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丹踩下刹车。强大的阻力使车轮与地面摩擦出巨大的声响,刺痛了我的耳膜。惯性使我的身体向前,脸抵在了前排的座位上。
她转头看着我:“在这里看日出可不错哦。”
打开车门时我听到了河水的声音。
车灯长长的光线照着水波。——河流的源头。潮湿而冰冷。
我裹着任丹的风衣,走出车厢,看起来像一条可笑的蚕。冬夜的风刺痛了我的脸,似乎闻到了河底青苔味道。
任丹轻盈地走到河边的圆石上坐下,招手示意我到她身边去。
“如何?是学校门口那条河的源头哦。”水波映在她的侧脸上,透着一种妖异的美。
我抓紧风衣的领口:“还好。”
“我还以为你很喜欢呢。”她皱着眉头作困惑状。
“你这种随意猜测别人心思的爱好让人不喜欢。”我说,心里想到了同样爱猜人心思的许哲。
“嘿嘿,不愧是毒舌女,骂人都不带脏字。”她笑道,“其实也并不是有意的,只是觉得,你这样的人,应该会喜欢那种东西。”
我冷笑:“不要自以为很了解我。”
“不好意思,我的确很了解你哦。”她的目光透着狡黠。
任丹的动作和言语,确实和任晟晖很像,不愧是兄妹。但总觉得她的眼睛比任晟晖深很多。
“你调查过我吧?”我依旧保持着冷静,“不过对我来说无所谓。我也不好奇你这样做的目的。”
“你很土诶!”她说,“就像那些早就过时的非主流小青年明明还是小小年纪却装出一副看破红尘的大叔大妈样。”
她噼里啪啦地说出一串几乎没有标点的话,把我唬得有些目瞪口呆。
“还有!”在我还没有接上话之前,她又说,“你不要怪任晟晖。”
“为什么对我说这个?”我歪头,“我觉得你们感情并不怎么好呢。”
“再不好他也是我哥啊,”她说,“虽然我们只有一半的血是相同的。——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我在听。”我看着脚下的河水,“只是一个比较熟悉的人忽然变成另一个人我有些不习惯而已。”
“你真逊!”她对我做鬼脸。
我额角有些流汗。我发誓我已经在心里把这个女人碎尸万段好几次了,我看她才是真真正正的毒舌吧。
“那家伙是个情种。”她懒洋洋地把一块石头扔进水里,“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女人,说起来很逊,不过那个女孩你认识,许哲的前女友,好像叫什么什么苒。”
“纪悠苒。”我说。
“啊对对。你果然认识。”任丹又扔了一块石头进水里。
我低头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你是想向我表达,任晟晖是个彻底的傻瓜,我不应该责怪一个傻瓜,对吗?”
她扶着自己的额头:“不是不应该,而是不值得。”
“有些事你没有经历过,有些话你也没资格说。”我冷下脸来。
她眯起眼睛:“示威吗?——作为一只蝼蚁,要想的是怎么活下去。因为很多人只要动一动手指,就能至你于死地。”
“我在想的就是怎么活下去。”我说,“彻底冷掉的生命,不要也罢。”
任丹从圆石上站起来,对上我的视线。她看了我良久,眼神忽然软下来:“罢了。我今天不是来和你说这个。”
“可以送我回去了吗?”我说,“我养母还没有吃饭。她不会说话了,但我知道她吃不惯医院里的饭菜。”
“在担心她吗?”任丹低下头,睫毛的阴影盖住了眼睛,“还有,你刚才说她说不了话,怎么回事?”
“跟你没关系吧。”我看着她。
“真不巧啊,”她说,“那个人对我很重要。我只知道她住院了,其他不了解。”
“林采琴?”我笑道,“对你很重要?”
“对。”车灯在她脸上打出毛茸茸的光斑,河水里映出她修长的声音,她接下来的话在风中十分清晰,“那个叫林采琴的女人,我找了她十二年。”
她微微偏头看我,脸上似乎有着什么痕迹,看不清楚。她接着说:“林采琴,是我妈妈。”
山顶的风像是夜深沉的呼吸,咆哮着盖过了所有的话语。
我觉得自己有些发抖,风衣下的每一寸肌肤都隐隐做痛。
——原来,林采琴是有女儿的。她并不是需要亲情才收养我。抛弃了自己的孩子,来收养我,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我想我和她的事情你也不会感兴趣。”任丹说,“我只能告诉你,你是她爱的男人的女儿,所以她才会收养你。”
——她爱的男人、、、徐建平吗?
“你为什么要假扮成我的舍友?”我冷冷地发问。
“为了找到我母亲。就这么简单。”她也言简意赅。
“你早就知道林采琴是我养母?”
“不,准确地说是你被那所学校录取的时候,我偶然看到了你的资料。”她弯腰扯了一根草咬在嘴里,“我去过很多地方找她,都没有结果,本来都要放弃了。呵呵,这就是缘分吧。”
“我不相信缘分这种东西。”我说。
她把哪根草吐掉,笑着说:“我信,但是我不信佛教。”
我低下头看着涓涓的河水,问了一个无聊之极的问题:“任晟晖说你父亲偏爱你,是因为很爱林采琴吗?”
任丹睁大的眼睛看着我眨了两下,忽然“扑哧——”地笑出声来。
“你觉得我爸是那种怜香惜玉,爱屋及乌的人么?——他就是一个流氓头头,女人对他来说就是玩具,玩完就扔。他没那么书生气。”任丹一边笑一边擦着流出的眼泪,“他之所以对我好,或许只是因为我是女儿,又会撒娇又给他长脸,牵出去很风光而已。任晟晖就太逊,满脑子只有女人。”
“那么林采琴为什么会与你父亲有染?”我对她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没有兴趣。
“嗯、、、怎么说呢、、、”她挠了挠头发,“我只能说,她是妓女吧。我是野种。”
我抬头看着她的笑容,更深的地方,是寂寥。
养了我八年的人,我一点也不了解她“你的叙述很精彩。”我说。
“我想去看看她,可以吗?”她缓缓地说道。
“请便。”我说,“我与她只是收养关系。”
“嗯,这样啊。”她点了点头,“真悲哀。”
我踢了踢脚下的石头:“随你怎么说。”
“我是说,一直骗自己的人,真悲哀啊。”她对上我的视线,目光深不见底……
早晨8:00,任丹的车停在学校大门口。
幸好此时已是上课时间,门口没有什么学生,否则她那辆价格不菲的车不知又要引来多少目光。
我拉开车门下了车,身上穿着一套有些肥大的校服。
任丹摇下车窗,摘下那副几乎遮了她半张脸的墨镜,看着我说:“这套校服就送给你了,反正我用不到了。”
“我不会感谢你。”我说。
“嘿嘿,犯不着。”她向我挥挥手,“中午我来接你,一起去医院。”
我转身朝校门走,不想再同她瞎掰。昨天晚自习和今天早读都缺席的我还要准备应对班主任的一番质问。
身后一串夸张的笑声后,保时捷呼啸着划出了很远。
我摇摇头走进校门,发现门卫室里没有人。
高大的教学楼依然纹丝不动,仿佛一座死城。
我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尽量放轻了脚步,以免引起注意。
刚走到楼梯口,就有人拽住了我的衣领,不由分说就把我往洗手间拖。
想都不用想都知道那是谁。
刚走进洗手间我就挣脱开他的手:“你干什么!”
“昨天你去哪里了?”许哲冷冷地俯视我。
他穿着运动服,看起来他们在上体育课。
“医院。”我说。
“你撒谎。”他说。
“没有!”
“是吗?”他愤怒地捏住我的下巴,“昨天我去医院找过你。你不在那里。”
我说:“现在我回来了。你的棋子没有废。这种事情无关紧要吧。”
他看了我几秒,忽然放开我。
我揉着被捏痛的下巴:“我可以走了吗?”
他低着头,刘海遮着干净的脸。他说:“我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
我转过身,把背影留给他:“你很聪明,但这个慌说得并不漂亮。你叫我做的事我自然会做,但林采琴死了的话我会很困扰。”
我没有去看他的表情,只觉得有限的空间里,有什么被泡的发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