骇然。
卫忆风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而颜又暮则飞快地捂住了眼睛,开始深刻检讨自己过剩的好奇心。
女子却微微一笑。若是撇去那满脸伤痕,她亦算的是如冠日月的美人。那样的残缺加诸于那样极美的脸上,即使是不相干的人,也会为她疼惜。
“姑娘可听过五百年前的神妖之战?”
卫忆风点点头。五百年前,狐王一怒之下撕毁合约,攻上天庭。三万天兵天将迎战,人间自然成为两军战场。整整三月,人界几乎被毁灭殆尽。最后,传说中已离去多年的战神悲悯人间疾苦,重伤了狐王,这才结束了这场浩劫。狐王敛去势力回到妖界养伤,一场大雨洗过形同废墟的人界,三十年后,第一棵植物才颤巍巍地冒头。避难到仙界和妖界的人类陆陆续续归来,开始重建自己的家园。由于三十年来生活环境的截然不同,归来后的人类建成了两个国家,一为敬天,一为妖战。敬天国以修仙为尊,三大修仙派系甚至凌驾于皇权之上。妖战国则直属狐王管理,人类与妖类合居,倒也相安无事。而这须还山,便是妖战国与敬天国接壤的土地。
“我并非凡间女子。在很久之前,我是天上药仙。”望君目光悠远,仿佛穿越百年,“那年神妖大战,我携药僮参战,却被狐王所擒。那时正在战争紧要关头,五千妖兵即将魂飞魄散。世间仙药无数,能救魂魄者,唯望君血肉而已。”
“于是狐王剔去了我的仙骨,以灭神剑削去我的血肉……那一战,狐王胜了。”
“你恨他吗?”卫忆风蹙眉,如此惨痛,她仿佛能看见漫天血雾。而眼前的女子,她的话语里,唯有云淡风轻而已。
“恨?”望君伸手,轻轻摩擦着石碑上的文字,“不。没有人能逼我做我不愿做的事。我只是遗憾,没有能够助他,成全他的恨,反而眼睁睁见他重伤而退,无能为力。”
“你竟是甘愿……为什么?”卫忆风难得露出如此惊诧的表情,连颜又暮都皱了皱眉头表示不解。
“无他,只因他需要,我便给。”望君将头轻轻靠在石碑上,“这碑,是他亲手刻的。我死后,仙界不能去,妖界不能留,冥界不能收。因此,五百年来,流连须还山,不能离开,不能轮回。”
她的目光如同月光般温柔眷恋,染着哀伤与爱:“可惜……最后竟不能再见他一面……远远瞧着也好,不去打扰什么……就看看……”
“姑娘,我答应了将望君给你,便不会食言。只是,你答应我,别为难绿槐。百年来,他一直伴在我身边,我是见他长大的,他并无坏心,只是冲动了些。”
“这是自然的。”卫忆风应道,心头却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望君朝她笑笑以示感激,那遍布伤痕的脸上,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平静到仿佛风浪涌起在面前打湿她的发梢,她也能够微笑。她伸出右手,猛地插入左边胸口,黑雾顿时爆出。在黑雾渐浓弥漫中,她伸出的右手摊开,上面静静躺着一枚宛若墨玉般的珠子。
颜又暮觉着,她的身影淡去好多,仿佛下一刻便要消失在黑夜里。
“唯渊……我走了……”
最后一刻,她们看见她脸上的伤痕尽数除去,面上笑容平静安详,眸光若水,水蓝裙裳随风而起。这一刻,她便又是那个未遇狐王,未动凡心的药仙望君。
闭上眼,眼前浮现他们初见。浮霞宫,他是意气风发代表群妖与天界签下和约的狐王,她是心怀天下济世救人却温婉寡言的药仙。没有敌对,没有委曲求全。
那一刻,什么都还没有发生,什么都还来得及。
只要她,少看那一眼。
几千年未曾察觉的心跳,此刻竟异常清晰有力。
若能重来,我们还要以这样残忍的方式相遇吗?
谁能知道。
洪城,客栈。
“忆风,还在想望君姐姐的事?”颜又暮歪着脑袋,肩上伤口已被细致处理过,她的面色也红润几分,眸子清冽地望着卫忆风的影子。
卫忆风低低地叹了口气,伸手入怀,那颗鬼灵触手微凉,像那个女子最后的表情,如凉风浅淡,似月光无痕。
她不置可否,却问:“你好些了吗?”
“恩。”颜又暮也乖乖不追问,点点头。
“后悔跟着我吗?”卫忆风摸摸她散开的长发,微润,入手如绸。
“不会。”颜又暮摇摇头,“忆风救了我,我救忆风就是应该的。这是我爹告诉我的道理。”
“说起来,还不知你家在何处,父母又是谁。”卫忆风微微笑了笑,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孩子,到底是个孩子,手指白皙细嫩,应该是谁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却不知从何处习得了这样的不惧妖魔的勇气。
初见她时,她在疾驰的马车内,在颠簸的山路上摔得够呛。卫忆风好心拉住了马车,便惹上了这个爱哭鼻子的小尾巴。她也曾疑心过这个黏人的小鬼的来历,却也暗查过,她身上并无妖气,况且她肩头的伤可是结结实实不容得造假的。
“我家在南阳城,我爹是城中富商。那日有人与我爹爹谈事情,最疼我的哥哥带我离家出去玩。傍晚回去的时候,却看见……看见……好多血……好可怕……哥哥身上也是血……哥哥叫我走,叫我千万不要回头……他却忘了我一向不听他的话,我回头便看见他倒下了……我却……”
卫忆风伸手抹去她满脸的泪水,将她拥入怀中:“随我走吧,随我回家,我会护你无虞。”
颜又暮将脸埋在她肩头,眼泪未干却有隐隐的笑意。
南阳城的富商的确满门被屠,她却并不是那一家的小姐。只是恰巧他们家姓颜,与她同姓。
说起来,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她也从不在意。漫长的岁月足够磨去过多的好奇心。她很少去想那个只剩一个季节的地方,为什么那个人年复一年地守护。偶尔想起的时候,她叫一声:“阿千。”“嗯?”他抬起头,那双眼往往让她忘记自己想问什么。久而久之,她也就放弃了追问。
安东卫氏。
她默念着这四个字,目光逐渐明晰,显出终究水落石出的一点点期待。
余下的几日中,为着照顾她的伤口,卫忆风买下一辆不算奢侈却足够舒适的马车,卫忆风亲自驾车,竟比专业的车夫还要老练。
“忆风。”
颜又暮从车帘后钻出来,与她并排坐着。
“恩?”
卫忆风一侧头,眸子清明澄澈,嘴角染着一抹笑,衬着被风吹乱扰过颊边的碎发,竟是令人看呆的英姿。
“不休息了吗?”回过头,卫忆风却腾出一只手摸摸她的脑袋,“伤还疼吗?”
本来她必定不会接连问出两个问题,却因着一丝连她也未曾察觉的关切,她与平日有了些许不同。
“好很多了。”颜又暮乖巧地笑着,侧过头看着卫忆风,“忆风驾车很厉害啊,比哥哥还好。”她顺口扯上了那个莫须有的哥哥,反正……谁知道她是撒谎呢。
“很久以前我哥哥教过的。”卫忆风笑意更深了些,仿佛是回忆起什么开心的事,“那时候哥哥驾车,我便像你,坐在他旁边。车厢里坐着娘亲和一手带大我们的纪姨。也是春天,柳絮儿很轻,天蓝得像娘亲发簪上的宝石。纪姨和娘亲笑着说我与哥哥的趣事,我吹着叶笛,哥哥一贯不说话,笑得像风一样轻。”
“那一定很幸福咯。”颜又暮揪揪衣角,神情歆羡不像假装。
“是啊,很幸福。”卫忆风点点头,难得地沉浸在回忆里。那是什么都有什么都不懂的岁月,幸福就像囫囵吞下的清香莲子,要等到后来回想起才发现那样的芬芳馥郁,却再也找不到了。
颜又暮不在说话,她闭上眼睛,眼前是那双胜过冰雪风霜的眸,结冰般没有波澜,失去了喜怒哀乐。下一个瞬间,便是铺天盖地的红,一双常笑的眼,眼底里仿佛开出璀璨的花,蔓延成灾,沁着致命的花香。
“又暮,天色不早了,今日我们便露宿在此,明日一早,便能回安东城。”卫忆风勒马,翻身下车,将马拴好,很快便升起火堆。
颜又暮也下了车,坐在火堆旁,盯着卫忆风手中的一只烤野兔出神。“喏。”卫忆风扯下一条兔腿递给她,她接过,衬着火光的眉眼,清澈中染着烟火,眉间就多了些看不明了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