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方大侠大名叫做方东黎。
一开始听到这名字,我以为是“采菊东篱下”的那个东篱,结果他说是黎明的黎。我想了想还是觉得这名字有古怪。后来终于顿悟,方东黎,方东黎,把前面的两个字颠倒一下就是东方,那可是闪闪发光的复姓啊!要是把方大侠的名字的前两个换一下顺序,东方黎……那听起来就像是东方的梨头,难怪这名字听着怪怪的。
我见他在这里住下来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这客栈不是我家开的。我只不过是在这里做做酒娘而已。
但是当一位大侠总是提着剑在你认真工作的时候在你面前晃悠,那就严重关我的事了,虽然……我承认这位大侠的面相也不差。
“方大侠,你很闲么?”我歪着头问他。他今日还是一身青衫,手提长剑,标准的一副剑客的模样,在大冬日的也不嫌冷,不像阿酒我裹着厚厚的灰布棉袄,暴露在外面的双手还冻得发紫,我猜想大概是这些大侠们自有自己御寒的本事。
他抱着剑在大树前那么一靠,悠然道:“的确很闲。”
我笑眯眯地道:“那么大侠可否帮小女子一个小忙呢?”
“不好。”他答得干脆,让我一噎。
“诶?”没想到被拒绝了,我再接再厉,“大侠,你们走江湖的侠士不都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么?怎么小女子只求你帮个小忙,你就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呢?”
东方大侠酷酷地回答:“因为大侠的确是用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而不是用来‘路见偷懒,帮个小忙’的。”
“……”
东方大侠,没想到您的眼光也这么毒辣。这么一下子就看出来小女子其实就想让你帮个忙把这些刚酿好的酒搬到酒窖去啊。
大侠不肯帮个小忙,阿酒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搬起一大坛刚封好的酒搬到酒窖去,却见那厢方东黎也搬了一坛跟着我走。嘿嘿,原来东方大侠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啊。
咳咳,不能得意忘形,不能得意忘形。
“这是什么酒?”东方大侠随口那么一问。
我看了一眼怀里的酒坛子,道:“这不过是普通的米酒罢了。”
他的声音有几分难寻意味:“你对酒,似乎很有研究?”
我笑道:“我可是一个酒娘啊,对酒能没有研究么?只是阿酒的技艺不太精湛,没有四娘酿的酒好喝。但是这过路的多是走江湖的人士,大冬日的来壶酒暖暖身而已,对酒倒也不是很在意。”
“那你的酒量如何?”
我沉默了一下,笑道:“一般一般,滴酒不沾。”
他似乎轻笑了一下,就不再说话,让阿酒我有些尴尬。
“方大侠,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说。”
既然他乐意回答,我就一口气说出了自己心头多年不得解的困惑:“大侠,你们这些闯荡江湖的,银子都是从哪里来的?你们整日东跑西跑的,住客栈要钱,吃东西要钱,打个架受伤了治病要钱,划破了衣服什么的买衣服也要钱。可是,你们分明就没有在赚钱啊!”
他轻轻一笑,吐出四个字来:“劫富济贫。”
我一呆,酒坛子差点从手里滑下去,赶紧提了提,问:“真的假的?”
他又是大笑起来:“当然是假的。”
“……”东方大侠,这个很好笑么?为什么阿酒一点都不觉得?
“劫富济贫,说的好听,其实也不就是贼?你看本大侠是这种人么?”他闲闲地开口。阿酒我顿感委屈,这不是大侠你自己说的?怎么还赖到我的头上来了?
“实话告诉你吧,江湖上的大侠分两种。一种,其实是富人家的子弟,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习些武功,在外面做一两件行侠仗义的好事,赢得一个大侠的名号,多交一些朋友,将来接受生意了在道上也混一些。”
我不由得大感失望,于是就把希望寄托在第二类身上,希望这些是真的是路见不平的翩翩侠士,视功名利禄于浮云的大侠。我期待地望着他,那:“另一种呢?”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嘴边的笑容更甚,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另一种,就是真的穷的只剩下武功了。越穷越喝,越喝却穷,在一个地方混不下去,就去另一个地方混。运气好的话,就帮官府逮几个江洋大盗之类的通缉犯,换几两银子,就能凑活不少日子。后来有人把专门以帮官府做事的江湖人士归为一类人,就是‘赏金猎人’了。”
“或者,有的就帮镖局护航,也能赚一些银子,毕竟镖局最需要的就是武功高强的人,护航的镖头武功越高,镖就越安全,镖局的声望就越高。昨日个被你砸昏的那个胖子,就是这种。’。”
一想起那大胡子的模样,我只觉得心中的大侠梦破灭了……渣渣都不剩……
我听到他低低的笑声。
偏头望向他:“那方大侠是属于哪一种?”
他不答反而很有兴致地瞧了我一眼:“你说呢?”
我将东方大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他身上穿的衣裳虽然款式简单,面料却十分珍贵,怎么可能会是哪些穷的只剩下武功的侠士所买得起的?所以,这用脚趾头猜也知道这东方大侠该是属于第一种,富家的公子哥儿,道貌岸然,衣冠楚楚,闯江湖只不过是用来结交朋友欺骗无数少女芳心的手段,还自诩为侠士。
哎,阿酒我的大侠梦诶,你死的好惨哪……
“想必,方大侠如此风度翩翩,该不是那种被钱财所累的人吧?”心中怎么想是一回事,话要怎么说又是另一回事,所以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不为钱财所累……呵,那不过是有钱人鼓吹的清高,那是因为他们自己有花不完的钱,才不但心罢了。若是他们真的尝过“一文钱难倒一个好汉”的滋味,他们还会如此信誓旦旦地说名利钱财如我于浮云么?颜渊……颜渊那样的人能有几个?其实,我连颜渊都是怀疑的。
呵呵,颜子啊,如果阿酒我猜错了,还请您大人大量原谅阿酒,阿酒我不过是习惯以恶意揣度别人了。
东方大侠轻哼了一声。就当是默认。
原来风度翩翩的江湖侠客们只不过是为了混个声名。东方大侠,您的形象在小女子心中也是一落千丈啊。
虽然,原本也不是很高……
“对了,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其实还有第三种。”
“嗯?”我有些惊喜,眨巴着眼睛望着他等他说下去。莫不是……
“少林寺的秃驴们出来行侠仗义倒也是不必担心钱财的。”他哼了哼,补充道,“他们寺里的香火倒也十分旺盛。”
“……”
东方大侠,您果然和少林寺有仇么?
东方大侠,我的大侠梦已经破灭了两回,您不用再燃起我的希望又打击一回了吧……
我被打击地垂下了头,可是在转头那一瞬,我似乎看到了他的眼里……满是笑意?
走进酒窖,方东黎似乎愣了一愣,我也不管他,直接走进去把酒放下来。
他在我身后问:“这些酒……都是你酿的?”
我笑了:“方大侠,您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阿酒哪有这个能耐?这客栈原本就有个酒娘,四娘她家儿媳妇又生了,她这些天回去照顾她儿媳妇了。所以,如今只有我一个罢了。不过话说,忙过这一阵子,就要过年了,客栈要忙活起来,我倒是可以闲下来了。”
“这么说,阿酒姑娘也来这里没多久?”
我一怔。好犀利的一个人,立即抓住了我刚才没留意的地方。
“是啊,阿酒我可是可苦命的人啊。”我叹了一口气,“家中父母双盲后,阿酒一个人进京去投奔亲戚,谁知亲戚也早已搬离,失去了音信,又偏偏遭到恶人袭击,失了清白,只好投河自尽,幸好被……”
我努力想想,当初是这么跟王家兄妹编的吧?别到时候穿帮了。
“失了清白?投河自尽?”他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几分,猛地插了进来,吓我一跳。
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满眼都是控诉和希冀:“方大侠,你该不会因此看不起小女子吧?”
他的面色变了几变,最终恢复风平浪静的模样,道:“阿酒姑娘的遭遇实在遭人同情。方某怎么会瞧不起阿酒姑娘呢。”
“是啊,阿酒就知道方大侠是个深明大义的人……”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我没看错人十分欣慰的模样,他的身子似乎僵了一僵。
我走出酒窖,原路返回去搬酒,方东黎也跟了上来。
说实话,我真的不愿意和他扯上关系。方东黎这人……太过可疑。
“阿酒,你掉东西了。”方东黎在我身后忽然叫了一声。
我回过头去。
“是个香囊?”他说着就想要打开来往里面看。
我大惊,立马冲过去一把夺了过来。狠狠地攥在手里揉搓,生怕它沾上灰尘。
这……这是……这个香囊是李瑾涯……端午那日硬生生绑到我的腰带上的。也是唯一的一件可以提醒我的事物,提醒着我在王府那一切都曾经是真实的。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不过是个普通的香囊罢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却惹得我心中一团怒火熊熊燃烧。
“要你管!”我朝他吼了一句,大步逃窜而去。此时此刻,我不想见到任何人。
那日,我从河里被救起,身上的东西,那七张银票,一张卖身契都已经变成废纸,甚至从丫头身上牵来的那只荷包也已经被河水冲走。只剩下这只香囊,顽固地绑在腰带上。
我把它解下,打了开来。
里面的什么菖蒲艾草全部变成烂草,湿淋淋的被我顺手倒了出来,而这时候,我才发现,这只香囊真正的玄机。
那些字,是绣在了香囊的底部。
所以,不把里面的这些所谓的驱邪的东西倒出来把它翻个底朝天,根本发现不了。
那红色的丝线,绣着几个字,狠狠地刺痛我的眼睛,刺痛着我的心。
瑾玉非善,不如择牙,定护你一生。
我想起那日,月光下,他笑着轻轻地问我:“这……便是你的选择?”
“是,这是我的选择。”我将匕首狠狠地从他的胸膛里抽出来,血花溅了他一身。
原来,他问的选择,其实,是这个?
瑾玉,指的就是原先的太子,如今的皇帝李瑾毓。而牙,自然就是那个在我的匕首刺穿他的胸膛之后依旧笑得灿烂的楚王爷,李瑾涯!
瑾毓非善,不如择涯,定护你一生!
——这……便是你的选择?
——是,这是我的选择……
我,从来都不曾问清楚,便直接判给了他死刑。在这么不清不楚之下,让他误以为了我最终选择了太子。
那一刀,刺入他的胸膛,鲜血汹涌而出,不知,他是什么样的心情,竟然在那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王爷,这个香囊又是哪个美人送的吧?”
——“怎么?吃醋了?”
——“没啊,只是觉得王爷好像吃软饭的……帕子是美人送的,香囊又是……”
——“你……地上坐着很舒服吗?还赖着不起来了!你这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香囊是本王花银子买的,行了吧?瞧你这德行!”
我知道,他知道我其实多疑,所以,他送我香囊,也必定料到我会去把香囊翻一遍,可是,他却没有料到,我的确是翻了一遍香囊,却没有翻到他想要给我看的那句话。
真是,造化弄人。
瑾毓非善,不如择涯,定护你一生……
定护你一生……
李瑾涯,其实,你根本就没有相信过我编的那个谎言是不是?
其实,你早就知道,当年你遇到过的女贼,其实不是什么九梅,根本,就是我,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