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千越山,清风殿。
跪在地上的孩子,穿着一套干净的白衣,认认真真地朝着堂上坐着的老者磕头。老者闭着眼睛,须发尽白,却是正襟危坐,高高在上。
右边下首,坐着清矍的中年人,面有不郁,愤愤地扭开头。
而左边下首的中年人,却是面有笑意,形如弥勒,频频点头。
“去愁,我看这孩子与你有缘,便收入你门下吧。”
老者缓缓睁开眼睛,朝那孩子伸出手:“孩子,过来。”
那孩子乖乖走了过去,站在老者身旁。老者摸摸他的脑袋,笑着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花云起。”孩子开口答道,声音很轻,有些胆怯的模样。
“云起,好名字。”老者伸手轻点他的衣领,那领上便多了一片云纹,“云起,从今往后你便是千越山的人,当以降妖除魔为己任,终其一生,不叛不离。”
“是。”孩子应道。
初春的风还有些刺骨的寒意,枯枝还没来得及生出新叶,依稀从凌乱的枝杈间能瞧见一个白影。
他快走几步,终于走到白影身旁。那缩在树根处抱着比自己还大的背篓的,果然是那个孩子。他走近,见那个孩子已经睡着了,苍白的面容,破了几处的白衣,蹭花了的脸颊。他叹了口气,伸手去擦孩子的脸。孩子却下意识地一缩,然后撞在树干上醒来了。
“哎哟!啊……师……师兄……”
他顺势将孩子拉起来,接过他怀中大得吓人的背篓:“怎么回事?”
孩子抹抹眼睛:“啊,没事儿的师兄,不用担心,是乾坤殿的师兄让我帮忙拾柴,于是我就来了。”
“没看出这里的阵法?”他皱皱眉,果然是那帮混小子,哪有这样欺负人的!看来不用告诉师父了,自己得出手教训教训他们。
“啊……不是的……我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乾坤殿的师兄他们会这样对我……”孩子拉住他的手,看来以后再也不用受欺负了。哈哈,谁叫他们让自己出来砍柴,还嘲笑自己的资质?他偷学的阵法看来很管用,完全没有让楼歌师兄怀疑。
楼歌将背篓背在背后,朝他笑了笑:“好了,现在起,跟着我。”
“谢谢师兄,师兄最好了。”孩子也笑起来。想到那两个没良心的将自己丢在这里不管就来气,还好遇见这个人,自己的同门师兄。师父向来闲散自由,没教给他什么特别的东西,反而是这个师兄,给自己的东西最多。
“走吧。”
“师兄。”
“恩?”
“没什么。”
偷偷瞧了一眼,师兄背着背篓,背篓隔着一把重剑。他知道,那是师父亲传的剑,师父赐名叫“无锋”,他猜想便是重剑无锋的意思。他心里偷偷觉得,师兄与这剑很像,看似平凡无奇,实则有劈山之力。什么时候,他也能有自己的剑呢?听闻师父说,师兄五岁入山,十岁得剑,十二岁便是这一代最得力的弟子,不少年及弱冠的掌教弟子也败在他手下。这样看来,自己想要与师兄一般,最少得熬过五年。
五年啊……他默默念着。
楼歌低头,笑了笑,眼角眉梢的冷意冰消雪融。他五岁时双亲亡于战祸,得蒙莫去愁莫真人看重,才得以在千越山中立足。而这,是他的师弟,是与他最近的人,从第一次看见这个人开始,他便恨不得将他所学得的一切统统教给他,阵法术数,修炼打坐。毕竟还是个孩子,毕竟是那么怕孤单的年纪。
那一刻,春风突然在一片冷寂中缓缓而来,带着不可抗拒的生命的力量。
那一年,楼歌十二岁,花云起八岁。花云起仰望着他,一如仰望遥不可及的神。楼歌拉着他,就像手持一世的珍宝。
清风殿,雪檐堂。
白衣的少年盘坐在蒲团,双目微闭,沉静安宁,仿若雪落深山,寂寂无声。
突然倒吊而来一个人影,看模样比那白衣少年小上几岁,眉眼还未长开,却透着些机灵。他挤眉弄眼在那白衣少年面前好一阵,见那白衣少年没反应,这才偷偷将手伸向蒲团下。
“云起。”
“哎哟!”
白衣少年突然出声,那人影一下子摔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白衣少年却依旧未睁眼,只是开口道:“又闹什么?”
“师兄……”花云起扬起笑脸,“带我下山去嘛……整日在这清风殿里,闷也闷死了。”
“师父才走几日,你便忘了他的嘱咐?”楼歌缓缓睁开眼,眸子干净如雪,带着一触即融的温度。
“师兄啊,师父要去一个月,掌教师叔也走了,好不容易没人念叨我。”花云起嬉笑着坐在他身旁,“师兄师兄,你就带我去嘛,我绝对不闯祸,绝对不让师兄给我收拾烂摊子,我保证。”
“若是你的保证能成真,我如今也不会在这雪檐堂闭门思过了。”楼歌并不为所动,语气里甚至带着些嗔责。
“哎呀师兄,我错了嘛。”花云起并不怎么害怕,“最后一次了,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听说山下燕子镇的糕娘做了新的糕点,还有葫芦李今天也该做那个一个月只卖十个的绝世冰糖葫芦了……哎呀师兄,带我去嘛。”
“哼,我才懒得管你。”楼歌又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然入定。
花云起眼珠一转,轻轻从蒲团下拖出了出山的玉佩,转身蹑手蹑脚地往门口走去:“师兄,那我走了哦,你好好练功哦。”
楼歌并不睁眼,只是暗骂了一声:“混小子。”
那一年,楼歌十八岁,花云起十四岁。花云起修炼的天赋渐显,而他闯祸的天赋更是与日俱增。楼歌是唯一每一次都站在他身后的人。
“师兄——”
一群麻雀扑啦啦地被惊飞。
白衣的男子手执茶壶,正将煮好的茶倒进青瓷的茶盏。闻言却连水都没有洒一滴,放下茶壶,拿起茶盏浅尝。
一个已经分不清那是白衣还是灰衣的少年冲进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扬起一张像是从煤灰里爬出来的脸,一脸看不出是笑还是哭的表情:“师兄,见到你太好了!帮我挡一挡,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又闯什么祸了?”淡定地放下茶盏,楼歌问道。
“回头再说,来不及了!”说着,花云起屈指念诀,划开一个结界。
待到那结界刚刚封好,门口便跨入了一个头发花白微微发福的老者。
“师父。”楼歌起身行礼道。
“哼,花云起那小子呢?”莫去愁皱着眉头,声如洪钟。
“楼歌不知。”楼歌声音并没有丝毫起伏。
“你便护着他罢!”莫去愁哼了一声,“早晚有一天这小子会把你害死!”
“师父多虑了,云起知道分寸。”楼歌依旧声音恭敬,语气却冷淡的很。
“哼,我看你能不能护着他一辈子!”语罢,莫去愁拂袖而去。
“师父难得这般生气,你又做了什么?”楼歌问一旁刚从结界出来的花云起。
“呃……那个……我不小心烧了师父的书房……”花云起将“不小心”三个字咬的极重。
“你……”楼歌气了个半死,“若是你再如此胡闹,我便将你送到掌教师叔那里处置!”
“师兄莫生气!我绝不敢了,绝不敢了!”花云起一边说着一边跑出门去,“师兄千万莫生气啊……”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楼歌忽然发现,这么多年来,一直看着的这个背影,已经长得快与他一般高了,爱闯祸的性子却一点也没变。
不过……这样也好。自己终是有个理由,一直陪在他身边。
那一年,楼歌二十岁,花云起十六岁。整个千越山都知道,清风殿有个爱闯祸的小子,全是他师兄惯出来的。惹他师兄可以,惹这小子,他师兄绝不会放过。
“云起……回去吧。楼歌若是知道了,也不会让你如此的。”
莫去愁叹了口气,看着在灵堂中央跪的笔直的身影。那一片漠然的白,一如那个孩子的表情,仿若一瞬间就失去了魂魄般麻木而茫然。
没有恨,没有痛。
亦或是恨到极致,痛到不知痛。
“师兄……”
那一声呜咽,来自喑哑的喉咙,低沉的,缓缓地在空气中晕开。所谓撕心裂肺,不一定要歇斯底里。
莫去愁只能转身,任由跪了三天滴水未进的徒弟继续跪在灵堂中。他知道,现在已经没有谁能对抗这个孩子的固执了。
花云起面目苍白,一如身上的麻衣。眼神空洞,失去了与生俱来的神采。闭上眼睛,仿若还能回到那年雪地,他仰头便能瞧见,十二岁的师兄,如此坚定地对他说:“好了,现在起,跟着我。”
可是,从今天起,往前的路,就消失在了这里,消失在了这个,小小的灵堂。
“师兄……”
反复呢喃着这个词,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这个词背后的那个人的存在。他不肯,不肯哭,不肯笑,不肯作其他的言语,只是因为,他不肯承认,不肯承认里面不再醒来的人,是一直护着他对他笑到死都惦念着他的,他的师兄。
那一年,楼歌二十四岁,卒于不知名处,由其师莫去愁将尸骨带回。花云起十八岁,成为清风殿的唯一弟子,承继重剑“无锋”。
自此之后,花云起依旧嬉笑怒骂,只是依旧没有人敢招惹他。谁都不知道花云起的修为深浅,即使他常常偷下山去,也没有人敢去说些什么。只是有弟子听莫去愁偶尔提起,他的修为,已远超当年的楼歌。
只是这世上,再也没有楼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