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到了烟华楼口,不待清鹭说明身份,门口侍立的小厮却是早有所知地便引着一行四人往楼上走去。清鹭想想,这烟华楼办得周到,怕是也抵不过那大皇子吩咐周到,如此悉心还真是难为了他,只是不知日后他晓得皆是竹篮打水又会是怎样一番滋味。
忍住欲要出口的一声轻笑清鹭走进小厮推开的半扇房门,正见雾骐已经等在其中。
见清鹭嘴角含笑,雾骐只当自己做得甚得清鹭满意,由此也是挺挺胸膛,手中折扇一收,起身以示相邀。
清鹭也不言语,依旧挂着摘不下来的那抹浅笑,留着这不得出口的解释让雾骐猜去,只进门应下其邀请之态,款步往席上坐了去。
待到坐定清鹭又着眼一看,但见雾骐身旁并无一名侍从相随,且雾骐本人更是是盯着她这身衣裳眼眸又是意有所喜,清鹭了然,想是他特地为此遣开侍从意欲与她独处,又觉得她没有拒下这衣裳便是应允了他的心意。
心道好巧不巧我便是带了三人恰扰了你的局,且是你若不说我便不语,你若按兵,我便不动,待要看你可奈此何,清鹭于是装傻道:“清鹭谢过皇子相邀,如此盛情相待,清鹭真不知该如何谢过才是。只是不知为何大皇子一人在此,身边的小厮、侍从何在?”
“鹭儿莫要言谢,虽是出巡,但岂有让你一人独留客栈之理。”雾骐亦是简言辞谢,又道:“此厢不待侍卫,一是烟城治安严谨,安全自是不必担忧,二是清鹭如此装束,雾骐不想鹭儿风姿也被他人给看了去”。
这雾骐八面玲珑,一个不拘礼数这“鹭儿”反倒让他叫得顺口,这会子口里说的辞谢,其实实在是心下里一句“便不若以身相许”到了唇边化成的婉言一句,至于那句风姿独享,亦可谓一语双关。
清鹭却仍是含笑,充愣作不明其意道:“烟城治安严谨确是有的,清鹭却是素无姿色,虽蒙皇子抬爱相赞,可一路步行而来,恐这街上来往行人也早将清鹭这陋颜看尽了去,实在是辜负了皇子心意。”
步行?该说这芜清鹭没有半分小姐架子,还是说她天生不享得富贵命更贴切些,雾骐正欲分辩,想起清鹭的性子,又不愿将好不容易掩起来的那副骄傲显出来,一时便只得作罢。待又要言明自己的心意,看看站在清鹭身后的青桐三人,亦只得含下话头,笑而不言。
雾骐正要相邀举箸眼光却是在刚才向清鹭身后的一扫间直直顿住,清鹭抬眼,正是将雾骐方欲收回的这一眼逮了个正着。
清鹭心里一丝哂笑,方还想着这大皇子不邀动箸是真的没了骨子里的拘礼,原却是见着美人便将魂魄都丢了七分整。清鹭于是开口道:“雾骐殿下,这便是我方才收的晴璃姑娘。清鹭初见也是惊为天人呢,怎的大皇子莫不是动了心?”
“清鹭怎的如此说笑?雾骐虽无痴情可论,又岂是滥情之人?”正对上清鹭一眼,雾骐却是窘而不迫,一语道去便将尴尬化解了开去。
“清鹭只是说笑,殿下莫要放在心上。”清鹭浅浅回着,由着雾骐自圆其说,心中却又是一丝不屑。纵使文采裴然,掩不住人心人性,便是家室才华纵使让无数少女都倾慕了他去,于她而言,若无真心,何谈缘分,况乎是如此见花便摘且处处虚伪之人。
“其实今晚皇弟雾骓也在,同层对面房间便是。”见清鹭不再作疑言,雾骐方将话头又是引向此宴另一重点。
顺着雾骐的话清鹭向对面看去,隔栏所见,正是雾骓本人,二人相见,方欲点头互相示意雾骓却是回过头去,清鹭一看,原是推门而入一个少女,远远看去,虽非绝美,亦是美人,心中不知怎的突生了几分失落。
清鹭于是转面,就着雾骐所言问道:“不知二殿下又是缘何在此?”
闻言雾骐折扇又是一开,一面将其微微拂于胸前一面似有似无地瞟向清鹭道:“那可不就是烟城城守的一番美意了?”
烟城城守?清鹭欲蹙的眉头下一双眼睛不由得又是含了笑,这烟城城守若是设宴的人,请的怕是不会仅只雾骓一人吧,本还以为是雾骐免得自己掏了荷包,原来却是他借花献佛了。
想着连在这样的小便宜上雾骐也是要明里暗里地摆上人家一道,清鹭眼底藏笑,心底相应的却又是一阵厌恶。
“方才进去的那位便正是城守爱女,风闻自小便是这烟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胚子,这出落成了,果也是个美人儿。”雾骐这样说着,嘴角亦是略略向下轻轻撇去,一丝不屑堂皇而不流俗,正是流露得恰到好处。
雾骐这等人不做得大皇子之心路人皆知也是不能罢休,故此这城守也只得退而求其次将女儿引荐给这顺路随行的二皇子了。雾骐此宴或是没能达成与清鹭独处的心意,但防着身边的雾骓,借此给清鹭敲敲边钟提个醒却是定然可成的,又顺带着表露出他心志清高,可谓是一石三鸟。
看着雾骐嘴角故意弯起的如是一抹不经意的弧度,清鹭直想着退了席赶紧回去便罢,哪里还有半分再陪他表演下去的兴致。
这边正想着作应和之语敷衍了便罢,不待清鹭开口,雾骐却又是自己加言道:“卖女求荣者有之,天下有情郎难得。这鸳鸯谱纵是人能点得,玉人成双却是无心难成。”
“骐哥哥怎么净是说些鹭儿听不明白的话,这便是请清鹭来开席的么?”一声哥哥出口,清鹭浑身不由一个冷战,只想着索性不累着自己心思,便让雾骐一人自编自演下去,怎么这样称呼便出了口。
再略略回首扫视,清鹭顿感三股冷气亦是由身后瞬时泛起。清鹭轻轻咳去一声,青桐三人于是身形各自一紧,仍是严严伫立,便又是陪着这位,各自装聋作哑。
听闻清鹭唤自己骐哥哥,雾骐心里一喜,忙邀清鹭动箸道:“光顾着说道这些旁的,却是忘了正事,鹭妹妹快些尝尝,这烟华楼的菜品可是一绝,全国便是不能保证,但在这岭北却实在是声名赫赫的。”
但见自己一声失口便成了这雾骐的“鹭妹妹”,清鹭又是一个冷战,心底里叫苦不迭,身后那三人定是心里笑开了花,她若是脑后长眼,定要目光如刀狠狠将他们几个数眼剜了才罢。
“那清鹭便不客气了。”略略咬牙,凭恁四下里谁憋成内伤,清鹭自是举筷,便是走不得脱不开,也要饱了口福才不算吃亏。
清鹭正将盘中一条金灿灿的浇汁凤鱼开膛破肚,楼下却又是一声鸣锣:“各位客官,烟华楼不才,今晚例行以表演为各位宾客助兴,还望各位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便由着楼下报着花名,片刻后又是声乐四起,不时喝彩连连掌声阵阵,清鹭却只顾眼盯桌面,手中筷筷如飞,却也是身形正坐不失淑仪。由着房中雾骐一一介绍菜色,故意叫他应顾不暇,心想着反正楼下的表演定是没心思看了,楼上这表演便尽了你的兴致让你演绎下去。
看着清鹭手动如飞,雾骐终是介绍得口干舌燥止住不言,心道这小丫头不看表演却爱菜品,虽像故意,倒是有趣。
铛铛铛、铛铛铛……随着鸣锣不止,填了个七八分饱的清鹭这才顺着锣声向下看去,片刻后待大家都将目光聚集楼下舞台,方见报幕:“各位客官,烟华楼不才,近日新得舞姬一位,其姿容出色、舞艺精湛想是众位早有耳闻,今晚此姑娘首次登台,还望大家厚爱,多多捧场。”
方才初次报幕后,本还是一声鸣锣一次报幕,随之表演开始,表演结束后又周而复始,仅这节目却是鸣锣不止,如是吸引大家注意,想是什么出彩的节目,拿来做这压轴的。这样想着清鹭兴趣顿发,身形微倾,目不转睛地向舞台处看去。
随着报幕者转身退下,舞台之后帘幕轻动,一双赤裸的小巧玉足先于其主款然踏出,应着凝脂冰肌上一串翠色银铃脚链叮铛作响,十根白皙玉指亦是从上轻拨帘幕,似是猜中满席宾客方屏息凝神待着猜着幕后到底是何等人儿,那身形又是顿了一顿方才挑帘现身。
清鹭定睛一看,原是位白衣佳人,身形瘦挑、腰不盈握,乌发披肩、明眸生辉,只可惜脸上蒙去一层与衣袂同色的纱巾,娇颜虽好,怎奈又是隐于面巾之后。
众人正打量间舞姬翩然起舞,双手一抬,水袖轻挥,继而腰肢婉转向后仰去,双足却是紧紧咬着地面,不见有丝毫摇动欲跌之态,待收回双袖,利落起身,仰面反俯间又是双手不停,指形变换,配之以轻盈旋转,如鸿雁戏于青峦,似仙女逐于云端。舞步不时左右交叠,真真叫人看得眼花缭乱,却是繁复中却不显累赘,曼妙里更显脱俗。
清鹭心底暗暗喝彩,世间竟还有了这般的妙人儿。瞥眼看去,身旁的雾骐果是不出其然已经呆呆看愣了去。
待到清鹭收回目光,白衣舞姬已然舞毕,娉婷立于台上,款身一谢,不留一言便是缓缓转身向幕后走去。
“姑娘且慢。”随着台下一声留步舞姬身形又是一顿,侧转了身回首向发声者看去,众人亦被这一语提点,方才从如梦似幻的情景中惊醒,在一片寂静里目光于是又悉数聚焦于这贸然发语者身上。
那发语的少年本是急急一心想留住欲要退去的白衣舞姬,此时见大家悉数看向自己,不由面色生窘,却也只得轻咳一声,继续言道:“姑娘不着珠翠而起舞,无缀饰而缭人眼目,实在自信;俯仰之间身形稳固,舞技亦实属超然。凡此种种,实在令在下心生敬意”。
少年话毕,正待舞姬回礼婉谢,却见舞姬竟是不发一语又要转身离去。少年忙急急又是唤道:“姑娘之姿,实在为在下景仰,不知姑娘可否容在下一睹芳颜?”
听闻此语,舞姬冷言道:“公子眼见着人时蒙面上台的人,便本不该再报什么幻想。”顿顿语气舞姬又道:“不过公子既然有心,便在此给了公子这个机会罢,但凡公子能以一琴曲意表方才我舞之深意,不但面纱奉上,且定留名于公子。”
本听着冷言冷语迎头落下,发语少年面色已经微微泛红,现下听闻不但能一睹如此妙人芳容,还能有幸知晓其名讳,他精神又是一震。但却只消片时,其加之以一震的神色却又黯然萎顿。
清鹭目不转睛地看尽一切,心底里虽然也是惊叹于这舞姬的才华,亦望有幸一睹其容,却实在也是不喜这般恃才傲物的性情,但见着这少年为着这题目这般为难,有心救上他一救,只可惜她本就不精乐理,加之以方才一舞,舞姿曼妙不提,其内蕴亦是大有精义,也是真真难住了她。
“不若本皇子代这位兄台献上一曲,还望姑娘不吝赐教。”这台下少年确是站在别人给了自己却是下不去的台阶上,雾骐却是平白得了个在清鹭面前表现自己的机会,岂会白白放过?
说罢雾骐起身,自信满满下楼而去。
清鹭看向下楼而去的身影,不知道面对这正合自己心意的救场还该是添分不屑不是,雾骐其人确是舞文弄墨之材,精通乐理想也是必然,但这“本皇子”的名号出口,便叫是无论之前是否知其身份的人都要礼让他三分了,这题目若是由他来答,七分才华、三分情面,便是舞姬不允这楼里的老板也定是要出面以令那姑娘屈服为圆场的。
看见楼下一众齐齐见礼中雾骐已经坐在琴前,朝着楼上的自己又是目光一应,清鹭只得也是点点头以示示意。
雾骐扬手,轻拢慢捻,抹而复挑,清澈的音符玲珑随之有致地跳跃而出,后续之音又如潺潺流水、渺渺风间,听之如见鱼跃深渊、似感鹤唳青天,正是应上方才那一舞鸿雁出尘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