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从北方的天际爬来,浓墨晕染整个星空。月明星稀,整个头顶都显得空落落的。
微风带着暖意拂过锦春园,夹着沁人心脾的花香。无论周身怎么温暖,钱臣枫都是冷的,因为孙沐雪走了,是他亲手放走的。也不会再回来了!
钱臣枫遣开了婉儿、时樽和所有的丫鬟、仆人。一个人陷在轮椅里,纤细而苍白的指尖虚空抚着那个常常在下午在这小憩的女子的轮廓,虚无的轮廓早已深深的刻在了他的心中。
物是人非,就是现在这样的感觉么?
米糖悠然的在锦春园跑了好多圈,毛球般的小家伙跑累了便蹭回钱臣枫的脚边。钱臣枫俯下身抱起毛团,许是知道主人心情不佳,它也不挣扎任凭钱臣枫将它放在腿上。
米糖是他送给孙沐雪的礼物,因为他总是要忙着生意上的事情,甚少的时间去陪她。她总是一个人躲在房间内看书,一本接着一本。
他便想送它一只狗或者猫儿,但狗太闹人,猫儿总是看不住。不如胆小的兔儿,跑累了、受惊了总会跑回她的身边。
她走了,把米糖留给了他。她净身离开,甚至连一件衣服都没有带走。
他抚摸着米糖柔软的毛,米糖舒服的接受着主人的抚摸。
“少爷,林小姐来了。”婉儿轻唤。
“让她到我房里等我吧。”
——沐雪,你可知道我也有苦衷。父亲以我入钱家的族谱、母亲入钱家的宗室为要挟让我娶林雨柔。你可知我不愿,可我不能负了母亲。我十年的守护、十年的情深,你怎能全然放弃,让我珍重?!
钱臣枫抬头,望着漆黑如墨的夜空。仿佛要让灵魂漂到她所在的地方。
茅舍。
安韶华沉睡在榻上,高热不退,细密的汗水浸湿了不知多少床的被褥,孙沐雪不同的为她擦拭身体,用冷水为她降温。可到现在为止,丝毫作用都没有。
午后,安韶华突如其来的拜访茅舍。绝音公子不免讶异,却也奉茶礼待。
每日半盏茶的窥视,绝音公子怎么不知。却也知道必须要让他从自己的生命中离开,不能有半点心软,都则功亏一篑。她却不明白:只有这样,方才能护她周全。
安韶华不请自来,安然的与他叙旧。彬彬有礼的客套后,全是回忆当初相见时候的种种,她冲破了自己,再一次大胆的表示了自己的心意。
她一向内敛,从不会启齿自己的爱慕之情,唯一的一次也就是皇帝宣旨要迎娶她入宫之时,她抱着藏了匕首去找他诉说了自己的爱慕。
她不奢求公子能应允,只求为公子守身。她才十七,举起匕首刺进自己的腹部。惊恐之下的他来不及阻拦,眼睁睁的看着宛若残花的身影缓缓倒入他的怀中,却不住的用无力的声音说着“生为君生,死为君死”的誓言。
他还记得怀里那个绝美的女子,勾起倾尽天下的微笑,用沾着她的手抚摸自己的脸庞:“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便觉得天籁俱寂。我便知道我保管了十七年的心要交给你了。韶华今生只嫁一人,那便只能是你。韶华可以不嫁,却不能被逼嫁给他人,那么韶华宁愿死在你的怀中……这便是韶华今生最幸福的时刻……”
他苦笑:他怎能不知。短短的一个招呼,她就能红着脸垂下头去。他练功的时候,总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躲在红柱子后面。况且,他也爱着她!
可都是因为他,她才决然自尽。即便倾尽一切,也要救他。这一次的倾诉,是不是也要以那样的结果告终?
绝音公子觉有不对,便要抚上了她的脉。她一再躲闪,最后若不是绝音公子强制扯过她的手,到最后他都不会知道她服毒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绝音公子只觉气血攻心,仿佛又要回到那时。
安韶华惨淡一笑,嘴角渗出血来。她淡然的用帕子擦拭:“韶华今生只嫁一人,便是公子。可父亲以死相逼,要我出嫁。韶华知道今生无福嫁与公子,那么韶华就以死守身,希望父亲放过韶华。”
“你怎么能这么残忍?!”绝音公子再也抑制不住的怒吼。安韶华从未见过他生气的模样,从来都是风轻云淡。是王爷的时候是,是公子的时候还是。
凄然一笑,血水再一次从口中溢出:“我就知道公子心里是有我的,只是不能娶我!”只要你心里有我,此生足矣。为你守身,足矣!
绝音公子请来了几个京城出名的大夫,甚至将御医馆馆长常太医都请了过来。几个年过花甲的老大夫,捻着花白的胡子摇头。
“公子,您做好准备吧。安姑娘……”常太医摇摇头,“大限到了。”
“不可能的,长姐……”安谨辰坐到安韶华的床边,紧紧的握住安韶华的手。安韶华的嘴角仍旧噙着微笑,对于一个爱情中的女子来说,知道自己心仪的男子心中有她,那么死也就不可怕了。
“公子可知道,长姐擅长画画,曾有人千金让长姐为他画上一幅,却被长姐断然拒绝了,我问她原因,她只是笑着告诉我此生她的笔下只能有一人……那便是公子……”
“公子可知道,每逢春夏交换、夏冬交换的时候,长姐都会默默的为公子做一件衣服、一双鞋子。爹发现了,气的一把火给烧掉了。长姐却也不气,只是买了料子继续裁制……一件接着一件……”
“安府现在已经有公子的百十余件衣裳、五十余双鞋子、上千张公子的挂画、上万张的公子的小像。”
绝音公子垂下头,凝视着安韶华平静的面容。深潭般的双眸浮现无法言语的痛苦。
——为什么不放弃?为什么在我决绝的拒绝之后你不放弃。
——为什么这般坚持?为什么明明知道我不会给你机会却一直这么坚持!
——为什么,你偏偏就是我爱上的那个安韶华。
——我值得你用生命来为我守身么?
孙沐雪听闻安谨辰的话,不禁垂泪。原来,安姐姐是这么爱着师父。怕他烦恼,不曾告诉他。只是自己一个人默默的爱着。一个人静静的沉浸在爱的幸福里。她仿佛又见到那个纷繁花雨中,她转过身时候的笑颜。耳边全是她如亲姐姐般的指点,脑海中全是她如亲姐姐般的疼惜。
——安姐姐,你可曾后悔?
“谨辰……”孙沐雪抚着安谨辰颤抖的后背。长兄、二姐年幼时便死,唯一的长姐也被告知大限将至。现下,他真的成了安家的独子!
“常太医,求你救救他。”白衣飘然让所有在场的人都震惊了!那个看透生死、心性淡泊、傲然于天地的男子,竟双膝跪地。纵他男儿膝下有黄金,却终归也抵不过一个“情”字。若世上没有了你,那么膝下千金又有何用?!
——韶华,不是我不愿,为了让你活着。我做了多大的牺牲,只是为了让皇帝放过你。但也如此,我便不再有拥有你的权利。
“王爷……折煞老臣。”常太医扶起绝音公子,“老臣尽力了,虽然王爷发现得早,可安姑娘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服了这五毒之首的鹤顶红。安姑娘用玉露凝丹压制了毒性,延缓了发作的时间,可毒已入骨了啊!”
“现在这姑娘连药都喂不进去。想救,我们也是束手无策呀。”另几位老大夫应和道。
安谨辰看着绝音公子,原本愤恨的眼中却带了一丝怜悯和同情。“长姐知道,会高兴的吧。”这个男子愿意为你不顾他王爷的身份地位,愿意放弃尊严,你也心愿以偿了吧。他是爱你的!
奉然驾车送了常太医和那些医者走后,茅舍陷入了更深的悲痛之中。只是那榻上的女子,面容沉寂,似带笑容。他们现下也只能用她微弱的呼吸来判断她还能弥留多久。
安谨辰和孙沐雪留了绝音公子和安韶华单独说话的时间。两人独处对之前的安韶华来说是多么的奢侈。当奢侈变得不再奢侈的时候,她却已然无福消受。
月亮微缺,星辰稀疏的夜空之下,孙沐雪和安谨辰坐在小院的石椅上。两人都沉闷不语。
“你可还好?”安谨辰打破寂静。
“嗯,还好。只是钱府再也回不去了。”孙沐雪坦然道,当话一出口连自己都吃惊,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
“他把你赶出来了?”
“不,是我自己走的。”安谨辰更加痛苦的面容让孙沐雪难过。“我倒也不是无处可去,你不用担心。”
安谨辰闻言,拉着孙沐雪如怀。孙沐雪碍于他的长姐将亡的悲伤,便老实的坐在他的腿上不再挣扎。安谨辰将脸埋在她的背后,带着一丝哽咽道:“无处可去吧,这样你才会当我的压寨夫人。”
“若想哭,就哭吧。我陪着你。”
随后,他便感觉背后湿润,和安谨辰传来的轻微的颤抖。他没有发出一丝的声音,默默的在她背后哭泣。
直到夜半,蝉鸣寥寥。他只是紧紧的抱住孙沐雪:“沐雪……不要回到钱臣枫那里,不要离开我……”
“嗯。”她不知不觉的吐出这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