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昂起头,挺起胸,站着笔直,走回寒露阁,我没有眼泪,没有心慈手软,现在的苏清泠才更适应在府里生存。
我走进门,瑞香端着一碗茶等着我,我笑着对瑞香说:“我累了,替我更衣。”
她立刻心领神会,笑着答道:“是。”
热水准备好了,我用手试了试水温,雪月在水中洒满了玫瑰花瓣,我褪去外衣,露出冰肌玉骨,将身子浸没在水中,瑞香将我的青丝徐徐放下,取出两个鸡蛋,用中指或食指沾蛋白液在发根处前后来回轻轻按摩,再将蛋黄水慢慢淋在头发上,用双手轻轻按摩头发数十次后,以温水冲洗干净,雪月拿了手巾替我擦拭,我整个人轻松了许多。只是不知以后该如何自处?
这一夜,无声无息,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开始淅淅沥沥,转眼便倾盆瓢泼,伴着雷声轰鸣,狂风怒号,着实让人感到害怕。半夜,我惊醒了,用力掖紧了被角,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我默默告诉自己:清泠,不要怕,大太太和何心瑜就如同这雷声与闪电,外表看似令人畏惧,其实只是个一戳就破的纸老虎。
在这狂风暴雨中,我昏昏睡去,梦中又是另一个世界充满光明、和平。
次日,早起,清新之气扑鼻而来,出门‘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春雨润如酥,花草之上一片晶莹,布谷鸟‘布谷,布谷’地叫个不停,听来清脆、悠扬,非常悦耳动听,春天真的来了,深闺女子的春天,是春怨;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姣好的美貌却因为老爷的离世渐渐湮没,月圆、月缺,寂寞无人聆听,泪痕无人见,翘首以盼不过是自由,可又有谁能给呢?只余那藏在悠悠深闺中的一声叹息,她们该怪谁?命运的摆布,还是人世的无奈。
“雪月,掩开半扇窗,让那雏燕来筑个窝。”我道。
她应了一声,我在镜前仔细端详自己,拿起螺子黛蘸着水画眉,这螺子黛是波斯国的贡品,这沈家是江南首富,自然什么稀罕物都有。
描完眉,瑞香接过我手中的螺子黛装入脂粉奁,“今时今日,我才体会到恐惧这种滋味,心里压抑得很,喘不过气来。”
“二少奶奶,只怕是心病,要不找个大夫看看?”
“都说是心病,大夫又怎会有心药?”
“唉……终归也是个办法呀。”
“身子是我自己的,我自己知道。”梳妆完毕,起身走了。
到了樱秀苑前,三姨娘、大少奶奶早早来了,唯独只剩我了,我上前请罪:“大娘,儿媳请安来迟,还请大娘恕罪。”
“罢了罢了,只要你有这份心便好,快快起来。”她知道昨天敲山震虎,言语间略带轻蔑,百般侮辱我。
“那儿媳谢过大娘了。”
坐到椅子上,忽觉腹中一阵恶心,拿手掩了掩口,被大少奶奶瞧见了,笑道:“泠妹子,你怎么了?”
三姨娘作笑道:“莫不是有了吧,大姐呀你就要抱孙子啦。”
大太太安抚道:“百合,快去城北去请朱代夫来瞧瞧。清泠,这几天你好生歇着吧,心瑜,凡事多帮衬着点清泠。”
我起身道了声谢,她的喜怒不形于色,看不出她是高兴还是愤怒,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可怕。
出了樱秀苑,三姨娘抓住我的手,“清泠,我刚得了六安瓜片茶叶,来我院里尝尝鲜啊。”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知她别有用心。
大少奶奶白了她一眼就走了,盛气凌人,三姨娘却毫不在意。
进了摘星楼,金珐琅九桃小薰炉里散发着股子麝香,我心中一紧,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闻的是这个吗?她自己何尝不会知道呢?
忽的,冲出一小女孩,她大约两三岁,看见我倒不怕生,浓浓的眉毛下闪烁这一双大眼睛,一笑起来,嘴唇像弯月,衬着一张白皙的小圆脸,甚是可人。我也甚是喜欢。
三姨娘摸着她的小脑袋,温柔的喊道:“小萱,快叫姐姐。”
她怯怯的叫了声:“姐姐。”
我摸了摸她那粉扑扑的脸,孩子是无辜的,她不懂府里人心险恶的道理,在孩子面前,任何阴谋诡计也敌不过她那一汪笑容。
她切入话题:“奶娘,把小萱带下去,快午睡了。”
她就坐了,良久无语,只闻见那麝香一丝一缕沁人心脾,她忽的开口道:“昨天的事我听说了,你领会了大太太的手段了吧。”
她看向我,我颔了颔首,她继续道:“你吓着了吗?”
“不。”我摇了摇头。
“你闻到了吗?整个房子里充满着股味。”
“是麝香。”
“没错,就是麝香,当年,大太太见我羽翼渐丰,倘若我诞下一子,就会威胁到她的地位,暗暗买通我的内侍,在香炉里下了一定量的麝香,为了保全腹中的孩子,我只能隐忍,逼急了,她什么事儿都干的出来,小萱出生后,我以为可以不用忍了,谁知道老爷死了,我的日子在她的淫威之下,苟活至今,我恨她,恨这个府里的所有人。”
“那你为什么不帮我,凭借你我二人之力完全可以抗衡大太太。”
“你对一来大太太并未恨之入骨,二来你并未知道她的手段如何厉害,如今,时机成熟,我再来助你一臂之力也不晚。”
“三姨娘果真乃女中诸葛。”
“哼,我算的哪门子女中诸葛,只不过是大太太的手段我见识多了。”
“但请三姨娘助清泠一臂之力,清泠感激不尽。”
“何来感激,只不过是你我各有所图罢了。”
这个三姨娘不容小觑,她既拥有着美貌,也有过人的智慧,却要一生困在府中。
望月阁:大少爷回来了,何心瑜喜出望外,“你回来了。”
他冷淡淡的,“嗯,我累了。”
“秀晴,快准备热水。”
“那你更衣吧。”
他二话不说的走了,心瑜高兴的掐了自己一下。
“丁香,快通知厨房,做些大少爷喜欢吃的祖庵鱼翅、芙蓉鲫鱼、东安子鸡、冰糖湘莲来,快去。”丁香急匆匆的走了。
心瑜理了理衣服,“秀晴,我今天好看吗?”
“嗯,好看。”
她满意的笑了笑。
大少爷更衣完出来,她高兴的招呼道:“吃饭吧,全是你喜欢的菜。”
“不了,我还有事。”
她忽的抱住他,眼里噙满泪水,“墨轩,你别走好不好,留下来好吗?”
他挣脱她的怀抱,头也不回的走了,只余心瑜,她在瘫倒在地上,努力爬向门槛,呼唤着“我哪里不好?你为什么不爱我啊?为什么啊,既然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哈哈哈!”
我回到寒露阁,看见瑞香取了些鲜红的风险花瓣,心下好奇,便问道:“瑞香,你这是做什么?”
“二少奶奶,奴婢在染蔻丹。”
“染蔻丹?”
“将这凤仙花捣成糊状再加上明矾搅拌,然后抹在指甲上,就能将指甲染成鲜红色,甚是鲜艳,府里流传甚广,二少奶奶要是喜欢,奴婢可以教教你吧。”
闲待着也是无聊,不如找找乐子,便应承下来:“好呀。”
“那奴婢去多采点凤仙花来。”
“嗯。”半柱香功夫,她便回来了,拿着几朵大红色、紫红、粉红的凤仙瓣进来了,她笑着对我说:“二少奶奶,你看,这几朵花,娇嫩欲滴,着实好看啊。”
我假装生气道:“瑞香,你怎么能辣手摧花呢?”
她吓得直呼“二少奶奶,奴婢罪该万死。”
我‘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她顿时明白过来,“二少奶奶,您骗奴婢呢!”
“好了,好了,快教我染吧。”
她端了一盆清水来,将风险花瓣浸在水中,细细洗净,她白皙的皮肤浸在水里,就像羊脂玉浸在水里一样,浑然天成,洁白冰晶。我也撸了撸袖子,给她帮忙,她笑着看着我,我也笑着望着她。
洗净后,她将花瓣曝晒在阳光下,我担心问道:“这样,它们不会全蔫了吗?”
“二少奶奶,你放心,等过一会,水分散失一半以后,染出来的指甲会更好看。”
我半信半疑的点了点头,“好了,我得去采茼麻叶子了。”
“采茼麻叶子干嘛?”
“蔻丹染好后需要用茼麻叶子包裹在手指上,这样色泽才不会掉落啊。”
我又点了点头,“瑞香,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啊?”
“因为奴婢在府里生活久了,看着别人做过,所以自己也学会了啊。”
“瑞香,难道你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我想过,可是沈家的墙太高太高了,门太多太多了,我走不出去啊。”
“瑞香,有一天上天给你一个自由的机会,你会选择逃出去吗?”
“不会,奴婢的家人已经死了,奴婢没有任何去处了,人活着总是有个奔头,可奴婢不觉得,对于我们做奴婢的而言,主子满意就是我们的奔头。”她望向广袤的蓝天,眼里闪烁晶莹,“奴婢自小在这长大,看惯了所谓的人心,二少奶奶,你与她们所有人不同,你还可以走出这高墙大院,可以努力的去爱,可奴婢不行了我们的命运从来半点由不得自己。”
“瑞香,你这一生总是为别人而活,你没想真正为自己而活吗?”
“好了,二少奶奶,奴婢去采茼麻叶子了。”她故意逃避,也是害怕面对,深府的奴婢她们也是女人,她们何尝不想刻骨铭心的去爱一场,可她们的命运天生如此,半点不由自己,永远是事事以主子为先,主子的命令从来不敢违抗,看吧,这就是命!
她采了些许茼麻叶子,而我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她收起花瓣,取出罐子,我上前去,她对我说:“二少奶奶,花瓣晾晒好了,现在我们开始捣花瓣。”
她拿出两个罐子放了少许白色晶体进去,我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这是明矾。”
我学着她依葫芦画瓢的捣着,不一会,花瓣萎缩了,榨出了汁液,她停了下来,拿出了罐子里的蔫了的花瓣,对我说:“现在把花瓣敷在指甲上,那茼麻叶子裹起来。”
她依样做给我看,我也边学边做。
不一会,双手十指缠的像个粽子似的,她也一样,我笑着,她也笑了。
她叮嘱我:“二少奶奶,记住得包了一段时间之后再解下。”
我点了点头。
过了半晌,我解下茼麻叶子,洗净了双手,在阳光的照耀下,那红,喷薄欲出,如血色灿阳,耀眼夺目。
愣神时,背后传来一阵声音:“你也喜欢染蔻丹么?”
我回头看时,沈默涵直勾勾的盯着我的手,“沈家的二少爷很喜欢出其不意吗?”
“出其不意?哼。”他嗤之以鼻。“你的敌人个个都在暗处,难道你也要怪她们出其不意吗?”他话语铿锵,口气坚定,逼得我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