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所求」
雪夜悠长,扶疏躺在屋里的躺椅上抱着暖炉取暖,身旁的桌上放置着明亮的灯具和余香袅袅的热茶。
手中的书又翻过一页,看书的人低低的叹息散了开来。将书搁在桌上,端起了茶杯抱在手里暖着发麻的筋骨。
放于桌上的书周围发出淡淡的光晕,光晕中一个女子的身影渐渐清晰。
扶疏将茶送到唇边,看着逐渐凝成实体的黑衣女子,漾出一抹笑意:“醉生。”
醉生那如一池幽潭般的眸子里浮出恬静的笑意:“你今日这是怎么了,一个劲儿叹气,是念旧了,还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儿?”
扶疏敛了笑,皱着眉饮尽了杯中茶,慵懒地半躺在椅子里长长的舒了口气:“是有些事儿挺烦心的,所以想找你说说话。”
“哦?”面容婉约的女子挑眉带笑,旋身坐在一旁一只手支在桌子上撑着下巴做洗耳恭听状:“那就说吧。”
扶疏对于她故意做出的姿态没有说什么,只是抬手以指轻揉眉心,似是疲惫的模样,说出的话也是气息悠长:“人生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及五取蕴苦,此八苦世间无人可避免,天子贵胄亦如是,能看破能脱得的寥寥无几,那你说……生而为何?是为苦吗?”
醉生皱起漂亮的眉毛,看了她半晌才说:“起初生由不得自己,而后许是要为他人与自己而活吧。你怎么了,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扶疏把自己的手举在眼前不时的捏指做出各种动作,仰头看着,好一会儿才又开口:“他们拥有天下,拥有天下间最好的东西、权利,可他们永远不会满足,不会快乐,因为他们注定得不到最爱,一切都因为那场交易。呵呵……”可悲。
醉生垂了头,声音低哑:“你说的是皇和少君吧。你总是这样,说着不在乎,却还是会在乎。他们怎么了?”
闭了眼,掌心覆上,疲惫酸涩的眼睛得到片刻舒适,露出的嘴角上扬着,扶疏此刻的声音除去了刻意的娇柔明媚,低沉的如流动无声的深水:“傅晟最想要的我还不知道,但是我却知他没有得到。而傅邵逸最想要自由逍遥,傅邵清追求世间真情,可是,他们一个个都会……求而不得。”
“这便是皇族的悲哀,不可改变的注定。”
醉生呆怔的听着这席话,牵强的笑了一下:“你想多了,哪来的不可改变的注定。”
扶疏浅浅一笑,含笑看着她问:“你可还记得五百年前那件事?”
“你是说魔族和皇室的交易?”醉生看了她一眼,眼中虽有疑惑却还是答道:“当然记得。”
扶疏点点头垂眼看着茶水,又问了句:“可还记得他们相互约定了什么?”
一旁的醉生恍然间想到了什么,惊讶的开口:“莫非这里面有隐情?”
扶疏轻笑不语。
五百年前,皇室与魔王达成协议,每一年魔王可任意于人间取一件宝物。魔王答应皇室不受魔族相欺。此约以双方心头血为祭,违者,降天雷七道,受烈焰焚心之苦。
“可是我记得很清楚,皇族没有答应更多。”醉生不解。
扶疏半瞌著眼假寐:“当时的君王还用一个承诺换了自己子孙永享富贵稳坐江山。说到底,为的不过是自己的江山天下子孙后代,用尽了所有的机会,却没有一个是用在子民身上的。”扶疏叹道,睁开的眸子无情无欲,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又道,“可惜他不知道魔王是何等精明之人,哪里会做平等或者吃亏的事。皇族失去的是他们最珍贵的东西。”
醉生皱眉看着她:“此事我怎不知?”
“因为……你是记载世事发生始终的妄世书啊。”轻叹,却又勾唇笑了起来,“所以发生的事你都记得,可是,此事却于这世间没有发生过。”
皱的眉头打结醉生依旧不明所以:“何解?”
眨了眨眼,扶疏看着她那双清透如水般的眸子,眼中飘过一抹迷茫,收了视线,她的食指再次于桌面敲响,沉闷如锤击铆钉。
醉生于那敲击声中听到她说:“因为,那场交易是在梦中。”
醉生看着她怅然的比神情,久久不语,转身欲离开。
“醉生。”扶疏唤她,幽幽的问了句,“你爱过吗?”
醉生站住了身形,却没有回头,她抬头看着暮色籍天边那颗最亮的星辰,许久才轻轻的回答:“我曾经,爱过一个人。”
扶疏垂眸,品着她的曾经二字,又问:“现在还爱吗?”
醉生回头,看着扶疏浅浅一笑:“我很想他。”
扶疏抬眼看着她,轻笑:“那为何离开他?”
醉生垂了眸子,扭头看着远处,平静的说:“为他安好。”
“为他安好……”扶疏默念着这句话,指尖捻过腰侧发丝。
醉生仰头对天浅笑,身影化为一道墨光附于妄世书上。
扶疏抬手拿起桌上的妄世书,仿如自言自语:“也许有一天你们还会再见。”
却无人再往下接。
院中静默了许久,忽有一声极低的叹息响起,而后,是恍若自言自语的誓言。
“既然我在道之外,为何不能改了这些注定?我偏偏就要让他求得!”
「或许,是这个女人的身份太特别了。」
傅邵逸走了,扶疏和傅邵青依旧借住在莫府,莫轻狂问扶疏为何自己提出要走却又不走,扶疏回答,正主是傅邵逸而非扶疏,她走或是留都无关紧要。
莫轻狂的未婚妻大病初愈,便神神秘秘的带扶疏去看望,扶疏看了只说不错。
傅邵青依旧与莫百画日日形影不离,莫城主还是不冷不热的态度,除了办公务就是陪那位三天两头抱病的夫人。
只是,连外人都能看出那不过是无病呻吟,那莫城主却是貌似深信不疑。
七月眯着眼分析其中或有隐情,脚下抹油就想溜去听墙根儿,却被扶疏揪住耳朵耳语一番后作罢。
莫家大公子终于出现了,普普通通的出场,平平淡淡的几句话,留给众人的印象果然是和传闻的一样,稳重,和善,低调。
然而,扶疏却总觉得哪里有问题,不自觉的去注意他,于是,给她发现了一个秘密。
莫乱书回府后虽然总会按时去看望城主与夫人,却略显客套,好像那只是一项例行的功课。而他通常时不时的只要一有空,定是跑到偏僻的深雨阁,那里面住着一个女人,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神韵却似老妇的女人,而莫乱书竟然叫她……娘亲。
玄鸣国不比别的国家,提倡一夫多妻制度。
一般大户人家有三妻就已经是难得了,但是也并非就制止男子多妻。
一直知道莫城主只有一个正妻,而如今突然他的儿子多了个娘,那么又是什么原因呢?
或许,是这个女人的身份太特别了。
“大公子留步。”唤住前方的人,扶疏心里盘算着该如何跟他开口才不会唐突。
刚从深雨阁出来的莫乱书忽听到扶疏的声音,身形不由一滞,她怎的会在这儿……
回头,看着面前含笑望着他的人,莫乱书嘴角微扬:“殿下这么喜欢男装吗?”
扶疏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抬头笑的一脸无害:“这样在外,我比较习惯。”
这确实是她的习惯,一个根深蒂固的习惯。
莫乱书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殿下怎会来此处?”
深雨阁十分僻静,一般没有人会闲逛到此,除非她是跟踪自己。
扶疏本想直说是跟着他来的,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那大公子你呢?”
莫乱书看着她的眼神很平静,微笑的坦然:“看望母亲。”
习惯性捏着狐裘前襟的手指不由自主的加了力道,扶疏微微勾唇,心里顿时空茫茫的一片,开口竟是说:“我能拜访下吗?”
莫乱书眼中原本的淡漠平静在短暂的沉默中融化,似深潭幽静的水面漾起了细微的水波,那张映在里面的脸飘忽地如云烟一般。
“好。”莫乱书面上依旧平静地看着她,心里却因为那个跌跌撞撞跑出的“好”字,难以平静,真是奇怪的感觉。
「如此简单的秘密。」
白羽看着去而复返的儿子,和站在他身边的人,沉寂的眼中浮现一丝迷惑:“这位是……”
莫乱书神色谦恭的笑笑:“娘亲,她是孩儿的朋友。”
“朋友……”白羽看着这个一身男装的姑娘,疑惑一闪而过,“好。”
扶疏虽然不知道莫乱书为何对他母亲隐瞒自己的身份,却也并不在意,本来她就不大喜欢老顶着公主的身份跟人打交道。
不过,眼前这个女人着实让她意外。二十多岁的身体八十岁的心,这形容放在她身上未免也太合适。面对面才能看得出的一些东西,让扶疏心生疑惑。
扶疏也不大明白她说的“好”是何意,只道这个女人身上又不知藏了多少秘密。
“夫人安好。”既是他的母亲,那便该称夫人不是。
白羽仔细的看着扶疏的表情,未见她口称“夫人”时有何异样,这才目光柔了一些:“姑娘请坐。”
第一眼,白羽并未看出她是女子,只因扶疏身高比一般女子高,站在莫乱书身边也只是稍显清瘦一些。而那眼神和气质,从容不迫的连男子都不如。至于容颜,看多了美男子便不会随便将美人当做女子了。
但是,扶疏并没有刻意去伪装,从她站的姿势和一手捏着狐裘前襟的动作便可以看出一些女态,再有就是莫乱书。知子莫若母,所以,白羽大概已经知道这姑娘是谁了。
“夫人似乎不是玄鸣人。”扶疏待三人都落坐,才笑盈盈地说出心中所想。之前虽然不敢确定,但是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后已经确定了七八分。
白羽倒茶的动作微顿,抬眼看向扶疏,心知她会有此一问必是已然知道了什么,却还是有些疑惑,这个姑娘看起来年纪不大,却如何有此等心思。
将倒好的两杯茶推给两人,自己又倒了一杯,白羽这才平静的回答:“我的确不是玄鸣人,只是不知姑娘能否猜得到我出身何地?”
扶疏看了一眼身旁悠然品茗莫乱书,显然对她们的谈话毫不在意。
而对面这位夫人,看似试探的话语,眼中却是只有淡然无谓,不曾有半分谨慎。
扶疏挑眉,那么就定然不介意我说出答案喽。
“据我所知大公子当下已二十有二,那么,夫人既是大公子的母亲,按寻常的推算之法可知夫人你至今少则已有四十岁。”
白羽微笑:“我已经四十六岁了。”
扶疏听了毫不意外,抿了口茶继续说道:“可是,夫人你现在看起来还很年轻,一点都不像四十多岁的人,顶多二十多岁。”
白羽素手执杯放在唇边,但笑不语。
扶疏看着她低垂的眼睛,眼中似有叹息:“而你的眼睛里却藏了至少六十年沧桑。”
白羽捏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泛白,嘴角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却是没有开口。
看着莫乱书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有几滴溅到桌上,恍若清晨的露珠。
扶疏浅笑:“不老,智慧,看破红尘,此般种种令我想起了一个传说中的种族。”
莫乱书抬眼看过来,她止笑捏杯,朱唇轻启:“欷族人。”
「传言中的欷族人。」
欷族人,自古生存于暗无天日之地,无迹可寻。
生死轮回于他们来说就像睡了一觉,世事在淡忘,智慧却在沉淀,所以欷族人是一个非常聪明的种族。
传闻,他们自成长到二十五岁便会停止衰老,九十岁左右是自然亡故的阶段。
若转世亦仍为欷族人,前世所学所知依旧在心,然,性情与经历将会随前世的身死烟消云散。
只是,欷族人多能修身成仙,一朝得道成神也是可能的。
所以,欷族人已经是一个濒临消失的种族,世人难得见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