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推开病床的门,林采琴正盘坐在病床上剥着一个小橘子。
因为病情的特殊,她的病房里只住了她一个病人。
她的手颤颤地捧着那个橘子,像一个垂暮的老人盼望着一个鸡蛋里会孵出小鸡一样。她的眼睛却亮亮的,仿佛沉淀了所有浑浊。
她看见走进来的我,忽然发出一声像婴儿那样的尖笑,然后把那个剥得乱七八糟几乎烂掉的橘子递给我,纱布里边脱臼的下巴吃力地动着,含糊不清地说:“吃…吃……”
她的声音让我的脑子一阵疼。
我伸手把她的橘子打落在地板上,那个充满着果汁的球体立即崩裂了一地的淡黄。这样的颜色让我很不舒服。
我把买好的包子连着塑料袋扔在她面前,看着她冷冷地说:“吃了。”
她抬头看了看我,又低头看着地板上那个橘子,眼神像一个丢失了玩具的孩子。许久没有动。她的头上和脸上还缠着纱布,看起来就像一条死去的蚕。
——真是悲哀啊,林采琴。
“爱吃不吃。”我厌恶地准备离开。
她忽然猛地从床上跳起来。
我听见动静回头的瞬间,一个玻璃杯连同着里边的热水一起重重地砸在我的侧脸上。我听见自己脸上传来一声很清脆的碎裂声。然后那些碎片又落在地板上变成更多的碎片。
清晰的灼热感慢慢地渗进尖锐的疼痛里,二者在血液潮湿的气味中慢慢融合着。我没有尝试过被热水烫伤是什么感觉,只知道它留下的伤疤很丑陋,但我很清楚皮肤被划出血液的痛。原来痛得方式也有很多种。而混合的痛就如合金一般有更完美的性能,它的感觉就像夕阳沉入了大海,下一刻,便是世界末日。
——如果真的有世界末日,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没有去理会那股已经流到了颈部的血液,继续完成转身的动作。
她还保持着刚才掷出水杯的姿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其间夹杂着呜咽,眼睛和脖子一样通红,像一只暴走的野兽。
我抬手擦掉脸上的血,说:“你闹够了没有?”
她忽然发出一声吼叫,疯了一样地冲过来揪住我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喊:“还给我!!!还给我!!!”
我觉得自己要窒息了。伸手吃力地按动了病床边的按钮。
几分钟后,一大群医生护士冲进来解救了我。
我看见她被按回病床。强行注射了镇静剂后,她挣扎的四肢无力地垂了下去。——我在想,那个针水应该很贵吧。
一个戴眼镜的医生看见我就吼:“她有病啊你还跟她闹!!她不能受刺激你知不知道?!!”
“知道。”我烦躁地吼回去,比他还凶,“先治病人吧你们!”
我重重地把门摔在身后。
——只是她有病吗?其实我们都有病,只是我们自己不想承认罢了。我们所有活在这个社会的人,都有病。
我听见那个医生的声音从门后传出来:“现在的小孩子啊真是越来越没有良心了!”
——你就很有良心吗?真是可笑。
·········走出住院大楼的时候很多人都在看我。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小孩子一看见我就哭了,家长把他抱走的时候怪异地瞪了我一眼。
我知道我的形象引起了医院里微小的骚动。如果你看到一个满脸是血的女生悠闲地走在路上你也不可能不注意的,肯定不是恐怖分子就是精神病。所以我还是想先处理一下我的脸。
医院的洗手间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的脸的确很恐怖,除了凝固的血以及被玻璃划开的一道伤口外,整半边脸都高高地肿起来,泛着不自然的红色。——原来,100度以下的热水也有如此大的杀伤力呢。原来脸上的那些淤青还没完全消散,看起来更加狰狞。
洗完脸后我忽然发现我没地方可去了。宾馆那边已经退房了,林采琴的行李我已经搬到了医院。住院费我用林采琴的钱付了一部分,估计过几天再不补出来就会被退院吧。——白姗姗说得对,有时候钱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但最有用的东西。呵呵,现在没钱叫什么呢?“无业游民”?
正当我一边走一边豪迈地想着这些悲壮的话的时候,我猛然发现,我是不可能成为无业游民了。
——我看见那个男人站在林采琴的病房门口,笔直的西装裁剪合身地贴在他身上,散发着一种成熟男性特有的奢华而精神的气息。
我在离他两三米的地方停下来。
他转身看见了我。然后他温然一笑:“好久不见,林靖同学。”
——真是让我恶心啊,许建平。
他最后说的“同学”两个字,让我在两三秒的时间里停止了思考。我说:“我们昨天不是刚见过么?许先生。”
“你的脸怎么了?”他看着我微微皱眉。
“这不是你该关注的,许先生。”我说。
他把笑容拉得更长,没有再接我的话。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深不见底的感情。
我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她的住院费,你已经付清了吧?”
“真是聪明。”他说,“我会承担她的所有医疗费用,包括手术费。”
“你没必要这么做。”我说。
他笑着说:“她必须康复,你需要人照顾。”
“你这样认为简直可笑,”我冷笑着说,“我不会让她做手术的。”
“你不要任性。”他说,“她现在需要手术,否则会怎么样你应该比我清楚。等手术完成我会把她转到最好的精神病医院……”
“不需要!”我打断他。
“林靖,你不是小孩子了,”他说,“你要关心她,她是你妈妈——”
“她不是!!!”我抬头朝他吼,“我妈死了!!!我妈早就死了!!!”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我看见他高高地扬起了手掌。
——宽阔的,温暖的手掌。落下来了。
“啪——”
很沉重的一声。
那种全世界都一起碎裂的声音。
那种在梦里受尽无数次折磨的声音。
那种太阳升起来又“哗”地落下去的声音。
强大的力度让我重重地跌在地上。他刚好打在了我受伤的那边脸上,我痛得表情扭曲。
——以前扇我耳光的都是女人,原来男人打人也那么痛啊。
他声音僵硬地说:“你无可救药了。”
话语里的情绪我无法猜测。似乎是悲伤和失望吧。
我很想抬头看他,看看他还是不是七年前的样子,看看他还是不是在何笠然要送走我的时候沉默着抽烟的样子,看看他还是不是我摔掉他送来的糖果的时候悲伤的样子。——结果可想而知吧。我天生就是一个灾难,谁会去疼惜一个灾难呢?
我低着头看见越来越多的鞋子在我们旁边停下来。我听见他们在说话,那种低低的,细细的窃窃私语,像腐臭的水流动的声音,流言在慢慢地扩散。
但我感觉很安静,像是处在一个没有物质的世界。
什么都没有。
抛弃一切……
抛弃你。
猛然地——一双有些熟悉的鞋子从很多花花绿绿的鞋子里奔出来,像扬起帆的船。然后我看见那双鞋子的主人费快地朝那套笔直的西装扑过去,高高地抡起了拳头。
你还是来了。蠢货。
不肯放过我吗?想再灾难中毁灭吗?
蠢货!
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
……
“蠢货!怎么晕啦!!你给我醒醒啊!……喂喂!别倒地上啊!!”
……
“喂!林靖!喂!!!”
……
“林靖!!!别吓人啊!!!”
……
要死了么……
这样的感觉,暖暖的,轻轻的,香香的。真的要死了吗?
好舒服……
那么就死吧。永远地睡过去。就这样死去吧,世界再也不会有灾难了,真好。
……
可是,我还是死不了。
抬起眼皮后,我觉得我像个盲人。
我只看到了一点小小的光,是冷冷地银色,缓缓地摇曳着。然后那团光变成了一枚小小的银色戒指,被人很细心地用链子穿起来挂在脖子上。我隐约记得那是许哲以前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
目光上移就看见了某人轮廓完美的下巴。——完美,暂且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吧。这个世上其实真的有完美的人存在的,但他们往往都是悲剧的主人公,因为这个肮脏的世界嫉妒他们。
再上移就看到了两片嘴唇。
“终于醒了。”那张嘴开始一张一合地说话,发出许哲的声音,“发那么高地烧还到处乱走,真是的。”
我刷地从床上坐起来,发现自己正在一间陌生的病房里。
“干嘛呢,吓我一跳。你给我躺下先。”许哲伸手用力地把我按回枕头上,心疼地理了理我的鬓角,“脸上还疼吗?”
我靠在枕头上摇摇头。感觉脸上贴着些什么。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地说:“你怎么来了?”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笑。
我也懒得再问,懒懒地闭上眼睛。
“嘻嘻,你的睫毛一点也不长。”他开始没话找话。
我打掉他伸到我脸上的手。
“还是那么不可爱呢。”他说。
我睁开眼睛看着他,发现他脸上有打斗的痕迹。
“你跟他打架了?”我问。
“那个老头子下手真狠,把你脸打成这样。”他皱着眉头。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脸上的伤有一半是林采琴的功劳。有些事他不知道为好,就让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想吧。
“知道我为什么敢打他吗?”他苍白地笑,“他呀,就是我的养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