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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方生方死
书名：醉猫纪事 作者：从此心安 更新时间：2016-12-12 22:43 字数：5125
31、方生方死
琅邪朗夜闯罗凡殿内：“吾王。”
罗凡披衣而出，轻声道：“星师，王妃和王子正在安睡。”
琅邪朗于是轻声道：“傅安莲是我夫人的妹妹，我曾答应贱内护她周全。”
“这个女仙，不仅折杀寡人一员大将，死到临头依然持剑杀伐，军中兄弟死者近百。饶是这样，她还不肯罢休，死前耗尽一身修为将那横尘剑毁去，生怕神兵利器又落到寡人手中。云使上奏寡人这消息之时，寡人变色动怒。”罗凡的脸色被身上内衫的明黄色映衬得愈发冷漠，他道，“傅安莲，按律当悬尸。”
琅邪朗行礼道：“臣下知，然而贱内以一生报臣下，丈夫安能不守一诺？”
“……你杀艾斯之时毫不手软，这次却为了你妻子苦苦求情。九天都说星师移情于貂碧晶，可见此言不实。”罗凡居高，微微垂下眼帘看着琅邪朗，道，“袖手旁观貂碧晶死的，傅安莲也是天人中的一员呐。”
琅邪朗神色闪过痛楚，道：“臣下这一生，爱过两个女人。一个叫貂碧晶，一个是傅安葵。一个为我而死，一个是我妻子。”
“唉。”罗凡长叹，“星师，寡人不能答应你保全傅安莲尸体的体面，若寡人这般做了，三军都要寒心。但寡人答应你，诸事定后，寡人自会命人把傅安莲的残骸庄重收敛，风光下葬，极尽哀荣。她是凡军罪人，不得埋入一般坟冢，但寡人会让人在乱坟岗中修葺上好之墓，使人看守。”
“吾王！”
琅邪朗还想求情，罗凡打断他，道：“星师，从你选择与天人一刀两断，投入寡人麾下的那一刻开始，已经没有回头之时。昨日事当如昨日死，该断不断，你已误过你夫人，不要再误了自己。人若立场不定，妇人之仁，就算是公子灵犀这等人物，也在后悔，不是么。”
琅邪朗惊愕过后幡然领悟，一脸决绝退下行礼道：“谢主隆恩。”
灵犀用半副王妃的仪仗接我出去，我在止戈的搀扶下盛装而出，接受这万众俯首的无上尊荣，和久别重逢的爱情上的大欢喜。女贞府被毁坏的地方已经焕然一新，华丽而考究的程序一一走过，我幸福地微笑，定定抬眼，望着对面紫袍华冠的，我爱的男仙。
我一步一步走近他，艾斯的死，琅邪的变，所有萦绕我心怀的愁绪压抑此刻都一扫而空。只要灵犀继续对着我这样微笑，那我就能为了他，一直走下去。终于，他朝我优雅地伸出手，我们双手相握的时候，他脸上的剑眉一挑，又惊又喜，看着我的小腹处半晌，高兴地宣布道：“樱樱，你怀上了我们的孩儿！”
我还来不及惊讶细想，便已经站在灵犀身边，接受那山呼的贺喜之声。我只觉得自己一阵接着一阵的眩晕。我是公子灵犀不惜中断百年苦修，不听琅邪苦劝也执意选择的王妃。那我就一定当得起这个位子给予仙人的一切罢。
止戈在我身后仰望着华服的我们，公子灵犀，和与殷长哭一般模样的我。她脸色苍白，呢喃道：“……他们终于，还是在一起了。”
战时一切从简，不多时，我与灵犀便一同坐进马车之中，接下来是横穿九天，去成天的天宫。我们如一般陷入热恋之中的小儿女那样迫不及待地相拥在一起，诉说了几句相思之苦和衷肠甜言后，我问他：“九天联盟之事可成？”
他不禁面有得色，道：“已成。”
我喜道：“那我们回去之后，是否立即调兵遣将，再遣征鞍出更天？”
“非也。自古知兵非好战。”灵犀道，“况且以战止战，生灵涂炭几时安？我也不想再看见天人们大范围地惨死了。”
我疑惑：“既然九天联盟已成，可以反击罗凡，却又不想开战，为之为何？”
灵犀温柔摩挲我的肩头，道：“军机要事，时机到了，自然见分晓。”
我知九天大事，灵犀若想对外保密，即便是我他也不会告知。灵犀也不是我撒撒娇，吹吹枕边风就能左右决定的成天公子。灵犀爱慕我，其中一点便是我不会多问他不想说之事，阻止他做想做之事。对于我什么地方让他钟爱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现下他不愿说，我便不会再问了，只柔柔靠在他怀中，仰头道：“止戈说，想追随我。”
灵犀沉默一阵，轻轻道：“你怎么说呢。”
“我觉得她之所以想追随我，是还看不透我并非殷长哭。怎可纵容这种痴缠，便不留余地地拒绝了。”
灵犀一笑，双眸中荡出欣喜，道：“做得好。”
“可是，”我扭头看着他，道，“止戈很伤心，我觉得于心不忍。我在想，要不然就遂了她的愿，等到时间足够久，我再慢慢让她明白，到那时让她走岂不是两全其美，省得她现下这般失魂落魄？”
“不允。”灵犀斩钉截铁道，“你现在遇见止戈就这样感情用事，日后面对琅邪朗如何能担当得起皇室的责任呢，琅邪朗现在可是帮着罗凡要杀我的啊。”
我闻言惊醒，如当头棒喝：“我不会了。”
“孺子可教。”灵犀的手抚上我的小腹，“你信不信，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小公子。”
我的笑意忍不住地扩大，我们的发丝缠绵在一起，我记得凡间有个词，叫做“结发”。
那日罗凡深夜幸宋瑾团的寝宫，他将随行人等一概挥去，心情颇好地潜行进去，示意宫中众侍奉皆不准出声，侍奉们行礼退下，他顺着游廊绕过屏风，掀起珠帘，进入宋瑾团的寝房。可他赫然发现，地上鸟羽凌乱，阿乌气绝多时，和古月禾禾那只毒蝎子的尸体缠在一起。罗凡俯身查看，只见蝎子的尾巴刺透了阿乌胸膛，毒死了阿乌，而阿乌抓瞎了蝎子双目，也弄死了蝎子。
不祥的阴影像黑色的大鸟一样包裹住罗凡，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之声，雷雷若鼓。
“……团团、团团！”他口呼宋瑾团乳名，冲进内室，见身着王后华美服制的宋瑾团倒在地上，颈部被人从正面撕破了一个大口子，一头金钗步摇散乱着，身子长发都泡在血泊中，双目紧闭，肤色青白，早已横死。古月禾禾惊恐万分地跪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浓重的血腥味与刺眼的猩红逼得罗凡要发疯，他冲过去一把搂紧宋瑾团的尸体，仰天而啸。他低头狂乱地亲吻着宋瑾团，猛然发现宋瑾团身边写着几个歪歪扭扭地大字。
宋瑾团死前挣扎着，用手指蘸着自己的鲜血，在地上写下了“不悔”二字。
伊人已逝，罗凡望着那鲜红的“不悔”，怔怔流下泪来。他上一次落泪，还是在几岁的孩童时代。他双目发红，慢慢抬起头来，盯着古月禾禾。
古月禾禾被罗凡吓得魂飞魄散，像拿着救命符一样拿着一叠书信急忙申辩道：“宋瑾团一直在背叛陛下啊！她一直偷偷将情报送与自己娘家，九天联盟的事、从天复辟的事、公子灵犀的事，她都有份！臣妾今天截下了那只青鸟，铁证如山，宋瑾团还死不悔改！陛下！这个女人不配在您的身边！陛下，您的江山事业信仰，我们凡人的血海深仇，宋瑾团在与这些事情为敌，冥顽不化！”
罗凡的手剧烈颤抖，几乎拿不稳那几页书信。他不敢置信地翻看着，是宋瑾团的字迹口气，甚至连落款时点一点的小习惯都完全吻合，信中字字都是情报和背板，并且显然由来已久。她在自己身边委曲求全，温柔和顺，原来又这样的机心算计。他闭上眼睛，终于承认自己的枕边人背叛自己的事实：“不悔……不悔……团团你不悔与我的情事，也不悔暗帮天人么。”
他的团团，是在自己和天人之间水深火热得生生纠结而死的啊！
可是大丈夫所谋者大，他是不会为了和一位女仙的爱情而放弃抗天大业的，他对宋瑾团情有独钟，并且利用宋瑾团家族的势力起事是上苍赐予的珍贵良机。宋瑾团无悔，他罗凡亦无悔，即便时光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在赶往罢也罢山的路上，微笑着拦住华服的少女，斯斯文文地行礼道：“姑娘可是要赶往女贞府凭吊？小生罗凡，旅程遥遥，可能作伴同往？”
那时候明媚张扬的宋瑾团警惕地打量着自己的模样，是自己永世不会忘却的珍贵回忆。
古月禾禾一路跪爬到罗凡身边，抱着罗凡的腿道：“陛下！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如何可信！陛下，宋瑾团已经死了，她是罪有应得，可是您还有臣妾啊！臣妾可以当您最好的皇后，比宋瑾团胜任千倍万倍，您可知，臣妾对您的爱，并不比她对您的少啊！陛下！您的眼中为何就只有宋瑾团，她长得并没有臣妾美艳呀，臣妾对您的心是真的，臣妾爱着您，我们会有更多我们的孩子，您看看臣妾，看看臣妾啊！宋瑾团的孩子，臣妾会待他和自己的儿子一样好，臣妾一定好好养育他！”
“——贱人！”罗凡一掌重重拍上古月禾禾的天灵盖，古月禾禾尖锐的哭诉声戛然而止，整个人被挫骨扬灰，变成风中的尘埃。罗凡在血泊中将宋瑾团冰凉的尸首用力地贴向自己，肩膀耸动，低低呜咽起来。
在不远处，那个男婴睡得香甜，对这一切无知无觉。
“这是罗凡亲手写的祭文，你看看。”灵犀将东西递给我。
“‘言穷而哀情无限，呜呼哀哉，痛失梓童！不得护吾后，寡人行负神明，故天谴罚汝弃尔而去，然梓童安能狠心至此，果不顾寡人之死活？痛彻断肠，华发催生，不能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生之阳，一在死之阴，生而影不与寡人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寡人梦相接。吾后生平，德照山河，为人侠骨，柔顺良善，不傲凡人，不齿不公，如今失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以往，寡人其无意于人世矣！’”我读完祭文，感叹道，“这祭文真是情真意切，痛不欲生。罗凡不仅在已占领的四层天阙中举天缟素，更把古月禾禾身边与宋瑾团身边所有侍者以灌水银的酷刑处死了。”
“也许你还不知道，罗凡一贯对手下有多么仁厚。我们的天帝，若是席间有侍者打碎器皿，断不会轻饶，轻则毁去修为，重则打落凡尘。可是有一次，罗凡设宴，有侍者不慎摔碎一个酒杯，罗凡居然说侍者疲累才会失手，是他这个主子太粗心没有察觉，喊人换班，让那侍者去休息了。”灵犀接口道，“罗凡极能隐忍，收拢人心的手段可见一斑。这次雷霆之怒，着实非比寻常。宋瑾团也是个奇女子，罗凡为了她这般失态，我们这边，宋氏一族，护国公府痛失爱女，也在呼天抢地，说他们苦命的女儿一遇罗凡便一生被困，如今惨死都不得相见，成天闹着私自领兵去罗凡那里抢尸体。宋家三朝肱骨，关系重大，我不知如何安抚才奏效，真是头疼。”
说这话的时候是草长莺飞的三月，我们已回转至晬天。我对灵犀半真半假道：“灵犀，上回在晬天停留时，我曾巧遇葫芦巷内的红楼梦翁。经他指点一番，受益匪浅，终位列中仙。虽然我如今已为上仙，但还是想去拜访一下故人。听你说过，你的千里姻缘一线牵也是经他传授的，不是么？”
灵犀携我将浩浩荡荡的排场停到葫芦巷口，为表尊敬，又携我坐上一架轻便行车，空出左边的位置，虚左以待地直接来到了那久违了的小庙门口。我默默看着那空出的位置，这才知道，灵犀带我来重访红楼梦翁，我为求指点，他却是想着招贤纳士。
庙门大开着，却无人看守。有云使想去传话，灵犀却阻止了，他与我双双步下马车，亲自站在门口恭敬道：“成天公子灵犀，携沈樱前来拜访仙翁仙姑！”
回应我们的是无穷的寂静。
“成天公子灵犀，携沈樱前来拜访仙翁仙姑！”
如是再三，灵犀三喊三停，门内寂静无声，我们面面相觑，灵犀终于率人进庙。只见物是人非，桌椅佛龛一如从前，但蒙尘落网，早已人去楼空。
灵犀轻声问我道：“你可有发现什么东西不见了？”
我道：“物品俱在，唯独垫桌脚的那些残本不见了。”
灵犀点头，道：“他们是有心避世，孤懊恼自己不曾早些打动他们，将他们收为己用。”
我们踩踏着仄仄的楼梯到了二楼，那是女仙三月奋笔疾书的案头。如今书案尚在，拿水赶我走的说书人却不知所踪了。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青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罢了，罗凡自宋瑾团死后心灰意冷，正是一蹶不起之时，我们趁着这大好时机速成大业，走吧。”灵犀回身，将手背在后头离去，且行且吟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我一步三回头地坐回灵犀身旁，离开了那让我满腹疑问的葫芦巷。我本想问清楚红楼梦翁对我说的不详之语，如今看来，我是无缘问清楚了。
——“孩子啊，谨防登顶凤座后，便是香魂大梦归。”
罗凡宫外，围着一群忧心忡忡的凡军权臣。琅邪朗忙着窥探天机，几宿几宿地没有睡好，面上透着沉沉的疲色。
“自皇后薨后，吾王便一病不起，日夜呕血，种种恶邪症状，断非全因伤心所致。”
“吾王夜惊，连守夜的侍者都有不少见过秽物纠缠殿下。会不会是那古月禾禾死前用了什么妖术？”
“不会的！古月禾禾怎舍得伤害吾王！我倒是听说，那是个女鬼，依稀长得像极了……三层天之璧……”
“嘘！提艾斯做什么！”
一直面色不豫的琅邪朗突然开口道：“去凡间找。”
众臣错愕：“什么？”
“国之将亡，必生妖孽。如今九天大乱，星宿混乱，六道轮回中走脱了一个女鬼是乱世奇像。九天自古便少有鬼祟敢来作乱，可是凡间不同，他们周有褒姒，又有九尾，殷商将亡，便有妲己……这种鬼怪横行的地方，捉鬼除妖的能人必然也多。”琅邪朗折身鞠躬，道，“惭愧我一介星师，却不对捉鬼的路子。为今之计，只有向凡间求助。在列诸公，多是凡人出身，如何办，琅邪朗便重托于诸君了。”
话刚说完，宫内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罗凡的剧烈咳嗽之声，那是垂死之人的苦痛挣扎。
谋臣们面面相觑，纷纷朝琅邪朗抱拳道：“遵！”
罗凡正在榻上辗转，面如薄纸，不得安眠。侍者换了一盆又一盘凉水，将冰块镇过的锦巾敷在罗凡的额头。罗凡在病重中撑开沉重的双眼，依稀又看见那个长发白衣的银发女鬼睁着一双幽蓝的眼睛，盘踞于房梁上，森森然盯着自己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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