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兮见孟聿寒一张脸沉静如从前,不露喜忧,却知他心是温暖的。即便不欲留在此处,即便隔着赵砺,即便不能说一句知心话,他也想与凝嫣多上哪怕只有片刻相处的时间。
月色正浓,花香溢远。
赵砺与孟聿寒走后,屋内只剩青兮凝嫣二人,凝嫣的忧虑写在脸上。
“青兮,我很不安。”
青兮走上前,她也很不安,这样好月的夜晚,她想念李沐辰蹿进落华居与她闲聊几句然后静静拥着她入睡的温暖感觉。人说明月能千里寄相思,一道并不厚的宫墙隔开的两双人,不过数里的距离,竟也要凭月寄相思。
微微一叹,今夜好月,明日好天,也许明天一切都会变好。
轻轻挽住凝嫣,青兮道:“不必担心,我们不该杞人忧天。那件事等明天回了李府我就跟沐辰说。至于孟卿,你还不知道吗?那么强悍的人,不会那么容易被打倒的!”
然而明天,明天却并不在预料之中。
尚国极重国礼,上至君臣、下至百姓都将祭天大典视作年中盛事。赵砺于祭天大典上为解西方异动,宣布由王方两位将军领兵西去,以定国风。京城百姓深信不疑,讴其贤,颂其德。
祭天大典第二日,两位将军戎装出发,百姓长街送行,一时京城轰动。
然而皇宫内外却有两处愁云惨淡,李府和离忧宫。
卯时刚过,青兮就预备离宫回李府。终究是她想得简单了,她怎可能未经皇帝同意在他眼皮底下开溜。
达公公一早便来了离忧宫传话,皇上邀青兮姑娘御花园赏茶喝酒。
临去时,达公公还补了一句:“难得皇上今儿个心情不错,想来姑娘也是知好歹的人。”末了,留下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说是邀请,但没有拒绝的权利。
青兮一颗心惴惴不安,却不知赵砺是何用意。
到达御花园时,赵砺已在那里。精致的雕花石桌上摆着玲珑的青玉杯盏,一旁是带着露水的新鲜龙爪菊丝。
他是要她冲酒。
今日赵砺只着简单的黄白便装,独腰带上刺绣的双龙戏珠图案霍霍夺人眼球。即便他笑得云淡风轻,却依然有让人望而生畏的气度,这就是帝王姿态。
青兮行礼问安,却是赵砺上前扶她起身。
青兮惶恐不已,赵砺却朗声笑:“朕说过,朕与你投缘,不必拘礼。朕想念你的无花酒,既然在宫中,可不能浪费了大好的机会。”
“宫中才人辈出,只怕民女技拙……”青兮低头回道。她知道他已将材料摆上案,自不会容她拒绝,她固然不怕他也必须低眉顺眼,来打消他眼里的意兴和探究。她,只是个平凡的女子,也只想做个平凡的女子。
冲酒的时候到底没有了先前的坦然,第一次,他只是个陌生人,她可以无所顾虑。这一次,他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他的一双炯亮的、洞察一切的眼睛注视的不是她手上的动作,而是她的脸时,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可想,无花酒不如平常好,但赵砺依然赞不绝口,始终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
青兮心内忐忑,揣测帝王的心思是没有结果的,所以她只是谨小慎微地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
临走时,青兮慎重地提出辞行。
赵砺将她的不安尽收眼底,久久不答,像是在享受她此刻熬煎的心情,半晌却道:“青兮如此焦急回去,是朕招待不周?或是这宫里,有洪水猛兽。”
一句话将她堵得死死的,青兮就像迎面被人浇了一盆凉水,一片空白。回神间,她想到的是:再见李沐辰的时候,她一定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赵砺只当什么也没察觉,继续起兴地提议道:“朕看得出你喜爱茶花,巧得很,明日殷国使臣来访,说是带来了一批稀世山茶,朕让他们明日送到御花园来,到时再邀青兮来同赏。”
青兮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谢皇上抬爱,民女恭敬不如从命。”
第二天,青兮一直在离忧宫内等候,并不见赵砺传见。
不安的心情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候。
砚儿踉踉跄跄跑进屋内,脸上仍有惊慌:“出事了!李公子出事了!”
原来,李沐辰不见青兮,忍了两日,到底没忍住,今天跑进宫来见赵砺,请求赵砺收回他与凝嫣的婚约,理由是他与平民女子云青兮已私下成婚,求其成全。李沐辰求见之时,殷国使臣也在当场。赵砺龙颜大怒,责骂李沐辰辱没皇家颜面,更将国之体面视作无物,李沐辰却不知进退,一再坚持,被赵砺一怒之下打入天牢。
最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青兮像是没听懂一般,懵了许久,反应过来时脚下发软,险些跌倒。她只觉此时在离忧宫里一刻也呆不下去,匆匆就向门外去,去找赵砺,不管他存着什么样的心思,求他放过沐辰,沐辰不能有事。
还是凝嫣拦住了她:“青兮,冷静!越慌乱越无益。李相与聿寒定然会想办法救他,你贸贸然去找他无济于事。”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云青兮什么都不是,没有人会听她的。但此刻,让她什么都不做,她做不到。
忐忑不安中又过去两日,李沐辰仍在牢中,李府和孟聿寒并没有丝毫消息传来。凝嫣时时派人去前殿打探,没有李沐辰的消息,却得知赵砺这两日都在接见殷国使臣,似乎听说尚国有暗探潜入了殷国,殷国女帝不明意图,特派使臣来访,以表交好之心。
听闻这事之后,青兮的心却似又蒙上了一层风霜,她想想也知,所谓潜入的暗探必定是赵砺派去追杀云亦师兄的人。赵砺果真没有罢手,云亦,也不知他现在到底如何?
一个危在旦夕,一个生死不明,担忧揪扯着青兮,迫使着她必须要与赵砺见上一见。
凝嫣阻止不了青兮,但赵砺也不是那么容易见的。
今日已算不错,青兮见到了赵砺身边的品达。
品达面无表情地回道:“皇上这会儿正在与殷国使节商谈国事,下午想来无事。但姑娘若是为了李相公子的事,杂家劝姑娘还是请回吧!”
青兮一愣,焦急脱口道:“皇上前日说邀请民女同赏茶花,已拖延了两日,可还作数?”
品达闻言,面目一皱:“姑娘回去候着,杂家自会传达姑娘的意思。”
青兮独自一人等候在御花园内,她三次进到这个地方,三次的心情都截然不同,但这一次,她是最没底的。
殷国进献的茶花植在精致的水晶盆内,摆放在御花园最显眼的位置。这些茶花当真是罕见的奇珍,不但姿态标志、五彩夺目,最奇的是每一个花枝上都是花开并蒂,无一例外。远远观之,一朵朵双生之花摇曳枝头,不胜娆美。
突然,茶树底部的一物进入了青兮的眼帘,令她惊讶不止。一道白绸将几个花枝捆扎在一起,这道白绸她太熟悉,是云亦!
她记得天沐山风大,云亦为了固定茶花的姿态,总会用一条白绸将花枝束住,久而久之,这成了他的习惯。青兮认得他打的结,这些茶花经过云亦的手,那么她可以确信,云亦已经安全到达殷国皇宫,殷国女帝是他的姨母,他现下必然安好。
青兮落寞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些,再看这些茶花都觉分外亲切。云亦虽不喜妖娆之花,但他绝对有本事让茶花尽态极妍。
将在殷国如此费心培植的茶花送来此处,证明殷国是诚意相交,而赵砺几日作陪,如此看重,当下也应是交好的态度。
隐隐的一个念头浮上心头。
“殷国的并蒂茶花如何?”冷静而略带几分威严的声音在身后传来,打断了青兮的思量。
青兮立时回身请安。
“如何?”赵砺面上无波,一双凤目犀利幽深的眼光却紧紧追着她。
青兮始知她仍在问那并蒂茶花,低眉回道:“一枝一叶,尽态极妍,乃花中极品。”
赵砺牵唇一笑,温沉述说道:“殷国送朕并蒂茶花,一愿两国和乐,二愿朕婚姻和顺、比翼连枝。这第一愿好办,第二愿实在不易,朕正欲寻一知音之人与朕共赏并蒂茶花。青兮你说,可有这样的人选?”
青兮心中讶异,蓦然抬眸,正对上那双三分随意七分执着的眸子,还有那隐约不散的玩味笑容。那眼神?像有什么在心内炸开一般,惊动不止。她终于知道她一直看不透他的那份意味不明是什么了,此刻她分明看到,是欲望!是赤裸裸的征服的欲望!
她不认为她的一点姿色能入得了赵砺的眼,原来李沐辰真的不完全在唬她。李沐辰那张倍灵的乌鸦嘴,竟让他一语成谶了。
“民女不知。”
青兮淡淡回答,她此刻没有赏茶的心情,更没有与赵砺周旋的心情,她只想打听李沐辰的事。
她正在思量如何开口,半晌,却是赵砺发出幽幽一笑,率先开口问道:“朕听李沐辰说你与他两情相悦,可是属实?”
青兮双腿跪于石板路面上,抬眸郑重回道:“属实。”她与李沐辰的婚事不止关乎到李家,更关乎到凝嫣与孟卿的命运,如果没有看到他刚才的眼神,她不会点头。但现在,她选择坦诚以对,希望换到他明确的态度。
“属实?你可知李沐辰犯的是何罪,抗旨欺君,蒙羞辱国,论理当斩。他既是为你犯的罪,你当要同罪论处!”赵砺面目森寒,冷冷道。
原来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青兮垂下头,霎时又抬起,迎上他的视线,决然道:“民女孑然一身,但求一死。但请皇上饶过李沐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