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缭绕,山间庭院,塘上凉亭。
亭中有琴声,一如这云雾般飘渺不定,清淡而略苦,在耳边缠绕轻越,却不靠近,让人觉得触手不及。
妖战的国人都知晓,此山得名清凉,是国师居所,因此也不敢随意靠近。
“叶先生。”
一个突兀的声音生生打断了琴音。他却并无不悦,抬头,眼中极淡,却天生笑眼,光华占尽。他只微微一笑,便仿佛云散月出般清润:“姑娘今日如何?”
“承蒙先生收留,飞絮伤已尽愈。”名唤飞絮的女子低头答道,声音清脆一如银铃,一袭浅黄色云裳罗裙,更衬那目中机灵。
“自不敢当。如今却要求姑娘替我办一件事,姑娘可有空闲?”他起身,行至飞絮面前,声音温柔尽带笑意。
“先生尽管吩咐,飞絮万死不辞。”飞絮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娇弱而坚决。
“替我去非白谷。”他依旧笑着,语气淡得仿佛是在说“替我沏壶茶”。
飞絮愣了愣,随即便道:“是。”
非白谷,传说中不仅仅是妖战的禁地,更是整个六界的禁地。极少有人知道确切的位置,知道确切位置的人也不随意进去。
待到飞絮离开,他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酒香醉人,馥郁芬芳,迷乱了他的笑眼,却浓烈了他的眸。
这一整个清凉山,只有他一人。
这一整个五百年,只有他一人。
孤独么?
若是没有那个人,置于闹市,心也如堕冰窖,却也不如身处山林,将遗忘遗忘。
忽而却想起五百年前千山绝的那句话。
“才五百年而已……绝以为千万年已过。”
原来竟是这般感受。
“好了,你住在这里便好,平日里切莫出来,也千万不要离开清风殿。”看着东摸摸西碰碰什么都觉得好奇的颜又暮,花云起又补了一句,“还有,不要去雪檐堂。”
“为什么?”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笔洗,颜又暮恍然大悟,“莫非……与你师兄有关?”
“……才不是。总之不要去就好了。”花云起有些愤愤地转过身去,“若是让我发现你乱跑,看我不扒了你的狐狸皮!”
“知道啦知道啦,啰嗦什么?你师父不是找你吗?快去吧快去吧。”连推带搡地把花云起送出门,“呯”地将门关上了。花云起在门外无比郁闷,这是过河拆桥吗?是的这明显是。
颜又暮眼见他离开,便偷偷抽开了窗栓,缓缓将雕花木窗推开。窗外正对是一面高墙,与屋相隔的地方生出许多杂草,茂盛地仿若就要爬上窗台。墙瓦上挂着防盗的铜铃铛,却也生了锈,不知上一个碰它的倒霉蛋是谁。
管他呢,反正今天不会是我。
颜又暮摇身一变,变作了一只三尾白狐,细细看去时,身上竟萦绕着淡淡白光。那白影一闪,屋中便空空如也,唯有那生锈的铜铃连接的细线,微微颤了颤。
雪檐堂。
负手站在屋中的人一身白袍,微微臃肿的身躯看起来有些许滑稽,背影平凡得仿若一滴就要融入海水的水滴。可是要知道,这个背影,是整个妖界所忌惮的噩梦。
“师父。”
花云起规规矩矩地站在他身后,道。
“你来了。”莫去愁并不回头,只看出他微微颔首。
“昨日擅闯鬼灵阵的是你,或说,是你们?”莫去愁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地像是水滴从荷叶的边缘轻轻掉落,砸在水面上,融入池塘。
“是。弟子知错。”花云起一屈膝,骨头砸在青石板上的闷响。可他好像丝毫不痛一样,一点也没有动容。
“那么这么说……你知道了?”莫去愁听见那一声响,虽不重,却如巨锤砸在心上,令他忍不住颤了颤。
“是。”花云起答道。仿若平时那个巧言善变的花云起不见了,面前的这个是另一个占据着他的身体的魂魄。
“你知道……你知道他离开时,最后对我说了什么吗?”莫去愁微微阖上眼睛,好像还能看见那一幕在眼前,像是从血里捞出来的,他最得意的弟子,眼睛依旧冷冽却清透,如雪。
“他说……云起要伤心了……”
“那一刻,他最放心不下的,依旧是你,从来,都是你。”
“而我想,他是最不愿见你变作现在这个模样的人。醒醒吧,花云起。”
花云起身子微微一颤,心中竟似被拉开一道口子,鲜血缓缓流淌,不痛,只是意识却从那个缺口缓缓流失,让他彻底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九骨岭,自来便是妖物侵占之地,常年雾气环绕,树影森森,令人望之胆寒。
“小姐,这是哪里了?我们走了这么多天了,怎么还没有到?”寻画呼呼地喘着气,追上几乎是一路狂奔的蓝衣女子。这里看起来很不对劲的样子。
而这蓝衣女子,正是向千越山赶来的卫忆风。
卫忆风勒紧马缰,停了下来:“七日路程才行了三日,寻画便唠叨起来了?”她朝着寻画笑起来,明朗而英气。
“不是啦不是啦,寻画只是担心……担心小姐赶路会累啊。”寻画说着说着声音也小了,脸也渐渐红了,竟是自己也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说好我独自一人便行,你偏要跟来。”卫忆风瞥了她一眼,干脆懒得理她,又驱马向前了。
“哎哎!小姐!不要这样嘛!”寻画只得叹了口气,认命地追了上去。
而此时的千越山上,掌教真人正带着卫家庄庄主卫蒙尘往后山走去。
后山行路崎岖,而他们二人却如履平地,谈笑如常。只是在他们身后,有一道白影,风一般随着,飘忽无踪。
“卫庄主,这,就是囚狐妖的山洞。”莫言忧笑着指了指被藤蔓掩住的黑黝黝的洞口,一如蛰伏的某只意欲腾身而起的怪兽。
“哦?掌教真人这是何意?”卫蒙尘并没有动作,只看向笑语的莫言忧。
“卫庄主少年英杰,生擒狐妖,这狐妖的处置,当然还要听从卫庄主的意思。”莫言忧伸手捞起藤蔓,做了个“请”的动作。
“不敢当,不过一味莽撞而已,当不得大事。”卫蒙尘微微后退一步,“罗刹寺的大师们还未到,这件事当然是要集思广益,不要冒昧行事为好。”
“算不得冒昧,只是贫道自作主张,想请卫庄主先给我一个意见而已。贫道想,卫庄主不会不给这样的薄面吧?”莫言忧伸手探向山洞,取出一团黑雾,萦绕在手中。那山洞的黑便更黑了一层。
“岂敢岂敢。既然掌教真人盛情相邀,卫某又怎能驳了真人的好意?”卫蒙尘捏了捏腰间的白色玉佩,在进去山洞的刹那,一道白光撞过来,玉佩暗了暗,又重新亮起。
琴音缭绕如烟,如雾,如世间最妖娆的一切。
隔着帐幕轻纱,能看见素手拨弦的女子,素雅的白纱,绾起的青丝,粗看不值价细看却雕刻细致到超乎想象的红木簪,几乎素颜却仍旧美到让人心如擂鼓的容貌,掩在这清如荷露的装扮下,却是别有一番妖娆。
忽而,琴音乱了一瞬,然后骤停。女子缩回刚刚被握住的手,并没有抬眸,让人误以为她是因为害羞而小心翼翼。
“怎么不弹了?”那声音带着调笑的意味,声音的主人又伸出手去,去捉面前女子的下巴,令她抬起头来。
那一霎,他看见了这个女子的眸。那是一双柔媚而略带挑衅的眼,配着这一身素服似乎格格不入,仿佛是被这一身清淡束缚包裹的妖娆灵魂。
“公子……弦断了,幽奴不能弹了。”女子被禁锢却笑了笑,声音清淡如烟,却偏偏能撩动人血液里的痒,仿若这一身的筋骨都在骚动。
“那怎么办呢?”他的眼睛只随着这个女子,眼里只有这个女子,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问出了什么。
“那么,让幽奴,用你的血脉来续吧。”
“嫣然,你还记得,娘临走之时说了什么吗?”
一身淡紫罗裙的卫澜轻搅动着碗里的药汁,药汁浓郁带着些特别的气味,令人有些眩晕。
“当然记得。”卫嫣然看着自己姐姐的举动,“若不是要取得卫家的绝对权力,姐姐又何必如此隐忍?那丫头当真以为自己了不得了?哼,还不是靠着卫蒙尘的护佑。待到他一死,卫家何愁不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记得就好。”卫澜轻微微一笑,笑意很浅淡,却未达眼底,“你知道姐姐做了什么,为了什么,这很好。只是,你愿意为了娘的遗愿而付出么?”
“当然。姐姐能做的事,我卫嫣然一样做得到。”卫嫣然狠狠眨了眨眼睛,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那便好,希望你说到做到。”
卫澜轻拿起药碗,将药汁一口饮尽。
卫嫣然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才记起来,那是露兰,可入药,气味令人昏迷,其本身,便是解药。
只是,终究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