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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带镣万里行
书名：廖承志和他的一家 作者：李荣德 更新时间：2015-12-14 16:56 字数：5813
郑义斋的供给部真是个庇护所。廖承志和红四方面军总政治部宣传科长朱光就在这里忙着画版、刻版、印钞票。川陕苏维埃政府的钞票有好几种，三吊面值的纸币除了有列宁头像外，还多了个五星，五星中有一只手，上写着“川陕苏维埃政府”八个字。一吊钱面值就简单些了，仅有一个列宁头像。钞票不同于漫画，是需要一刀一刀、一丝不苟地下真功夫的，这全都是廖承志呕心之作。?
郑义斋的妻子杨文局，在红四方面军供给部当科长，她应郑部长的嘱咐，常常在半夜里给廖承志和朱光各捞一碗面条，或炒几碟小菜为他们改善生活。军事共产主义生活下的囚徒，物质待遇可想而知的，革命战士都吞糠咽菜，哪还有更多东西来喂两个“反革命分子”呢！杨文局的面条无疑比圣餐更宝贵。?
郑义斋给他俩每人发了一条棉毯，夜晚好挡风寒。他再三叮嘱他俩：躲在供给部的队伍里少露面，不被张国焘碰上，就不会有麻烦。这种奇特的囚徒生活，使他们保住了宝贵的生命。?
红四方面军渡过嘉陵江以后，接着又横扫了嘉陵江和涪江之间的剑阁、昭化、梓潼、彰明等十余座城镇，歼灭了敌军十二个团。六月中旬，在川西懋功地区与一方面军会师。全军指战员欢欣鼓舞，对革命前途充满了信心。部队要开大会庆祝，需要挂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像，可是上哪弄去？不知是谁想起了廖承志。郑义斋怕露了馅，匆匆忙忙命人给他戴上手铐送进班房，等保卫部的人来提。?
郑义斋知道廖承志此一去，又是凶多吉少，依依惜别，将自己夜晚作被用的一件旧军大衣披到了廖承志身上，心中虽有万语千言，却难以启齿。廖承志笑了笑道：?
“谢谢你帮我赚了几个月。”?
他专心致志地画着像，把对革命事业那股赤诚专注的爱，全溶化到了领袖的像上，每一道皱纹，每一根发丝都那么入神入化地寄托着他的全部情感。难道有这样热爱无产阶级领袖的反革命吗？?
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画像挂到会场上去了，他却只能坐在保卫局的班房里，轻轻揉搓着脚镣，当啷啷的金属声，应合着远处广场传来的歌声。?
也许因为这几幅栩栩如生的人物肖像；也许是政治部的傅钟、张琴秋他们旁敲侧击地游说起了作用；也许是张国焘感觉到了廖承志的价值，起码说，他还有用。张国焘没有再下命令杀他，而是让保卫局给他带上手铐行军，套上脚镣宿营，随时听从调用。相同待遇的还有罗世文和朱光。?
廖承志始终不渝地对党保持着忠贞不二的情怀，时时处处以革命大局为重，写大标语也好，画像也好，随叫随到。尽管完成了任务就关起来，他却始终感到能为红军工作是一种幸福。?
“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古往今来众说纷纭，但廖承志只谨记父训：“人生最重要的是精神。”一个人如果没有了信仰、理想，没有爱祖国爱人民的精神，那就是一具光秃秃的躯壳，那就是他父亲所说的“臭皮囊”，那就是行尸走肉。?
正是这种革命精神，鼓舞着他同一切艰难困苦和死亡的威胁，作不懈的斗争。?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连看守也渐渐明白，他们看押的不是反革命，而是一位多才多艺的革命者，他们央求他讲德国工人的斗争，讲荷兰海员的活动，讲莫斯科工场，讲列宁，讲斯大林……在战士的心目中，见过列宁的人是最神圣的。他们尊崇起这位“囚犯”来，向他透露一些外界的消息。?
朱科长嗅觉灵得很，很快就把看守换走了。然而廖承志就有这个能耐，再冷漠的看守，不消三天便会成为他的朋友。他魅力之所在，是他的真诚和火一样的热情，给人一种暖融融的感觉。他的诙谐、幽默，无疑也是独特的法宝，使人们无法不喜欢他。保卫队的看守都换遍了，最后连朱科长也不得不承认：“何柳华是个怪物，不可抵挡。”从憎恨到喜欢，虽说比一般看守转变时间要长些，不过毕竟转变了，他也觉得何柳华是个好人。?
廖承志终于有机会放开嗓子唱唱歌，也有机会脱下一只铐子，解放右手去画画了。他画山、画水、画树、画草，把对生活的热爱，郁积的情感都倾注到了画笔上。?
有人偷偷告诉他：?
“何柳华，听说了吗？中央在毛儿盖开会哩，可能要北上抗日，打东洋。”?
消息是确凿的，这使廖承志很兴奋，他认为红军合兵北上，开辟新局面，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给革命带来了新的希望，应该给予支持。?
会议决定分兵两路北上，右路军由党中央、毛泽东率领，包括一方面军之一、三军团及四方面军之四军、三十军；左路军由朱德、张国焘率领，包括四方面军之九军、三十一军、三十三军及一方面军之五、九军团。?
左路军穿过草地，向班佑、巴西、阿西一带前进，在包座河边的救济寺，消灭了胡宗南一个师。左路军由卓克基出发，经草地过阿坝，向班佑前进。但到达阿坝后，张国焘不顾朱德总司令、刘伯承总参谋长的坚决反对，擅令部队停止前进。中央一再电令，要张国焘迅速向右路军靠拢，他却一意孤行，按兵不动。他先是提出要通过甘肃西部西进青海，后又提出南下川康，还借口嘎曲河涨水，无理取闹，与中央纠缠。张国焘秘密给他的亲信发了一个电报，阴谋以武力威胁党中央和红一、三军团折返草地，再爬雪山，同他一起向川康逃跑。幸亏收报人正在开会讲话，这份电报送到了叶剑英参谋长手里，他看到形势险恶，急赴牙弄，把密电交毛泽东同志，毛泽东和周恩来等紧急开会，断然决定迅速转移，才幸免于难。?
这个亲信得知叶剑英已随中央转移，咬牙切齿地发令要派骑兵追杀。徐向前同志挺身而出道：?
“那不行，天下没有红军打红军的道理。”?
这个亲信还是派了个副参谋长带一队骑兵去追赶中央，进行“劝说”。担任后卫的三军团军团长彭德怀接见了他，严厉批驳了张国焘的悲观逃跑的论调，并要他传达党中央的意见：北上方针是正确的，南下川康十分不利，希望认清形势，率部跟进，如果一时想不通，过一段时间想通了再北进，中央也欢迎，望以革命大局为重，有何意见可以电商……?
张国焘无动于衷，仍然坚持己见，率领左路军及右路军原属四方面军的两个军，重过草地。?
草地行军的苦难，廖承志已经尝过一次了。那一片草海泽国，没有道路，没有人烟，连鸟儿也很少看见。?
初过草地还是夏季，那时草地里盛开着五彩缤纷的野花，红、紫、蓝、黄、白，蓝天苍穹下的大草地，宛若一块无尽头的地毯。然而，正是这诱人的景色里，芳香的花朵下布满着一个个陷人的泥塘，人走在无言的鲜花丛中，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泥淖。那是死神宫殿里伸出来的魔手，只需分把钟便可把人完全吞没。国民党围追堵截，红军无粮无药，有的死于伤病，有的死于饥饿。每天晚上宿营还好端端一个人，第二天清早就已经冷僵了，以至于每天早起就得整理一次队伍，掩埋一批战友。?
而张国焘命令重返草地，这道命令使许多人听而悚然。身陷囹圄的廖承志固然不可能对为什么重过草地作细致深入的了解，但从部队的情绪，片片断断的传言，已经觉察出张国焘对中央红军作了背叛。中央红军已北上抗日去陕甘宁，而他们却要西去。他多么想随党中央走啊！但身不由己，仍然被押着重走那艰难的路。?
已是深秋季节了，部队刚经过包座、松潘两次苦战，十分疲乏。加上时令已寒，既无寒衣，又无粮食，掉队的人日渐增多，冻死、饿死的人更是不少。幸好由于大队人马通过，草地已经踩出了一条大道，不会像第一次那样误入陷入的泥淖，误入那“死亡地带”。要知道，那片烂泥地，看起来是平平常常的草地，却已不知吞食了多少人马了！?
草地，其实是四千余米高的山梁，叫弓杠岭，是嘉陵江的支流白龙江和岷江北源的分水岭，地理位置虽高，但山泉很盛，山泉把土地浸透，成为五六尺深的烂泥地，只有藏民的耗牛才识得道路。?
廖承志和朱光是“囚犯”，初过草地时，是看守们多筹了一些粮食分给他们一些，等二过草地，干粮袋已经瘪了，看守班长姓黄，近五十岁的人了，是鄂豫皖出来的，安徽金寨人，他不知从哪搞来三个牛蹄，装进廖承志的瘪粮袋里。黄班长的干粮袋也是干瘪的，只有底部大约还有半缸子苞谷子面。黄班长瘦筋巴巴的，络腮胡象一蓬乱茅草，两只眼睛眍得很深，细细的腿杆弱得可怜，似乎风一大就能把他刮倒。同他一起的看守小姚说：?
“黄班长以前棒得能踢死牛，上回过草地得了痢疾，硬拉成这么个人架子、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
廖承志说：?
“二位放心，我和朱光绝不会背叛革命做逃兵，二位多多保重，这回大家还要一起活着走出草地！”?
小姚替黄班长背了枪，廖承志背着包袱搀扶着黄班长，朱光则替廖承志背着那三个牛蹄子跟在后面。包袱沉甸甸的，那是两副脚镣。一换肩当啷一声响，黄班长心里就一阵不过意，他叹了口气道：?
“张主席也不知中了什么邪，良莠不分，稻子稗子一起拔！何同志，把那东西扔了吧！”
“那可不成！扔了，你怎么交帐？”?
“我思谋有日子了，我们两人不能象野猪林里的董超、薛霸，昧良心当那缺德解差！”
小姚点点头道：?
“我们就说掉泥坑里没捞得上来！”?
“不！我不能连累你们！你的情谊我心领了。”?
路旁躺着一具僵硬的尸体，身上只盖着些草，看来是人们无力掩埋，才让他暴尸路边的。廖承志放开黄班长走近去，回身对朱光说：?
“老朱，咱们帮着埋一埋吧！”?
一捧，两捧，他们就这样用双手捧起泥土，为死去的烈士做了一个小小的坟墓。?
肃立，默哀，他们为这位不知名的战友悼念，超度亡灵。?
黄班长无声地看着廖承志，老泪簌簌，他在心里这样默祷：?
“但愿我有这一天，也能遇上这样的好人！”当廖承志埋葬好烈士，弯腰拿起那个装脚镣的包袱时，黄班长猛地扑上去，一反那虚弱不堪的样子，近乎于发怒的公鸡，直着脖子，气咻咻地说：?
“让它见鬼去吧！”?
说完夺过装脚镣的包袱，用力甩进了附近的泥坑。?
后面赶上来一支队伍，有个干部模样的人看见他们疲惫不堪，为他们鼓劲道：?
“喂！小伙子们，加把劲儿，到前面打牙祭喽！”?
廖承志苦笑笑道：?
“打牙祭！烧你的脚丫子吃！”?
“鬼东西！油炒俏皮话怎么样！”?
“哈哈哈哈！”队伍里传来一阵笑声。?
廖承志发现这小队伍里不少人的粮袋还有多半袋，那粮食仿佛磁铁，一下吸引了他。?
“走！跟上他们，要粮去！”?
“要粮！能要着？”小姚迟疑了一下问。?
“能！”说完，他扶着黄班长大步赶去，紧紧地跟在那支队伍后面。?
那支小队伍在一处灌木丛附近的干地上停了下来。天近晌午了，看样子他们要埋锅造饭。果不然，背锅的炊事员找到一处先前部队挖的灶坑，准备做饭了。廖承志走到那位干部跟前，对他说：?
“这位首长，我看你生得相貌堂堂，给你画张像怎么样？”?
“嗯！”那人仰起脸，四方脸膛上挂满了疑问。他揉了揉宽鼻梁，搓搓厚嘴唇说：?
“你会画画！”?
“对！”廖承志以坦诚的目光求得对方的信任。?
“我这模样，不不！”?
“哎！丑的能画漂亮，漂亮的也能画丑，你要什么样！”?
警卫员面有难色地说：“总……”?
“总什么？总不能看着他们挨饿！”?
警卫员俯在那人耳朵上小声地说了几句什么，眼睛却不时瞅小姚腰间挂着的手铐。?
那人不介意地走过来问：?
“你们是保卫局的？”?
黄班长连忙立正答道：?
“对！保卫局看守队！”?
“谁是囚犯？”他的四川口音浓得很。?
“我！”廖承志挺身应答。?
朱光也站前一步：“还有我！”?
“你叫什么名字？”?
“何柳华！”?
“何柳华？”那人咀嚼回味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你是廖承志？四方面军政治部秘书长！”?
“是的！”他回答得很平静。?
“你呢？”?
“朱光！宣传科长！”?
“你们犯了什么罪？”?
“他们说我父母是国民党，我也便是国民党，是国民党派进苏区的奸细！”?
“乱弹琴！你父亲是革命烈士，你母亲是巾帼女杰！”?
“你！”廖承志颇感意外，他已敏感地发现面前这位朴实得象伙夫一样的人非同凡响，于是多打量了他几眼。?
“我是朱德！”?
“总司令！”人们又惊又喜。?
廖承志紧紧抓住朱老总的手，如同见到了亲人，心情万分激动，他一时感到十分宽慰，因为毕竟还有人理解自己，还有人坚持真理，主持公道。?
朱德宽慰廖承志道：“小廖！要坚强，乌云就会过去的！”?
廖承志听此话热泪盈眶，被拘押以来他没有叹息过一声，这一回却让朱总司令的话催下了热泪两行。?
朱德轻轻抚着他戴铐磨出的伤痕说：?
“记住，每一个红军战士就是一颗革命种子，党需要你们！要坚持活下去！”?
廖承志点点头。?
朱德挨次同罗世文、朱光握手，慰问他们。他们两人同样十分激动。?
廖承志问：?
“总司令你要到哪里去？”?
“我要去追回部队，中央决定北上，可你们仍在南下，部队二过草地，多遭多少劫难啊！你们断粮了吧？”?
罗世文、朱光不约而同点头，廖承志却连忙说：?
“不！我们还可以红烧牛蹄哩！”?
他从干粮袋里掏出牛蹄晃了晃说：?
“我请客！”?
“鬼娃子！”宽容、慈蔼的朱总司令被逗乐，笑得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展开了。?
漫漫长征路上，廖承志经受了不可想象的经历与磨难，人们也难以想象，另一种炼狱，也在等待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