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杨灿灿在外滩吹了一夜的风。到了清晨的时候,杨灿灿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不过一夜没睡,他的脸色很黄,双手抱肩,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两个脚离开地面一点距离,悬空地晃着。
我的精神倒还是很好。每回金主都喜欢从天黑折腾到天亮,熬夜对我来说,就是家常便饭。我挨着他坐下,默默地看着对岸。
太阳一点点地升高,从这边看去,对岸林立高楼上的无数玻璃,就像数不尽的鱼鳞在水中晃动,浮动着闪闪的金光。
天气晴好,外摊边,游人如织,有很多人从我们身边经过,不过,没有任何一个人多看过我们一眼。
这里很热闹,热闹得每个人都是步履匆匆,从别人的生命悄无声息地掠过。
陪他坐到了中午,我说:“时间差不多!”
杨灿灿嗯了一声,突然问:“要是有一天,你再遇到顾北辰,你也会这样做吗?”
我慢慢地笑起来,但是口气却是很冰凉:“他现在落在我手里,只会更惨。”站起来,我伸了一个懒腰,“莉娜她们可是从锦屏千里迢迢地赶过来捧场的,我们可别去太迟了。”
杨灿灿迟疑着:“不会犯法吧?”
我横了他一眼,笑眯眯地说:“你不是百度过了么,非法拘禁满24个小时才算罪呢!我已经打好招呼了,她们会掐好时间,留她23个小时59分59秒!”
“可是……”
我戳着杨灿灿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别那么多可是了。我们就是吓吓她!小昭都把你害成这样了!你还有什么可留恋的!杨灿灿,你发疯也要有个限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犹豫!”
杨灿灿抱着头,痛苦地说:“我知道!可我就是不想害她!”
我怒了:“什么叫害!我们不过是以牙还牙!你看看,她都对你做了什么!是谁骗我们去宾馆?是谁威胁你给钱?她那是真爱你吗?从前,你怎么劝我的?她都是个渣渣,你还杵在这里装情圣做什么?”
爱情这玩意,就跟**一样,不能沾,一沾了,就是彻底的脑残。
杨灿灿又哭了,哭得浑身都在发抖。抖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止住了眼泪,抬起头看着我,凄怆地笑起来,眼神空洞得可怕:“我就是一个笑话!”
几年前,我也这样绝望过。
不过,在这个尘世讨生活,哪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去悲春伤秋!
我扳过他的脸,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没人笑话你!”我话锋一转,“除非你自己想让别人笑话你!”放缓了口气,我哄着他:“杨灿灿,你想想你几年前怎么劝我的?就当是个瘤,把它剜了吧!长痛不如短痛!你想想,你现在看清了,也好!下一次——”
“不会有下一次了!”杨灿灿目光一点点地冷了下来,跟锋利的冰锥似的,说出来的话斩钉截铁。
我愣了一下:“杨灿灿,你别因噎废食!你还会遇到——”
“你自己呢?顾北辰之后,你还信过谁?”他苦涩地笑笑,眼睛里是与年龄不相符合的沧桑,“我们那样家庭的出来的,能爱上别人就已经是奇迹了。”
爱一个人,却不可能信任。
当年爸爸们出轨的时候,会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们做子女的,会因为他们,而对感情蒙上了一层不可磨灭的阴影?不信任的因子早已经埋下,而顾北辰与杨灿灿的前女友,不过是让我们心中的阴影,完全地显现出来。
杨灿灿的目光变了又变,最后恢复了平时的那种冷冷的感觉。他握紧我的手,难得煽情了一把:“小白,我们这样算不算相依为命?”
我顿时被雷翻了,心中有千万只草泥马呼啸而过,瞪了他一眼:“滚!太恶心了!别让我把去年的早饭都吐出来!”
杨灿灿侧过脸,哼了一声:“高数题不会做别找我!”
我当然不会吐掉去年的早饭,杨灿灿当然也不会不管我的高数。我大大方方地伸手就去拧了一下杨灿灿的胳膊,然后直接扯着他的袖子走人,口里笑嘻嘻地说:“笨羊羊,乖乖地跟我走!红太狼给你吃棒棒糖!”
杨灿灿嘴角抽搐:“你才吃棒棒糖呢!”
他说得很对,其实,我跟杨灿灿从很早以前开始,就已经是相依为命了。在这个苍凉的世界,我们互相依偎,互相取暖,共同地面对那接二连三的不幸。
白天车更多,不过出租车一路左窜右钻,很快就要开到了。我多了一个心眼,让车停在了离会所两三里地的地方,剩下的路,与杨灿灿一道慢慢地走过去。
现在是白天,会所几乎是在歇业状态,我熟门熟路地领着杨灿灿从偏门闪进去,顶头就瞧见莉娜站在门口,冲我甜美地一笑:“小白!”
她打扮得很清纯,看上去比我这个正宗的大学生还像个大学生。
莉娜是我08年在被骗去锦屏市的那两个月里认识了的。她比我大不了一两岁,却在我面前充当大姐大的角色,对我很是照顾。
不过,做这行的有个规矩,就是不问出处。在那里,我也有个化名,就叫小白,听上去就像是一条小狗的名字。
我跟莉娜一直有联系,这几年,她也就是那样,白天睡觉,晚上“上班”。这年头,没有一份工作时好做的,连做这一行都是竞争上岗。
我笑了笑:“莉娜姐,谢谢你!”
莉娜眼角的余光扫了眼杨灿灿,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抿嘴一笑。她的五官很精致,笑起来,如水的眼眸里透着一丝的狡黠:“光说谢谢可不行,可要有点表示!”
我笑盈盈地说:“明天下午,我们去诳街!我做东,你们看中什么就买!”
莉娜点点头:“这还像个样子!我可把话说在前头,我要是看中什么贵的,你可别心疼钱啊!”
那次霍太太甩在我脸上的卡里还有九万多,正好用来慰劳莉娜。不是我的钱,我用起来不心疼。
我很大方地说:“行啊!别跟我客气!”然后,我谨慎地问:“都顺利吧?”
莉娜笑起来:“怎么?不相信姐姐的功夫?我可已经灌了两杯‘神仙水’下去。等下你就可以欣赏她的表演了!”
神仙水是行话,用来助兴的,喝上一杯,就是修女也疯狂。这样灌了两杯下去,那渣女估计正要兴奋上一整夜了。
我说:“莉娜姐!你可得悠着点!”
莉娜笑得扭成一团:“放心!”她朝我挤挤眼,“待会儿就让你看看姐姐的手段。”她看着杨灿灿抿嘴一笑,“小弟弟待会儿看了,可要把持住了。”
这话,我一听就懂,杨灿灿也是一样。他白白的脸上浮起红晕,把头低着,恨不得找个地缝往里头钻。
我怕杨灿灿脸皮薄,忙打岔:“莉娜姐,定的房间在哪边?”
莉娜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笑盈盈地看我一眼:“我带你们过去吧!”她袅袅娜娜地领着我们走到一间包厢门口,推开门,让我跟杨灿灿进去,然后就走了。
包厢很黑,杨灿灿默不作声地摸索着开了灯,再打开了电视机的液晶屏幕。中间的玻璃桌子上放了饮料、水果还有一些零食,以及一台已经开机的笔记本电脑。
我看到那个笔记本,心惊肉跳,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去看杨灿灿。他倒是没发现我的异状,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屏幕看。
液晶屏幕同步传过来另一个房间的画面。
画面是高清的,每一个细节都显示得清清楚楚。
在那个房间里,只有小昭一个人,在撕扯自己的衣服。
大约是神仙水的药效显露出来了,她的反应很明显,脸色一片潮红。
杨灿灿的脸色全白了,握着遥控器的手都在抖,他的手按在调音的键上,始终没有放出声音。
虽然知道那个房间里,会发生什么,但是亲眼看到,还是很有震撼力的。也亏得杨灿灿没有放出声音来,要不然我还真怕自己看不下去。
杨灿灿心比我软,很纠结地问:“这样好吗?”
我已经镇定下来:“我们就是吓吓她!”
杨灿灿站在原地,却没有去看液晶屏幕,默默地低着头,脸色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
很久以后,他用那种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语调,说:“我以前不能理解,你为什么那么恨顾北辰。现在我明白了。曾经有多少希望,现在就有多少恨。他毁掉你的,不是生活,而是生命里仅有的一点阳光。”
我走过去,握了握杨灿灿的手。
他的手心很凉,仿佛是冰到了极点,再也暖不过来了。
我只能更用力地握紧,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只是杨灿灿的手捂得过来,他的心再也捂不过来了。
心冷了之后,然后,就这样了。
其实,他也只能这样了。
杨灿灿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动了动。然后,他反而轻轻地在我的手上拍了几下,抬起头,粲然一笑:“我们不是还得忙吗?”
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打开电脑,若无其事地拧开饮料的瓶盖,喝了一口,若无其事地敲击着键盘,我只觉得心底是说不出的难过。
我站了一会儿,然后关掉了电视,反正那边有人全程录音录像。手里有小昭这样的视频和照片,就能威胁她不出去乱说话。
但是,这并不是万全之策。因为,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小昭伪造的视频和照片,还有那些记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好在杨灿灿与她认识了一年,知道她有个习惯,就是把重要数据压缩后,在邮箱上备份。只要杨灿灿盗了她的邮箱密码,就能看到了。
杨灿灿的电脑技术,虽然说不上十分地好,但去盗一个普通邮箱的账号,还是绰绰有余。很快地,杨灿灿就打开了小昭的邮箱。
几秒钟之后,杨灿灿的脸就绿了。
“张小白,你快过来!”
我走过去一看,那是一封别人发给小昭的邮件,全英文,没有照片,也没有视频。我的英文不过是一般,听力不行,但是看几遍,勉强能看懂。我看明白后,惊出了一身冷汗!
再点开收件箱,我一封封地往前翻过去,只要是英文的,就打开看。离现在时间最久的一封是去年七月九日。
而在那个日子的第二天,杨灿灿与小昭,照着邮件里安排的那个桥段一样,来了一场美丽的邂逅。
原来那都是安排好的,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一场精心的算计。
如果不是小昭擅自与霍太太有了默契,若不是小昭跑过来自作主张地威胁杨灿灿,也许此时此刻,杨灿灿还沉浸在幸福的初恋中呢!
“是他的律师。”杨灿灿狠狠一捶桌子,骂了一句脏话,咬牙切齿:“都这样了!还不放过我!”
杨灿灿口里的那个人,便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杨不凡,不到二十岁就掌管了杨氏企业,在商场上叱咤风云。
在商界,人人都夸杨不凡温文尔雅,没人知道他跟他母亲,对杨灿灿,对杨灿灿的妈妈做了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当年,你妈妈不是替你放弃了一切吗?”
杨灿灿冷冷地道:“奶奶不认他这个孙子。她要把她继承的百分之五的股份留给我。”他苦笑了一声:“爸爸最后还算是为我做了一件事。要不是他在遗嘱里写了,我遭遇意外,所有遗产就捐赠出去的条款,只怕我现在根本不可能站在你面前!”
我猛地抽了一口气,说:“那你奶奶你妈妈知道了么?”
杨灿灿沉默了好一会儿,苦笑:“我没猜错的话,已经收到了。”他的声音里是难以掩盖的嘶哑,“只怕现在……”
杨灿灿的奶奶和妈妈一直希望,杨灿灿跟我大学毕业后,双双在老家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然后结婚生子。
如果这时候传出来,杨灿灿乱七八糟的流言。
她们会很失望吧!
我握紧杨灿灿的手:“杨灿灿,实在不行,我们订婚吧!反正,前段时间网上有那个视频,我们正好可以用用。”
“不行!”杨灿灿忙说,“小白,你值得更好的。”
“你以为我还配找个好人结婚么?”我努力想笑,但是心中的苦涩蔓延开去,笑得很艰难,定定地看着他,“反正只是订婚啦!想想你妈妈,你奶奶。她们认定我们该在一起。”
我很快调整了情绪,说到后面,用那种非常调侃的口气说出来:“说真的,杨灿灿,你是不是嫌弃我啊!”
杨灿灿冷得冰块一样的脸,顿时融化了,嗫嚅着:“额……我其实很希望你幸福。我什么都没有。我总觉得我配不上你!”
我白了他一眼:“白富美配高帅富,咱是二百五,陪你这个理科男正好。”
杨灿灿听了,低着头,慢慢地笑起来。
我摊手:“安啦!反正我也懒得找其他人!再说,咱俩要是不结婚,咱俩那些同学该多么失望!咱们可是公认的青梅竹马的情比金坚的传奇模范情侣!恋爱开始的时间,可以追溯到幼儿园我流着口水把你的脸当苹果咬了的那一天!”
杨灿灿笑出声来:“谁让你笨!从小就笨!”突然,他不笑了,用力地抓紧了我的手,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说:“小白,幸好有你!”
我眯着眼看着他,笑得阳光灿烂。
是啊,幸好。
幸好我身边有个杨灿灿,幸好他身边有个我。
真的,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