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里,众人都不再说话,脱着伤残的病体斜倚着石壁,不时的目光交汇却也都即刻避开。冷泽宣提着剑三两步走到石门旁,透着缝隙似乎听着外面的雨声小了许多。雨烟出去约莫也有一时半刻了,想来门外的守兵,若不出问题的话,应该也跟着离开了。冷泽宣侧过身看了看白少棋,又回身扫一眼芮城同来的卫兵,心下觉得此时若不出去,再等下去,只怕他们就回来了。遂将手按在那石室机关上,回头道:“是时候出去了,切记,不管门外如何,不要恋战。一定要去到渡口。”
那芮城的卫兵,几人扶着墙站了起来,应道:“少主放心,我们一定能回去的!”
余下几人便也互搀着起身,言语便也坚定着:“对!少主,我们一定可以回去的!”
冷泽宣心中不能肯定,他侧过脸,见白少棋依旧呆坐在那儿,似是全然没有听到方才所讲的话。幽幽石室里,冷泽宣定声喊了一句:“白兄弟!”
白少棋缓缓抬了头,看向他。
“走了。”
是啊,已经走了。
触开机关的那一瞬,冷泽宣握紧了手中的剑。石门轰地一声打开时,夜幕下的雨已经不似起先的那么狂暴,却是柔柔的落着。周遭静谧,林影散动,似是什么都未发生过。不知是该舒心还是忧心,冷泽宣来不及想那么多,回身朝众人摆了摆手:“走!快点!”
雨中,他一行人沿着前时逃入石室的路线返至山下平地,顺着原先计划好的方向,一路赶至渡口。渡岸旁,暗夜里的几点孤影,几人披着蓑衣,带着斗笠远远地立在船头。见着他一众人向这个方向赶来,向后瞧去未有追兵,其中一人遂忙自船头下来,紧跨几步走至冷泽宣面前。一个蹲身便单膝跪在水洼里,嗓中哽咽道:“少主,属下就快以为你们回不来了!”
冷泽宣微俯下身,拍拍那人的肩:“好了,快起来。”
那人起了身,几把胡乱的抹了泪,脸上扬着舒心的暖意,咧嘴道:“嗯。少主,走,我们上船。”正说着,看向冷泽宣身后零星剩下的几人,衣上皆是刀剑划开的口子。迎着这细雨,不似在芮城那般英气,却是多了份悲凉。一时便愣神看着。
渡口停的小舟足以载上多他们三倍的人数。芮城的卫兵们只进了几只,余下的便空落落地在水面飘荡着。起先那人心中酸楚,待众人登上了渡船,却仍旧是呆呆地站在岸旁。冷泽宣回身见他仍在那杵着,遂道:“配玄!想什么呢?快上船了。”
那人回了神,忙三步并做两步赶上前来,拱手回道:“少主,多余的船只怎么解决?”
冷泽宣见问,探身出了船舱,这才见渡口漂着那几只小舟。一时却也沉思,只见是将头别过一旁,眼中流露着黯然,便只听他声音分外低哑道:“沉了吧。”
那人见着冷泽宣转身回了舱内,背影甚是落寞却又坚毅,一时心中不知是何感受。回身看向那雨中孤舟,能载回留下的弟兄,却如何能将兄弟的亡魂亦载回故乡?他无奈的摇了摇头,领命自去沉了那几只渡船。
船沿着峡中水路,蒙着细雨穿流而去,眼前的一切稍瞬即逝。白少棋没有进船舱,孤身一人独坐在船头,迎着那寒风,眼看着船后越发模糊的山景。风便径自沿着衣襟斜穿进去,吹得人手脚冰冷。白少棋下意识的伸手去找腰间的酒壶,才发现腰间的酒壶早已不在了。从前酒怎会离手,如今,竟连酒壶不见了却也不知其踪影,却也不知自己何时遗落。
心中冷冷的,便也不再觉得身上的冷了。也许这冷是自己该承受的,否则怎么还能坦然的面对如今的一切。白少棋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心紧皱的能听见滴血的声音。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哭喊他的无奈他的悲愤,一切就那么被湮灭在了那样的宁静之中。现在,一如从前。
白少棋向前倾了倾身子,想将双臂支在两膝上,好把头深深的埋进去。可却忽的觉得怀中有什么东西向下滑动了一下,他直起了身子,右手缓缓的摸上怀里那团柔柔的巾帕。淡灰的墨色,巾角用白色银线简单的绣着一荼蘼花:末路尽头,尘烟已过,还知多少?这是雨烟幼时偶然见到稀有的荼蘼花时,看着那花叶细声念出的。隐隐的看到巾帕上透过的血色,白少棋缓缓地将它摊开。
风随即将那巾帕吹的拂动起来,血色的四个字在暗夜的衬托下直穿人心。“君安勿念”,白少棋的冷静一时就像是失了控制一般,这就是她在决定离开前留给自己的话吗?却连个告别的机会都没有留下。分明看到那“念”字改动的痕迹,浓重的红色意欲将那改动掩饰起来,却越发的显出。她是想写“忘”的吧?为什么不写了?白少棋的心拧作一团:她是怕吗?是怕从未存在在我的心里,既没到过心里,又何谈忘记?勿念,勿念,她对自己怎么那么没有信心眼中的淡漠凌冽再也聚不到一起,凝聚的只是不断袭来的泪水,不容他有丝毫的挣扎,就这么夺眶而出。沿着脸侧,滴落而下的一瞬凝在雨里,深深地融进了衣间。
白少棋紧紧地握着那巾帕,收紧的手指深深地掐了进去:为什么?为什么她就舍得这么离开?或许当初自己就不该来令水城,不仅是这一遭,更是十几年前。若是没有遇见过,是不是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一切。君安,安,安?你留下一句话就走了,可你知道吗?没有你,我还怎么能安。
舱内,冷泽宣安排完了一应返程的大小事宜,这才坐定在一旁。见白少棋不在船内,遂掀起舱门前遮风的帘子,一眼便看见白少棋正孤身坐在船头。身子侧着,脸背着船舱,冷泽宣看不见他面容上的表情,却分明的觉得他攥着什么东西的那只手在怔怔地抖着。
身后配玄早已发现返程的人里不见了冷雨烟,心下猜到几分,便闭口不提。此时看见冷泽宣站在舱门那儿,一手掀着帘子,穿过帘子看去又见船头坐着白少棋。许久,配玄见冷泽宣仍呆站着。遂走上前去,拍了拍冷泽宣的肩,安慰道:“少主,进来歇息吧?别站着了。”
冷泽宣侧过脸,见是配玄,遂才意识到自己已在这儿站了许久。又看了看船头的白少棋,便松手放下那帘子,转身回了船舱里,靠着一处缓缓的坐下。
配玄不知该安慰些什么,便将一杯热水递至冷泽宣手中,犹豫了片刻,方道:“少主白兄弟,他他会想明白的。”
冷泽宣接过了水,握在手里,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船舱里飘散着药酒的气息,不时夹带着些许的血腥味。冷泽宣并未觉得身上的伤痛,只是倚靠着,侧头看着舱外的风不时吹开那帘子,拂动着吹进几滴雨来。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在窸窣换药声中朦胧睡去了。
再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水路两侧的高山见得分明,船外也不再落雨。冷泽宣拉开身上披着的毯子,走去舱门前掀开帘子,见白少棋仍在船头坐着,似是连姿势都未曾改变。回身见配玄正打点着餐食,遂问道:“他一夜没睡吗?”
配玄一手规制着茶壶糕点,抬眼看向冷泽宣道:“他应该就是这么坐了一晚,我起来看时,他也未动过。”正说着,忽听船舱外哐当一响。冷泽宣侧身拉开帘子一看,白少棋整个人侧身倒在地上。配玄忙放了手中的糕点,紧跟着冷泽宣出了船舱。
冷泽宣蹲下身,见白少棋面色惨白,再触他的手臂,只觉着冰冷无温。配玄忙俯身将白少棋扶在冷泽宣背上,背至了船舱内。配玄伸手摸他额头时,只觉得微烫,遂同冷泽宣道:“少主,白公子可能是受了风寒,得赶快服些药才好,不然若是烧起来就麻烦了。”
“你们此行可带了些药?”
配玄摇摇头,道:“带的都是些伤药。没有治风寒的。”
冷泽宣无奈,想了片刻道:“把毯子都拿来给他盖着,用热的巾帕给他敷着额头。也只能这样了。若出些汗,想来是无碍的。”
配玄点了点头,遂起身去取毯子。一旁,冷泽宣见白少棋手中紧攥着一巾帕。遂接过来看时,一时猛地一触,心头酸涩之感涌来,眼中似是又快要模糊不清了。冷泽宣定了定神,收了那巾帕,放在了白少棋怀里。遂起身走至桌台旁,提起那壶向杯中倒着热水,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眼泪,便就任它落了下去。想来,这一切雨烟都已经想好了。若自己没有把她还当作个孩子,也许细心点就不会让她这么犯傻了。本来应当离开的就是自己,终究也还是自己没有尽到做哥哥的责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