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八月末的太阳依然是火辣的。
操场的旁边立着一排高大的梧桐。蒸发了水分的叶子总是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这个城市的风很有名,很早我便知道。只是它的程度总是一阵就吹得我嘴唇发干。
长达一周的军训还没有结束。高二高三的学生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开学了。他们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那幢白色的教学楼里。于是操场便变得款差而空旷。
崭新的校服一种浓烈的布料的味道,混合着汗水和防晒霜的气味,散布在每一个空气分子之间。所有人身上都是同样的颜色,排着同样大小的方阵,像是无数失去灵魂的躯体。阳光渗进黑色的校服,灼烤着肌肤。似乎要把所有知觉都生生抽走。
这样纹丝不动的站立已经持续了将近二十分钟。整个军训过程中,站军姿无疑是最痛苦的折磨。脚掌的酸痛令我的神智无比清醒。我看到前排的几个女生偶尔把身体的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却丝毫不发出任何响动。
现在,校园里,一片寂静。
早上的训练结束后我同姚梦琳一起去食堂。
其他年级的学生还未下课,所以食堂里只有零零落落的高一学生。
打过饭姚梦琳就跟别的同学去了。我独自坐在角落里的一张餐桌边。看着学校里的饭菜我没有什么胃口。
好不容易咽下一口白饭,教学区那边下课的铃声就响起莱,像极了教堂里的钟声。记得很小的时候生活的那个地方就有一座教堂,那个女人每天都会带我去那里祈祷。我还清晰地记得她虔诚地在胸前画十字的样子,就像一个年轻的天使。那时候我真的觉得她很美。只是现在,记不起那座教堂的样子了。
陆续有其他年级的学生走进,食堂很快就变得嘈杂拥挤。
三五个女生端着饭盒怪叫了半响就直接走到我坐的那张桌子旁坐下来。几种不同的香水味同时刺激我的鼻腔,让我瞬间没有了食欲。
饭盒里的菜已经开始发硬了,表面有一层凝固的油。我起身绕开那几个叽叽喳喳的女生准备去倒掉我的剩饭。
对面走过来两个男生,身上还残留着运动过后灼热的气息,被汗水浸湿的运动衫贴着后背。俩个人一遍打吵一边走,脸上是一种孩子气的笑容。让我感到非常反感,打算绕开他们向右边出去。
刚要擦肩的时候,右边的那个男生为了躲避对方游戏般的一拳而大幅度地一闪,重重地撞在我身上。
我一脸后退了很多步,险些摔倒。很吃力才站稳。
但我手里的饭盒就没那么幸运了,它直接被打翻在地板上。胸前的校服上溅满了酱汁和油渍,饭粒和菜渣撒的到处都是。
我感觉很多双目光朝我聚集过来。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表情。
撞到我的那个男生慌忙地回过头来,惊愕地看了我一眼。
他很高,对我几乎是俯视。
“…啊,那个,对不起…”他悻悻地开口道。
听到最后的三个字我的左胸腔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低着头没有说话。这样的感觉,这样的口气,真的很像。很久以前那个破旧的院落里,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脸上沾满血渍油渍的我一直倔强地把眼泪往回挤。对面一群幸灾乐祸的男孩中有一张十分显眼俊俏的脸。他嬉笑着看着我:“哎呀,我只是想给你东西吃呢。对不起啊,小哑巴…”然后我愤怒地朝他大吼:“我cao你妈!你作死!”
此时我用同样的表情盯着眼前的这个男生。他的五官十分精致,竟是比女生还要俊秀,渐渐和那张好看的脸重合起来。
他见我不说话,只好尴尬地扬了扬眉,伸手从运动裤的包里抓出一把红色的纸币:“我还你钱好吗?”
我忽然觉得反胃。冷冷地答:“不用。”
他拿着钞票的手僵直地伸着,嘴唇微微张开,嘴角凝固的那个笑渐渐变了形。
我冷静地俯下身,准备拾起我的饭盒。
指尖刚触到油腻的饭盒时,另一只手却抢先拿起了它。
长得有些恐怖的手指贴着我满是油污的饭盒,但仔细一看,那手似乎也没那么奇怪,反而有些好看。
“真不好意思。我们帮你收拾吧。”他的声音在一瞬间让我产生了幻觉,盖过了食堂里的窃窃私语。他的语气随和自然,没有让人不舒服的成分。
我抬头看见他。这张脸的线条要比刚才那张柔和得多,五官泛成一个干净的笑容。我盯了他很久,才认出他是刚才那个男生的同伴。
我立即拉下脸来:“不用。”
“我们去拿拖把来吧。”他像是没有听见我说话一样转向拿着一大把纸币僵在原地的同伴。
对方回过神似得耸耸肩,把拿着钱的手插回口袋里。扬起下巴不屑地看我一眼。很不情愿地走到打饭师傅旁边去借拖把。
那个面容清俊的男生又转向我:“饭盒我们帮你洗吧…”
“不用!”我加强了语气,又重复了一遍。
说着便一把抢过自己的饭盒,快步走出食堂。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听到拖把重重地摔在地板上的声音。同时听到一个男生的叫骂:“我去他妈的!!!许哲,你TMD是不是一见着小姑娘就想调情啊!!!”
另一个男生也吼起来:“任晟晖你乱喊什么!我们把人家的饭盒打翻了收拾下怎么了!你个大老爷们别那么较真!”
“……”
我加快脚步走出食堂大门。身后几个女生的声音依然阴魂不散:“这个女的架子不小嘛,敢对任晟晖那样的态度。”
“哎哎,一见帅哥就耍骚。这样的人啊…”
“她谁啊?”
“好像是高一的新生吧。才来几天就那么嚣张。”
……
我一路小跑着回宿舍。途中有很多惊异的目光射向我。他们一定以为我哭了,但我没有。我只是眼睛有些痛而已,痛得有些发胀了,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流出来。
在宿舍楼的洗漱间,我把脱下的校服外套泡进水里,倒上洗衣粉有力地搓洗直到两手通红。看着衣服上的污渍融化在水里,心中好像有什么也融化了。
鼻子里酸酸的。我使劲一吸,把鼻腔里的泪水吸回去。
下午的训练我没有穿外套。教官也并未过问。
中途休息的时候我看到女生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小声谈论这什么,还不时朝我这边看我来,触到我的目光又马上避开。
早料到上午食堂的事传开了,所以也没有在意。
训练结束后我没有去食堂而直接回了宿舍。我想我晾着的校服外套应该干了。
从晾衣杆上取下外套后我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
几个舍友唧唧喳喳地嚷着回来,看到我手里的校服,不由地尖叫了一声。接着又假意地捂起嘴巴:“哦哟哟,是谁那么缺德?“我依然一言不发。迅速地将那件不知被谁用剪刀剪得破烂不堪而且还抹上了厚厚的颜料的校服外套塞进垃圾桶。
近日才刚开学,所以定制校服的师傅还没走。
我站在那间充满浓重布料气味的房间里,把自己的尺码报告给一个裁缝打扮的人。待我付过钱后他才把一件新的校服外套放在我手里。
“试试吧。这刚好有现成的。”他的语气像是在背书,“哪里不合再改。”
我迅速地穿上那件外套。似乎有些大。
一阵脚步声自门外传来。步子很轻盈,若不是距离较近,几乎听不见。
“我来买一套新校服。”是一个女生,声音清亮而甜美。令我闻声而望。
一个皮肤白皙的女生站在门口,一头海藻似的卷发披在肩上。她的气质很优雅,身上看起来价格不菲的衣服裁剪合身,恰到好处显出她身段的窈窕。
“你的尺码多少?”那个裁缝冷冷地问。
她报出自己的尺码,一边慢慢地走进来。步伐轻盈得就像一个水泡。
那裁缝立即找好了一套校服递给她。
衣服刚接到手她的衣袋里就发出一阵轻微的震动。她摸出手机按了接听键。
“…恩,是啊,我在这买校服呢。我那件旧得穿不出来啦。”
我从裁缝手里接过校服便快步地走出了那个房间。
身后传来那个女生清脆的笑声……
为期一周的军训很快就结束了,下周便是正式上课。
周末很多高一的新生都迫切地往家赶。所以宿舍里只剩下四个人——我,姚梦琳,还有其他两个女生。
中午的阳光总是慵懒得让我烦躁。因为还没有正式上课,所以没有什么作业可做。我决定去好好吃点东西。
坐在学校食堂的桌边,一边嚼着饭粒一边摸出手机,拨了林采琴的电话。那边想了很久都没有人接。于是我掐断了电话,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她。
走出食堂的时候就接到了她的回电。只听她简单的交待了几句。
她最后说:“靖靖,有时间还是回来一趟吧。”
我应了几声迅速地挂断了电话。
我同林采琴之间永远不可能像正常的母女。或许是因为血缘关系的某些隔阂吧。
回到宿舍的时候两个女生正兴奋地讨论着什么,见我进来连忙停了嘴。
姚梦琳也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走到自己床边,心中不由一紧——我的床铺上密密麻麻地撒满了图钉。很显然是有人精心布置。
我冷静地清理好自己的床铺。然后后脱掉鞋躺在床上。
整个过程我都神情淡然。倒是那几个女生看得目瞪口呆。
床头的手机震动起来。我伸过手去点亮屏幕,打开那条进来的短信。
是姚梦琳发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你得罪的那个人似乎不好惹。你还是去向他道个歉吧,这样的人还是不要得罪。”
我关闭了短信。闭上眼睛。
我记得有人说过:那些人,只是抱着手臂期待嘲笑你的眼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