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怕死?”赵砺眼中似有一丝动容,但却看不到妥协。他让青兮起身坐下,收敛起慑人的锋芒,定定看着她道:“云青兮,你何故会喜欢李沐辰?”
青兮怔住,不知他是何意,她不需思索就回道:“只是遇上了!”
是的,只是遇上了,不早不晚,恰好是他!不需要跟谁对比,不需要轰轰烈烈,遇上了就是他。
赵砺垂眸审视着她,淡然道:“朕看到的是,你在一堆圆石头里发现了一块方的,你很高兴以为自己挑到了宝贝,其实你不知道,你挑的那块最不值钱。”
青兮又是一怔,他竟这样坦率,但他不懂他们,这样的想法就变得可笑了。
青兮生死已在度外,没有了一丝惧意,亦坦率回答他:“民女没有一眼就能相中至宝的本事,但如果民女一开始就相中了那块方的,就算到最后它一文不值,民女也不会丢弃它。”
赵砺忽而缓缓笑起,像是有所触动,又像是发觉到新的正合心意的意趣,倾身靠近青兮,暧昧的笑意在她的眼前加深,他抬起一指轻挑了挑她额前的头发,轻声道:“你有更好的选择,做个聪明人不好吗?”
青兮向后一躲,讷讷道:“民女……民女只想简简单单过日子。”
赵砺收回手,扯起一笑,意味道:“简简单单过日子?很好,朕也只想简简单单将这天下治理好。很可惜,‘简单’二字,得来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青兮无言以对,只见他意兴阑珊,却是要转身离开。
他还没有给她明确的答复。
青兮正欲起身追问,赵砺却突然朗声笑起,意味深长道:“圆润的东西总会比棱角分明的要可靠。青兮啊,朕会让你知道,有棱有角的东西,都容易碎!”
青兮怔住,不解其意。
赵砺走了几步忽又停下,像是猜透她的心思一般,从容道:“放心,朕与沐辰从小交好,这份情意在,朕不可能看着他死。——但,仅只是不要他的命!”
仅只是不要他的命。除此之外,什么都别想,是吗?
青兮目视着那身锦袍飘离,一瞬间无力袭来,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心思深不可测的君王,她无论如何斗不过。她与李沐辰,再没有可能了!
赵砺给了她选择,但那是即便她死,都不愿去触碰的选择。
终究回到原点,飘蓬无依的原点。
也罢,至少李沐辰不用死,还有什么比他的生命更重要呢?
连着几日风日大好,赵砺于皇城之上笑巡一日,尚京百姓激动欢欣,似乎认定送走西去的家国将士,已打破大祭司所断的星象的晦明态势,继续升平。
青兮仍住离忧宫。
自那日与赵砺相见归来,青兮便急急写了一封信笺托人送至李府。信上,她大胆恳请李相前去拜访殷国使臣,有辱国之颜面这一罪名可大可小,无疑殷国使臣是最能将其化大为小的人选。
只是,牵扯到两国相交之事,再微妙的小事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青兮不敢妄断成功的几率有多大,只得静下心来等待李府的回音。
可惜两日已过,并无半点消息。
青兮委实有些受不了,心头的阴霾就像夏日散不尽的暑气一般,压抑得人难以喘息。
上天却在这个时候起了怜悯之意,一场烟雨洋洋洒洒,祛暑送凉而来。
曜明宫前,赵砺临雨俯望尚京帝城,在巍巍山河环绕之中,空蒙奇伟,恢弘大气,别是风景。拊掌远握,像是将整个天地尽握在掌中,而后淡淡一笑道:“在朕手中放手的东西必要回到朕之手中。”
品达轻轻走至他身后,不疑有他,伴在这年轻帝王身侧二十年,何曾见他吃过一次亏?
“皇上,殷国那边的人?”
“先撤回来罢!他有心要逃便不足为惧。”赵砺淡淡哂笑,末了又随意开口问:“西边可有消息?”
品达道:“王将军来的消息,都在皇上预料之中,万事无虞。”
赵砺噙起笑意:“无虞便好。”一挥手,拍在廊上高大的红漆宫柱上,又道:“朕自亲政入住曜明宫已十三年,竟起了小儿女之意,开始舍不得了!”言罢,自嘲地笑起。
品达躬身回道:“皇上无须舍得,不过借他一借,不日便归。”
“哈哈!”赵砺扬起眉,朗声笑起:“品达,你果真知朕心!命画师来作一幅《雨中帝城图》,另,让云青兮也过来,朕要喝无花酒!”
品达吩咐下去,回头道:“皇上今儿当真好心情!对这位云姑娘也是耐心得紧。”
赵砺淡淡一笑:“掌中之雪除了消融还会有第二种命运吗?如今诸事顺心,朕有的是时间,又何必握得太紧?且看清它一点一点融化的姿态,也别有意趣!”
当青兮跟随宫婢进入这四面烟雨的曜明宫云亭之中,赵砺已静坐在亭中等候。
不远处,抚琴的乐师静坐一隅,袅袅琴音在细雨中飘散不止。
青兮缓缓走到近前。
冲酒之后,赵砺表示要同她对饮。
青兮无可拒绝,谨慎举杯相迎。
曜明宫在皇城的至高处,而青兮举杯的侧首便可尽览尚京之景,然而与赵砺这样的独处会让她不自觉地生出防备之心,万没有赏景的情致。
赵砺眸光深深注视着她,却是一派悠然。半晌,听他道:“酒香云绕,青兮觉得这云亭之外景致如何?”
青兮淡淡一瞥,只顺着他的意回道:“江山如画。”
不多言一字。
赵砺将她的姿态尽收眼中,扬起一笑,深邃的眼神停留在她的面上:“你看,你与朕云亭对酒,比肩同看江山如画,也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青兮蓦然震动,露出惊惧神色。她就是再愚笨也听得出这话意味着什么,能与皇帝比肩的是何人?赵砺纵然无意将她立于高位,却实是对她起了心思,并非一时兴起。
赵砺忽又敛神笑道:“你不必紧张,朕不过是在引你看清现实。向前看,如画的江山都在你的脚下,你是人上之人,万事无忧;而向后看,是你永远走不出的狭窄天地,总有人蒙住了你远看的眼睛。朕这话你信不信?”
青兮惨淡一笑:“民女不怕被人蒙住眼睛,民女只怕已没有选择向前看或是向后看的机会了。”
赵砺审视她,突然笑开:“云青兮,你果真大胆!世人汲汲一世所求的不过名与利,你当真一点都不想要?”
青兮咬唇一笑,回道:“人处一世,如果没有一段让你拼尽全力的回忆,没有一个让你付出所有的人,仅只是为了一点功名和利益而变得小心翼翼、趋炎附势,这一世又有什么意义呢?”
赵砺冷冷一笑,眸中有欣赏更有讽刺和强势:“倒是有些傲骨!朕不妨直截了当告诉你,朕可以给凝嫣和李沐辰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也可以多流放一个罪人去南疆垦荒,蛮荒之地水旱之灾、瘟疫之祸不断,听闻李沐辰武艺进步不少,当是能比旁人少受些苦的。何种境况,朕就交由你来抉择。那就让朕看看你是怎么拼尽全力、付出所有的罢!”
一腔澎湃的士气就这样顷刻崩塌,青兮恍然发觉在赵砺面前谈她的处世态度真是可笑至极,而她早已是捆绑在他面前的驯兽,多做挣扎只是浪费时间。
无力席卷而来。
李沐辰,她的沐辰,明明几日前他们还在言笑晏晏,共赏京中之景,不过几日,竟已沧海桑田,一如覆水再难挽留。
凝嫣,沐辰,对不起!
一滴泪无声地坠落,氤氲在烟雨之中,杳无踪迹。
青兮一步跪于地面,再抬头已全无表情:“民女僭越。但凭皇上吩咐便是……”
她的妥协,交出了她的灵魂。
赵砺执起她的手扶她起身,并无得逞的欢愉,他道:“朕不要勉强得来的东西,你还有时间考虑。但朕告诉你,朕让你做的选择绝不会让你后悔!”
说着,他长臂一伸,扣在青兮的腰上,不理会她的挣扎将她安放在座中,龙涎香萦绕不散,他靠近她的耳畔说道:“朕有那个自信,先执你的手,再得你的心!”
彼时,雨声渐歇,琴声也似有感知,应景而换。
青兮一偏头,才发现乐师身侧不知何时竟多了几个画师,正在摆案作画,她却无所察觉。
回头,赵砺悠悠道:“雨中帝城委实宛妙,单有入画之景,没有入画之人,岂不可惜?今日,青兮便与朕同做一回画中人罢!”
说罢,他再次执起青兮的手,拉她下了云亭,步入庑廊内。细看案上的画作,竟已完成了大概。
长长的画卷,以雨中的尚京城为背景,宫阙巍巍,人家林立,山水有色,引人流连。而最留人注目的当属定格在画卷下方中间位置上的云亭,以及云亭中举杯对饮的他和她。而她方才的惨淡一笑经过蒙蒙细雨的阻隔,竟被勾勒地迷离动人,当真讽刺!
赵砺瞥她一眼,淡笑道:“青兮,待到凝嫣与沐辰大婚之日,朕将这副《雨中帝城图》赐予他们做贺礼如何?”
青兮愕然,赵砺,你究竟是要如何?
当日夜,青兮在离忧宫中,一夜梦魇不断,再无睡意,独坐到天明。她想,她与李沐辰几经生死,终究逃不出命运的捉弄,人世的辛酸与苦楚真是无限长,而她与李沐辰,注定同心而离忧吗?
她甚至在想,如果一刀结束自己的性命,赵砺会将李沐辰发配南疆还是迫他与凝嫣成亲呢?想完之后就觉得可笑,她又在揣测赵砺的心思,那个人又怎会让人轻易猜到心思,只怕他的决定一定会让她后悔一死。关乎沐辰与凝嫣,她赌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