这套已不新鲜!”
皇甫轼瞧见她两颊微红,笑意绽放,心下稍霁,问道:“那要如何你才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