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从来没有说过的痛才是真正的痛,从来没有提过的思念才是最深刻于心的思念,因为太过冰凉,所以选择的铭记比遗忘更沉默。
那了无说出最后一句话时,颜又暮面前突然陷入黑暗,久久的黑暗之后,面前才亮起如豆的灯火。
那样昏暗的灯光下,立着高高的刑架,刑架上有一个白衣的男子,长发凌乱,鲜血如花绽开般染在白衣上,寒铁森森,狠狠穿过他的肩骨,扣着他的手腕,将他生生挂在这刑架上,微微一动,寒铁便扯开皮肉,碰痛穿孔的肩骨与腕骨。
“阿弥陀佛,施主何必如此固执?”
那声音微微带着稚气,那立着的僧衣如雪的男孩,一双温润如玉的眼睛,悲悯地看着刑架上的人。
“只要施主说上一句话,贫僧便去求住持放过施主,不再留在这里活活受罪。”
“呵呵呵……”
低低的笑意自高高的刑架上传来。那男子一开口,鲜血便止不住地自口中涌出,他微微抬眼,眼中无悲无喜,全然是平静。
“别做梦了,她会逃得远远的,远远的,你们再也找不到她。”
他低低咳着,剧痛让他眉头微微蹙起,从前的风骨被寒铁日夜折磨,挚爱的白衣染了鲜血。他虽是被了无用异术救活,却不能再见到阳光,因此不能离开这镇妖塔。他身上的疼痛都会因此而加倍,而最重要的是,他已超脱了轮回,再也不会死去。不老不死,是否正应了当初,他给她的誓言?
“施主如此执迷不悟,贫僧又如何能帮助施主脱困?”那僧衣如雪的男孩好像并没有为此所动,他的眸中满是平静,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平静,甚至,还有微微笑意。
“寂蓝,你是叫寂蓝是吧?”安子染眸中突然迸出嘲讽的光,狠狠剜在他面上,“呵,听说我安子染能落得如此境地,全是拜你所赐。”
寂蓝?一旁的颜又暮一惊,看向那个男孩。那个男孩果真有着寂蓝的影子,眼角眉梢俱是平静的笑意,温润而无害,似乎是孩子的天真,却又偏偏不是孩子能够拥有的平静,平静中隐隐有着锋芒。可是,这却是百年前的事情了……莫非这寂蓝,亦是活了百年?可为何他一个人族却有如此不老的能力?
“施主过奖。”小小的寂蓝好像没有察觉到那眸中的嘲讽,依旧平静得不像话。他从袖中取出一只传音螺,“施主说的话,贫僧已记下了,若是无事,贫僧告辞。”
安子染一惊,怒吼道:“寂蓝,你卑鄙!快放开我!放开我!我绝不能……绝不能让她落在你们手上!”
“施主放心。”寂蓝回头,微微一笑,“贫僧会让那妖孽与施主见上一面,之后她将死,施主将永远活着,因而黄泉碧落,你们再不会相见。”
因为挣扎过于剧烈,那伤口裂开,骨头破碎,可那伤口正一点点自己愈合,徒留白衣上大片血红。
他铺天盖地的咳嗽,好像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可是到最后,只是咳出了眼泪。
咳嗽声停的时候,久久,沉默。而后是他沙哑低沉的声音,几乎听不清。
“幽儿……春天又到了……你在哪处赏桃花……”
而后眼前又重新陷入黑暗。直到耳边响起阿路的声音。
“暮儿姐姐,暮儿姐姐,你怎么了?”
她这才睁开眼睛,眼下一片湿润,伸手去摸,才发现自己哭了。站起身,将那幻境中所见一一告诉众人,众人皆是沉默,破月霜抬眸,眸中笑意俨然:“好了,先别想那寂蓝为何能活百年而容颜不老的问题。如今,我们被困在这第五层,不知怎么才能去第六层。”
“照千姑娘所说,那安子染还活着。”卫蒙尘望着那刑架上看不清面目的人,叹了口气,“既然千姑娘是唯一一个看过整个故事的人,说不定便是被安子染或是幽奴认可的人,不如千姑娘去问问看他。”
“也好。”颜又暮还来不及答,破月霜便开口道。他拉着颜又暮,走到那巨大的刑架前。
“月亮,可是……我要说什么?”颜又暮仰头,不解地问道。
“想说什么,想问什么,你自己决定就好。”破月霜站在她身侧,好像就这么站着,也能给她无比的安全的感觉。
颜又暮垂眸想了想,而后才抬起头。
“安公子,她后来,来找你了吗?”
那白色的身影微微一震,而后那乱蓬蓬的头发掩住的头抬起来,声音因久未开口已是沙哑难闻。
“你……是谁……”
“她是谁并不重要,我们是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安公子心中的事放下了吗?”破月霜开口,声音慵懒而妖媚,笑意淡淡,便绕过了这个问题。
“没有……”
那人复又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没有?”颜又暮皱眉,虽是不知道如今的幽奴会不会来,可是那幻境中,幽奴面上的悲伤如此深刻,她即使旁观,也觉得透不过气。
“有一只……传音鸟……我认得她的声音……”安子染低咳两声,声音里却分明带上了几分笑意,苦涩的,微微带着血腥的甜,“她说……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颜又暮微微一怔,这分明是告诉安子染,告诉他自己的想念与绝望,告诉他,自己情深依旧。她没有来,或许是有自己的苦衷。而安子染声音里的那一分笑意,却像是在说,你的生活即使不再有我,我依旧等在这里,甘之若饴。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破月霜垂眸重复,继而勾起唇角,“她那个人,居然也有这样的时刻,我还以为,她逍遥自在什么都不在乎,原来她的在乎,在这里。”
“你见过她?”安子染猛地看向破月霜,目光锐利得让人心痛。
“是的,安公子,当时了无在追杀她,是月亮救了她。”颜又暮看着那目光,不由得有些难过,“我找到月亮,也是幽奴姐姐帮了忙。”
“既然你们是她的恩人,我自然没有为难你们的理由。”安子染低低咳了几声,虽是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分明却能听见他喑哑的声音里满是安心,“我只有最后一个愿望,我想看一眼桃花。”
颜又暮闻言望向破月霜,破月霜摇摇头,并不答话。
“卫某倒能尽一分绵薄之力。”卫蒙尘不知何时立在他们身后,将这一场对话听了分明。他伸手,念咒,那掌中缓缓凝出一枝开得绚烂如斯的桃花,肆无忌惮,就开在这最黑暗最血腥的角落,落在那双终是掉下泪来的眼里。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安子染狠狠挣扎着,鲜血又一次染上了他已经辨不清颜色的长衫,“……幽儿……桃花……瞧见了么……”
他突然仰起头,那头乱发落在脑后,他的面容还一如当年,可是那眸中的绝望染得他仿佛老了千百岁。颜又暮突然想起阿千,想起他眼中偶尔闪过的,相似的神情。
只是那一刻,安子染笑了,一如颜又暮初次看见他,面容清俊,笑容温暖,温暖而又遥远。那样的绝望好像只是他眼底的陪衬,而他眼里的温柔,也缱绻如初。
“幽儿……我们真的如你所说,来生不能再见……”
语罢,他的面容突然开始碎裂,不,不只是他的面孔,连同他的身躯,都开始碎裂,碎裂成尘,纷纷扬扬。
众人都呆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说什么都是对这份深情无悔的亵渎。众人静立,像是,在为他送行。
直到刑架变得空空荡荡的,只有寒铁上斑驳的血迹证明着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颜又暮才怔怔开口:“他……去哪里了?”
破月霜面上却并没有什么悲伤神色,只是淡淡道:“他散了自己的魂魄,所以他说,来生不能再见。”
“倒是情深如此,教人怎能不唏嘘。”卫蒙尘却叹了口气,那高大的刑架在安子染魂飞魄散之后,突然散开重组,组成了一道阶梯,上方也开了一个口子,昭示着去第六层的路。
“原来这样,这刑架原来就是阶梯。”一直未曾开口的花云起凑过来,看了一眼阶梯,啧啧着感概,“怪不得,原来我们去第六层,便会要了他的命。”
“说起来还是我们害了他。”颜又暮垂下眼,有些难过。她一直觉得幽奴是个好人,亲眼瞧见了这故事,她心中为这命运不平却又无能为力,如今仅仅是因为一点点好奇心,便害死了幽奴挚爱的人,她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不是。”破月霜瞧出她心中所想,摸摸她的脑袋,“他其实是解脱了。与其在无尽的痛苦与无穷的思念中苟活,不如痛痛快快地消失,即使再也看不到所爱的人,可是他永远拥有了幽奴的牵挂。”那一句“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便是幽奴的心。
“好了,人死如尘土,啰嗦什么?快去看看六楼,别浪费了人家的心意才是。”花云起微微眯起眼,话虽是不耐烦的话可是神情却分明说着悲悯与哀伤。颜又暮瞧见他的模样,忽然想起他师兄。安子染好歹有过幽奴的承诺与深爱,可是他,什么都没有,楼歌甚至,拒绝与他相见。于是颜又暮难得地没有反驳花云起的话,而是乖乖跟着破月霜,向第六层走去。
阿路有些奇怪,其实情爱他完全不懂也不想懂,于是他拉着颜又暮的衣角,向上爬去。花云起见没有人搭理,哼了一声,才追了上去。
只是谁也不知道镇妖塔里会出现什么,就连走在最前面的卫蒙尘,也不过一知半解而已。罗刹寺的禁地,百年镇妖塔,也许,真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