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王府上一片静穆,每个人都着急不已,但每一个人的话刚来到嘴边,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于是每个人都只好保持着这种急躁的沉默。有仆人把茶水端上,桌上摆满了京都的时鲜瓜果和一些巧夺的点心,可是在座的每一个都没有坐下的闲情,他们中大多数人拖着疲老的身子在厅内来回地踱步,而还尚年轻的一些则在看着长辈的焦虑,诚惶诚恐。
就在此时,家丁来向平王报了一句,“启禀王爷,蜀王抱恙,不能前来,望诸位莫要等他。”
此语话毕,府上更是炸开了锅,平王已是三下邀请,这蜀王怎么还是这么不给面子呢,其实在座的的王爷诸侯,在内心里没有谁真的想来这里,康王带兵谋反在苏杭被缚,皇上已下令要把他处死,这可是不忠不孝的大事啊,谁胆敢前上说情?明日便是康王被斩首的时日两人,平王今日急冲冲聚众于此,必定是为康王之事。可这种事,谁敢插手,但平王所代表的萧氏的势力在朝中毕竟逼人马首是瞻,众人明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可还是不得不急忙前来。
那个人愿意趟这趟浑水,众人的心意,平王怎会不晓,清咳两声让众人安静下来后,平王也没有心思说什么客套话,“相信大家都已经知道,今日找大家来,就是为了犬子之事,希望大家可以联合起来,住老夫一臂之力,好让老夫救出犬子,此恩老夫必定没齿难忘。”
平王话音刚落,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却没人敢发声,这不同于平日,为了讨好萧氏势力,他们可以助纣为虐,以求得到一些实实在在,可是这不同,谁要是敢去阻挠皇上去把康王处死,那无异于是在为一个犯上作乱的逆贼开脱,那轻则减官削爵,重则株连九族。
乌合之众,作乌合散。平王在内心不禁唏嘘,这依靠利益而建立的集团,是最牢固的,也是最不牢固的,你可以和他们讲利益,但却决不能和他们讲什么仁义道德。平王仰起头,过厅的微风吹略他已经花白了的胡子,他的眼神有着一份随着他的年纪而沉淀下来的人事,此时自然便是几分沧桑,他望着庭上的所有人,这些人年老的事和他一起成长,年轻的他则是看着他们长大,只可惜这么多年来,他们的眼里对他有过尊重有过恐惧有过谄媚,却从来没有过坦诚,每个人恐惧与艳羡过萧氏,每个人都在讨好萧氏,却从来没有对萧氏真心过,但是你们真的以为,这仅仅是平王府,是萧氏的事吗?你们别忘了这些年来,皇上对我们诸侯始终都存着心思,都在想着怎么把我们手上的权力一点点一点点地收聚在他的手上呢,如果你们坐视不管,犬子出事,不光是萧氏,你们以后的日子相信也不会好过。平王的眼眸里流淌着平静,没有哀求,如同只是一种最恳切的规劝。
“平常的老百姓都知道,主人养猴于圈,一宴友屠一猴,每主人临圈,众猴必推拥一猴,见其被择,则欢呼雀跃,殊不知猴渐少,祸终必及己矣。猴为次灵,如此无可厚非,人为长灵,安为次灵之所为乎?”平王看到众人或装作听不懂,或直接移开视线,只好长叹一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但得到的不过是死水一样的沉默,平王彻底绝望了,“寸光只鼠必歹于苍鹰喙下。”
话音刚落,家丁便拖了一句长长的,“陈公公到。”此个时刻,众人都恨不得和萧氏划清界线,可偏偏此时皇上身边的红人陈康却来了,着不是抓个正着么,只是陈康进来得太快,他带着皇上的圣旨,谁敢阻拦他呢?
陈康的脚步比平时明显要快,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人后,便停了下来,没有太多的话,拉开圣旨,便念,“皇上有旨,请诸位明日去刑场参观康王殿下的问斩,以定君之道,以安臣之心。”陈康总能把自己的话说得与圣旨的话一样长短,怪不得人们都在说,看陈康的态度便能揣摩到皇上的意图,陈康顿了顿,语气中透着一种冷气,“本来想到诸位的府上一一告知的,现在看来,怕是不必了。”说完此话后,陈康开始细看众人的表情,无不惶恐,除了平王,安容者方式皇上最大的敌人啊。
来者胆小的开始为此而惧怕,皇上的眼线本来就遍布得厉害,靖王的惨死尚有所听闻,康王的处死即在观焉,若是背上朋党之嫌,自己又该如何安身立命,怕最后皇上没有明着给自己难堪,暗中下手,倒也是可以一了百了啊。而胆稍大的一人,则开始为自身辩驳,“陈公公,我等只是恰好聚此,为平王祝寿而已,往公公必为皇上说明才好,清白之恩,我等必以千金来报。”
我辈岂是贪财卖主之徒?陈康冷笑一声,便戳穿了这个没经慎重思考的借口,“若小人记性不至太坏,平王殿下的花甲大寿该是去年的冬末。”
“这……”方才说话的一人语塞,一时找不出能应答的话来,在陈康的尖锐的目光的拷问下,他愈发着急,最后双腿竟不由得开始发抖,陈康见众人口呆,心里想着快点想皇上禀告,耐人寻味地留了一句,“你们为何而来,皇上将会查明,将往何去,皇上亦将会决定,所以还是不要太早说定的好。”
望着陈康的离去,各人的心情是久久的忐忑,众人不知道他们改如何倒戈,他们不可能再跟着萧氏,但现在看来也不可能再向皇上示好,第一次,他们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们对他们即将面临的日子和命运开始担忧,他们从未有如此清晰地感觉到,高堂之上的那个少年,此时会像一只猛兽一样死盯着他们,之前他们可以有尖矛,有盾牌,有各种保护,但现在他们的兵力被调到了前线,而康王的造反更是破除了皇上在道德层面必须要给他们的平和和保障,只是还好,皇上的兵力也恰好被牵制在前线,因此只要他们安守本分,皇上也不至于冒险讨伐,以一人之力以对万众之师,还不会为他们带来灭顶的灾难。
众人的内心又不禁为此而窃喜,平王见着众人为了苟安,不惜忍受着皇上将要实行的重压的监督,心里不觉悲凉,宁与豺狼为伍,勿与圈猪为朋,只要事情不糟糕到这些人不能存活的地步,这些人便会苟安于他们现有的富贵,既不会担心盟友所面临的窘境,也不会联想他们即将会有的不幸,平王叹了一口气,“你们都散去吧,得苟安之福,必悔于重压之下。”
——分割线——陈康依照子轩的吩咐匆匆赶回皇宫,陈康知道子轩对于诸侯对此的反应迫不及待,因为只有揣测道诸侯的意图,子轩才能更好地制定下一步的计划,只不过诸侯能有何种反应,子轩在心中早就猜了个七八分。子轩的身体在修的照料下变得好了些,但如果不是很正式的场合,子轩还是会选择在寝宫里处理着政务,在修同意留在了皇宫后,子轩的这个习惯便是更加的变本加厉了。陈康知道,子轩是在真心地爱着修,一如别人所见,子轩一直深深地宠爱着羽颍,其实子轩对羽颍的感情是一种不图任何回报的呵护,那么对于修,子轩的感情和付出,可不仅仅是一个男宠那么简单,对于修,子轩的感情是真正的爱,不管修愿意与否,子轩都希望能把爱强加给他,也希望他能对自己真心相待。不过如斯也好,陈康在心内欣慰一笑,对于羽渐,皇上的感情未免是太过无望,可遇而不可求,皇上需要一个人人陪在他的身边,可以照顾他,细腻温柔,虽然纳兰大夫看来和羽渐一样冰冷,但是不知为何,纳兰大夫的一举手一投足给我的感觉总会带着一种不经意的柔媚,他对所有人在内心中都抱着一种本质上的仁慈,对每个人,都好。
寝宫中,看到修在给子轩把脉,子轩对修从来是不避忌的,所以看见陈康进来,子轩也没有叫修下去,“诸王都在吗?”
“除了蜀王。”陈康回答得干净明了,陈康知道,对于子轩,这个答案便已经是足够了,别的自选怕是在让他去颁旨之前,便已经是想到了吧。
自从朕登基以来,只有您是从来不与朕作对,不让朕难堪的呢,朕知道当初朕恨您是朕还太幼稚了,朕很久之前便已经想明白了,只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和您说,朕怕朕向您说抱歉,您会说您从来没有责怪过朕,这反而会让朕更为情难。您说过,您看到朕,就像看到了当年的您自己,出身不佳,壮志凌云,韬光养晦,凭着内心的不服,必定有一番作为。朕在慢慢变老,总有一天,朕会变得和您一样,不再去为别人的误解而忧愁,宠辱不惊地作者自己不情愿的事么,王叔……
想到这,子轩的眼神毕竟有些黯然,既是如此,朕得此江山又是为何?也许是因为连日批阅奏折,子轩不觉有些乏了,便说了一句,“你退下吧,陈康,朕想小憩少刻。”
“是。陛下。”陈康退了下去,为了不打扰子轩的歇息,退到门时,陈康便想为子轩把门带上,可是此时便见萧后喝退了侍卫,神色匆忙地走了过来,不用细想,陈康便能料到萧后必定是为了康王之事而来,康王问斩就在明日,陈康知道子轩一定不想在此时横生枝节,便伸出手去把萧后拦在门外,“娘娘,皇上已经歇下了。”
在皇宫里,哪里不是她想进便进,这区区一个太监,也配拦她,便瞪了陈康一眼,“给本宫把道让开!”
陈康见要拦不住,便向附近的侍卫使了一个眼色,只是侍卫见识萧后,便都怯弱了下来,萧后看到陈康死不让路,就一把推开了陈康,冲进了殿来。
修正在为子轩把脉,听见来人的脚步声,警觉使修稍稍抬了眼,见萧后神色重重,便低下头去,假装没有看见,这宫中之事,自己还是少管为好。
萧后并没有向子轩行礼,行到殿中,见子轩并没有抬起头来看她,便放大了音量,“陛下,萧氏无论如何也是辅助你登上皇位的功臣,你怎么忍心诛杀萧氏的后裔!?”萧后的眼里有怒气也有哀嚎,康王可是萧后的胞弟,在萧后的眼中,萧氏无论干什么都是可以被饶恕,就算是罚,也不能去要萧氏一族的性命。
可是萧氏是为什么而助朕登基,在助朕登基后又是怎般的猖獗,萧后,你又可曾想过?你总是在怪朕辜负了你,对萧氏忘恩负义,但是如果侍恩而骄,不知收敛,连朕都不放在眼里,恩人是可以变成仇敌的,此刻朕的心中,相比于恩情,更多的便是怨仇,可明明就是你们亲手把朕推入了这怨恨的深渊,让朕不得不执起这复仇的匕首的啊。
子轩扬起脸庞,看着阶下的萧后冷冷一笑,“可康王觊觎的,正是朕的皇位,朕没有把萧氏灭族,便已是感激皇太后当年扶持朕的恩情了。”无论萧氏曾是如何帮助过朕,这天下毕竟是赵氏的天下,这皇朝毕竟是朕和羽渐从腐朽的边沿拯救回来的皇朝。
“可康王毕竟是予的胞弟,和陛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陛下怎么下得了手!?他还小,还不懂事,他的本质还不坏……”萧后一直在说,说到动情处,泪水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修一直在眼角的余光看着萧后,于心不忍,修的手一直轻搭在子轩的脉搏上,但却没能感觉到子轩的脉象有一丝的紊乱,那个萧氏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让你对眼前的这个女子竟无一点同情?
任由萧后哭得声嘶力歇,子轩始终没有再看萧后一眼,萧后不知所措,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亲人的生命受到威胁。从前他从来不会觉得死人回事一件多么可怕的事,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杀一个人的时候,会有那么多人的哭泣和求情,现在她的亲人真的要死了,他才能体会到那种生命的脆弱和亲人即要永远离去的那种痛,可自己却是那么的无能为力。
子轩有察觉到修的失神,也知道修在心中对自己的冷漠一定是觉得残忍,可是他看到的,不过是表象罢了,你可以看到朕的敌人的悲伤,也可以看到朕身上的疾痛,但你永远不会知道朕的心里结了疤却没法淡去的痕,它们在岁月中扭曲,突起,很难看,因此叫朕无法忘记那些伤害过朕的人,朕心里的恨,只有那个人才知道……
最后,萧后跪了下来,她的神智因为过度的悲伤而有些涣散,她的双瞳里没有聚集眼前的光线,子轩的影像在她的眼前也是模糊的,一如她从来不知道称为她丈夫的男人的心思,他看起来可以那么温柔,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像个魔鬼。她的双唇是颤抖着的,身体也感到了一股这个季节不该有的寒意,噙着未干的泪水,带着抽搐,萧后缓缓地说出她最后的一个请求,“求陛下不要让予去看康王的斩首,予怎么忍心亲眼去看着他死?”
但是子轩只是唤了人,草草地吩咐了一句,“皇后身体欠安,你们带她回宫歇息去吧。”萧后便被人半请半强迫地离开了,可这个宫里,仿佛还回荡着她带着恐惧和无望的哭声……
子轩看着修在望着萧后远去的背影哀伤,便抚上了他轻搭在自己腕上的手,脉脉地细看修的眉睫,修没有羞涩地挣开子轩的手,只是半敛的眼睑却沾染了几分忧伤颜色。子轩打量着修的心思,语气也跟着修的神色而黯然,“修是不是在想朕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萧后?”
修默默地摇了摇头,“不是,修只是在想为什么陛下就是不肯放过自己?”
……
——分割线——在中原,这还应是夏日,可在冷国,如果不喝烈酒的话,是不可能受得了这样的天气的。羽渐踱步在后庭,他已经很久没有出过房了,只是昨夜寒霜太重,干枯的树上素裹银装,一如风后梨花千树,羽渐从窗外看到如此景色,便不觉想起了北国,后山的梨花林,羽逝的话,剑式之中,最清当属尺素。
那是他疏忘了很久的剑式了,只是那个人还需要时间忘记,还是本来就不想忘记呢?有融了冰化成水,滴在了羽渐的衣裳,一如当年,梨瓣朝露,沾湿袖间。羽渐起剑,剑的寒光与树梢上的冰霜恰好,尺素的清冷展露无遗,剑式像那个人,无论你多久不曾重温,却一直不会忘记。
一式而毕,看见苍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自己,便停了下来。见羽渐停了下来,注意到了自己,苍没有规避,直接走了上去,他的手一直是拿着刀交叉放在胸前,和他绑得纹丝不乱的粗辫子一般,像是一直都是这样。
那时羽渐第一次听到苍说话,苍的声音很低沉,如同是在这座天山回荡而出那般,和他的性格一样沉稳。“这么好的武功,为什么不去为王杀敌?”
羽渐收了剑,“我是中原人,我不会为敌国效命。”
却只换来苍的一声冷笑,“你们中原人就是虚伪和不知好歹,你拿了我们冷国的圣药后暖,却不肯为冷国出力。”
羽渐听出了苍话语中的轻蔑,便转了身,回一句,“一个不管他人性命,崇武嗜血的野蛮民族,又凭什么这么来说我的族人?”
“你只看到冷国进攻中原,但却没有看到,狡猾的中原人是怎么来欺诈和剥削我们冷国人,他们用低价的盐巴、粮食和茶叶换走我们的宝马和珠宝,冷国人一天没有粮食和盐巴,就有可能会死,但冷国的干旱和酷寒却让我们根本不可能生产粮食和盐巴,冷国穷得要命,你们中原人却凭借着这来大发横财。你只知道,王嗜血残暴,草菅人命,但是你却从来不知道,王成为王背后的艰辛和重压,他如此年轻,该如何树立威信。王背负着所有冷国人的生死和希望,所以,必须不能被怀疑,不能输,你是雪子,所有冷国人都期望着你能和王一起带着他们远离这种苦难,他们痛苦了太久,已经很难抱得起希望了,他们敬你若神明,你却丝毫没有把他们放在心里。你只知道要用后暖去救你爱的人的生命,但却不知道,冷国每年的冬极,奇冷莫名,每年杜辉有大批的人和牲畜被冻死。后暖是冷国的御寒圣药,宫中每年只能酿造十瓶,一瓶后暖能救冷国万人的性命。你用后暖救回中原一人之刻,便是冷国万人命丧之时……”
羽渐没有停下离开的步伐,但是苍却一直都在说,苍知道羽渐一直都在听,也知道这些话会给羽渐的内心带来多大的重压。羽渐始终没有说一句话,眉有多重,愁有多重。两国是非,两面之辞,两难之择,我不是不动情,但我不能都不辜负,所以我只能假装不知情,所以我最后只能选择最初的那个,因为它们站在时光的岔道,待我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