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当哭,她一直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形容,直至有一天,她的眼中也能泣出珍珠,她才明白,那不是世间珍宝,而是心脏碎片,被最爱的人割裂,一片片自眼中落下,一点一点,掏空五脏六腑般痛到麻木。
刚刚踏上第六层,卫蒙尘便顿了一下,随后才向前走去。
之后的每一个人,都几乎被震了一下。因为在踏上第六层的瞬间,耳畔便萦绕起淡淡的歌声,那声音轻灵优美,缓缓的,带着几分孤傲哀伤,如同风过花林,细微的声响偏偏便如丝绸轻抚过肌肤的温润微凉。
颜又暮抬眼时,便见眼前是个巨大的池子,较之血魔的血池倒是要小上一些,只是池子上方飘着淡淡的雾气,萦绕氤氲,一如仙境。
那池畔坐着一名女子,长发若雪,发梢淡淡浸润在水里,如同一痕伤疤。她微微垂着眼,侧面看不清表情,肤若凝脂,腰若扶柳,一件淡蓝色的对襟小衫,露出一小截腰身,而腰部以下,却生着密密的鳞片,一直延伸到水下。
第一个踏入第六层的卫蒙尘猛地回过头:“不要听这歌声,有古怪!”破月霜亦是微微蹙眉:“是鲛人。”阿路却已沉入梦中,闭上眼睛,再也唤不醒。花云起举剑在手臂上割了一道口子,鲜血的味道让他微微清醒了些。颜又暮却摇摇晃晃,破月霜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在她耳边轻唤:“木头?木头?能听见我说话吗?”
颜又暮微微点点头,破月霜松了一口气,却听见颜又暮的声音缓缓传来,几分失真:“月亮……我听见那个姐姐在与我说话……她说……她说……”
“什么?她说什么?”那歌声无孔不入,他却像是完全不受影响,抓着颜又暮手臂的手微微紧了些。却见颜又暮再不说话,只是摇头。
破月霜见此面上不但没有愤怒反而笑得更深,目光幽幽落在那女子身上:“南海鲛人,向来不惹尘世,自命清高,为何竟被困在这镇妖塔,与群妖为伍?”
那歌声停了,女子却没有回过头,只是淡淡道:“我在等人,与你无关。”那语气明明是冷漠至极的,声音却偏偏如歌般动人。
“既然无关,为何又困住我们?”卫蒙尘上前一步,依旧微微笑着,谦和有礼。
“我只是说与他无关,与你无关,可没说,与你们无关。”那女子缓缓回过头,笑意浅淡如水纹,额上挂着水蓝的珠饰,映着她一双冰凉如墨的眸,毫无感情更无笑意,那鼻梁如玉,唇若丹脂,一张脸美得如水般清冷。
“此言差矣。”破月霜折扇轻敲掌心,笑意亦是淡的,却一如聚着云绕的月光,“姑娘说要等人,等的,莫非是我们其中一个?”
“你倒是聪明。”那女子笑意依旧,淡然如墨晕开,丝丝缕缕缠绕,“那小子与那丫头,中了我的镇魂歌,没有我,他们也醒不过来。”
“所以,姑娘要的,是什么?”卫蒙尘没有问她要等什么人,而是问她,她要什么。若是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要等你,那么只有一个原因,你有她想要的东西。
那女子微微一笑:“你们可以等等,我要的东西,你们,马上便会知道。”
却听见颜又暮低呼一声,已转醒过来,身旁的阿路面上却有泪。
“怎么了?”她揉揉眼睛,走到破月霜身侧,却见面前的水池,水池边的女子,还有她的雪发,她的鱼尾,她的微笑。
“醒了么?你看见了什么?”那女子朝着颜又暮微笑的时候,眼中坚冰融化了许多,和善无法伪装,“我叫阿扇,我们见过了。”
“你是……那个姐姐?”颜又暮睁大了眼睛,正想要朝着池边走过去,却被一旁的破月霜拉住,卫蒙尘眼见她停下来,便收回了手。
“你要做什么?”卫蒙尘开口,那女子的眼睛在刹那恢复了正常,冰凉暗藏悲哀。
“木头便是你要找的人?”破月霜声音一沉,向前一步,将颜又暮挡在身后。
“我的镇魂歌亦不是什么人都可凭此入梦。”阿扇轻抚着雪白的长发,目光哀伤一如看着爱人远去,“她能入梦便是福分,梦见了自己所深爱的,亦是福分。小丫头,你说呢?”
颜又暮抿紧嘴唇,半晌,笑了:“自是福分。阿扇姐姐,你说你看见了我的心,便会告诉我你的故事,可是你还是没有说。”
“你是……得以长驻你心,是世间难得之幸。”阿扇垂下眼睑,“小丫头,你过来,我便说与你听。”
颜又暮朝着破月霜笑了笑表示自己没事。破月霜拍拍她的手背,放开了手。
她一步一步踏向池边,靠近那个雾中谜一般的女子。阿扇见到一双银蓝色短靴停在面前,微微抬起头:“小丫头,真想知道你是怎么长大的。”
颜又暮蹙眉,还未来得及细想,便觉腰间一紧。阿扇跃起,飞速抓住她,转身与她一并跃入水中,溅起高高的水花。
“无人告诉过你,轻信是错么?”
最后一句话,尽是轻蔑,轻笑如铃。
破月霜与卫蒙尘几乎同时奔去,却只能被淋了一身池水,冰凉透骨。
“想不到卫庄主对我家木头如此关心?”破月霜斜眼,瞧着一身透湿的卫蒙尘。卫蒙尘一怔,而后微笑道:“不过是从前相识罢了。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如何救千姑娘出来。”
“无事。”破月霜挂着水珠的睫毛微微颤着,那眸中冷冽的光被遮住了些许,“那鲛人故布疑阵而已。若是她要木头的命,早便要了,留不到现在。”
“破公子倒是冷静得很。”卫蒙尘伸手轻轻一拂,便见那一身的水如拂灰一般落下,衣衫在下一刻便干燥如初。
花云起本是最喜欢与破月霜较劲,此刻却也并不说话。他心里明白,若是破月霜对那狐狸不好,根本便不会这样做。
至少……还是有一点点感情吧。
不然,那狐狸多么不值得?
颜又暮幽幽转醒,身上衣衫已干透,躺在温暖的床榻上。而上方,不,不只是上方,四周都是幽蓝的水,脉脉流动,温柔缱绻。
她急忙起身,却惊动了外面的人。那女子一步一步走进来,淡蓝对襟小衫,长及脚踝的淡蓝长裤,赤着脚踝,脚趾如贝。
“醒了么?”那声音轻灵如歌,分明便是阿扇。只是,她的腿……
仿若瞧见她的疑惑,阿扇微笑着开口:“看来你并不了解鲛人。鲛人之尾,在千年之后,是能够化为人腿的。”
“我说的不能轻信,并不是说要你全然不信,而是……”阿扇垂下眼睑,“若不是有人救了我,为了报恩,我又何必年复一年等在此处?何必,与你说这么多的废话?”
颜又暮终于开口:“报恩?为什么?”
阿扇扬起头,笑得几分悲怆:“那要从故事的开头说起了。”
很久很久以前,阿扇还不是阿扇,只是个弃儿。
是的,她是个弃儿。身为鲛人,却没有鱼尾,有的,是两条人族的双腿。除了能在水下生活,她的一切,与鲛人都不沾边。鲛人之泪能化珠,而她的眼泪……永远只是眼泪而已。
终于有一天,她上了岸。那一年她正是十六岁,二八年华。
阳光很炫目,她赤裸着身体,躺在海岸,无力站起身。她是鲛人啊,鲛人上岸,只能失去性命。
可是她没有,因为她遇见了一个人。
“咦,这里有个人?”
那声音是快乐的,带着几分温良。可是她根本没有抬起头的勇气,只是突然阳光暗下来,她的身子被抱了起来,隔着厚厚的船帆布。
“我本是去拾扇贝的,扇贝没有拾到,却捡到了你。”那人看着她水般单纯的眸,笑着说,“若是你再不说话的话,我就叫你阿扇了。”
她微微一怔。所有人都叫她怪胎,没有人愿意与她呆在一起,可是这个人,他给了她名字,唯一的名字,阿扇。
她点点头,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瞧着面前的人。
没有她的族人长得好看。世人公认狐族乃是容貌第一,第二的位置便由鲛人占着,谁也夺不去。可是这个人的眼睛里有笑容,眉很浓,鼻梁很挺,唇微微干涸,可是右颊偏偏有个很深的酒窝,看起来煞是可爱。
“好可爱。”她歪着头,伸手去摸他的脸。
“哈?”他红了脸,愣愣地竟任由她将手放在自己脸上揉了揉。
“我叫阿扇的话,你叫什么名字?”她也笑起来,许久没有笑过了,唇角僵硬,可是偏偏笑起来那么舒服,好像天生便应当这样。
“我……我叫炎夏。”炎夏愣愣地看着她,看着之前还水一般的女孩子面上突然绽开的笑容,如同一枝清荷破水而出。
阿扇站起身,翻下床,在简陋的屋子里乱转起来:“啊?这就是你的家啊?”
“呃……是的。”炎夏脸又红了,不过这一次是窘红的,他本就是孤儿,在这沿海的小镇捡拾贝壳而生,偶尔为远行的船只缝制船帆,或是补补船板。他本就过着艰辛的生活,他害怕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人,会嫌弃他的贫穷而离开。
“那么。”阿扇笑起来,微微皱起鼻子,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现在也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