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是泰山上的婆婆在临近寒秋的时候,苏云和昊楠又一次踏访老婆婆,送些棉衣棉裤给她。
“婆婆,还忙着呢?”苏云推门而入。
“哎,小苏。快,快进来。”老婆婆客客气气地请苏云、昊楠进屋。爬山那晚,夜色深,昊楠没多上心去观察那张脸,今天一见,尽管面容松弛,也辨得出那曾经是一张风光的脸蛋。柔滑的脸廓线条,曲中柔,柔含感。
“婆婆,寒露过了,以后要降温了,趁这几天没事上山给你送些衣物。”苏云把衣物放到婆婆手中,婆婆拿过脱了毛的布巾擦擦衣柜的桌面,然后接过衣物一件一件放到上面去,叠得整整齐齐。
“小苏,考虑的就是周到。我第一次见面给他算命,一看他手掌就知道了。不过……”老婆子哽咽住了。
“婆婆,不过什么?”昊楠上前扶着老婆婆的胳膊,一步一步地靠近一张矮小的床,缓慢地坐下。
“没什么。”老婆婆嘴里嘟哝着什么。“好人有好报啊,可人也难逃劫数。”老婆婆眼角挂着一滴闪光的泪水,自己掏出方正的手绢,揩掉,又把手绢塞进裤袋。
“闺女,我家苏云可是实诚人,没有歪心眼,人可正唻!”老婆婆看看苏云。苏云一脸茫然,不知道她和昊楠讲些什么。
“你们来里的正好,我这有个宝贝,多少年啦,一直舍不得,我这把年纪啦,留着也没什么用。苏云,下山的时候你们带着吧!”老婆婆由昊楠搀扶着,走到一个箱柜边。打开小木门,端出一个红布块裹得严严实实地木箱子。锈迹斑斑的扣环,褪掉红漆的匣壳。
启开箱盖,羊脂玉般的翠玉一亮,如水般的透彻,静静地像一个刚出世的婴儿安安地躺在包裹的黄巾里。苏云看上一眼,琢磨不出是什么?是一块石头却已经染上了通透的灵气,仅一层薄薄的玉面就已经剔透如湖泊,再一眼,那简直是玉水做成的。形似球,颜如玉,透若水。握在手中生怕化成汽水,看一眼害怕失掉它的性灵。
“老婆婆,这不你过去提起过的家传宝贝吧!这太贵重了,还是你自己收藏着吧!”苏云合上箱盖,退后坐在小板凳上。
“先喝杯茶,这可是泰山女儿茶。来,闺女,尝尝。这是今年新采的。”老婆婆沏上茶水,三个人坐在一张小桌周围。
“苏云,你看我老婆婆这把老骨头了,还稀罕什么。只是它一直跟着我,也没亲没故的,我走了托给谁呀?”老婆婆说到这,眼泪簌簌而下,一颗一颗落在地上。青春经不起时间,真的,青春太短,时间太长!眼泪只是埋葬暂时的悔悟。
“行。我替你保管着。”
“你就收着吧。我了解你。”老婆婆王着苏云就有几分安定,仿佛苏云就是她心中的归守,曾经无数个占卜的夜晚,星象排列出来的面孔就如同苏云那张脸廓。
老婆婆篡起苏云的手,攥在手心里。“我也是没白来世上这一遭,最起码我看到了你,比要个儿子还好。”苏云已意识到她又含泪了。
老婆婆的话太暖太深,在苏云心里引燃燥热。
“人老了,就什么也不贪求了。有你们来看我一次,我已经享受着清福了。”婆婆说出这句话有些兴奋,一笑,眼睛陷没了,皱纹卷起来更深了。那双小眼已经看透了世间红尘往事,那迭起的皱纹也已饱经风霜。“我还没有被孩子抛弃。”
苏云摩挲着婆婆的手,耸起的经脉道道在目。
婆婆,幂娑的眼睛透过玻璃窗望着窗外,安详的脸庞却浮现着沧桑,那双炯目仍然投射出一种摄人的力量。很难解得清那份感觉淌在她的眼睛里面,浮现在她的脸面上。
话不多,断一句续一句,日渐西山。婆娑的黄昏如同老人的蹉跎。
离别总是辞言难尽。“婆婆,天也不早了,我们要下山了。”
“路上小心点!”老婆婆看着自己的孩子离开,难免苦痛涌泪。
苏云抱着小匣子,沿石阶而下。
老婆婆久久站在秋色昏黄中,柔弱无力的光挂满她的全身。削瘦的身架,还在习习凉风中支撑,看着下山的苏云,自己命中遇上的贵人,还是自己认的儿子,那般亲切。
她却不敢把自己日久占来的卦辞泄露给苏云。在婆婆的眼中,那夜空中的每一颗星辰,都是每个人命理的归宿。古人看天象,知晓命理,即使科学在发达,却还是有人甘愿研究那虚无缥缈的天象,婆婆也是一样。婆婆心里忘不了自己给苏云的占卜,第一次占得他是自己遇上的贵人,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却占得苏云的微星有鼠星偷日之险,命不过三十。婆婆很着急,却无法帮他解脱,因为那是注定的命数,她不知道更学不来管珞,有破解命理之术。婆婆看着苏云,他那气冲羽冠的样子,还是难能可贵的,至少是最近一段时期不会遭遇命险。婆婆站在石级边缘,最后一眼眺望走向模糊的苏云,只能默默的祈福——好人有好报。
纵横的皱纹早已爬满那曾经娇艳的脸,婆婆望着,望着,渐渐模糊了视线,是上涌的泪水,还是距离产生的疼痛?
橘红的云,染透了夕阳,昏黄,铺在这山中,也落在婆婆瘦弱的身上。赠给苏云的石头,是她活着的信头,她也很坦然,因为她看得透苏云,他可以替她保管好那块石头。多少个日夜她也不忘曾经:那时,自己还是个毛头小姑娘,穿着磨透的小鞋,头顶着强烈的阳光带着那块石头穿越沙丘。即使走在大漠,她也未曾离开它半步。她坚信沙丘过后会有绿洲,就是秉持着这一信念她跨过了如波浪起伏的沙丘和荒原,她不知道有多少座,只知道过了一座还有一座,过一座就会少一座。终于有一天,她走出了生活的牧场,走出了闭塞的山谷地。当她自己无能为力维持生计沦落在风尘之中的时候,她也从未打开那个匣盒让一个人见识它的光彩,因为她心里还清楚那个石头不能沾一点世俗的晦气。
一块石头锁着她的命运。她,在孤单孑身的夜晚,失眠。儿时纷扰的记忆不经意就会闯进来,扰乱着睡梦。梦中浮现着她孩提时代的童真:青山高耸,环绕着一潭碧绿的湖水。水草丰饶的湖畔边,几间砖房,墙面生满了青苔。几头牛羊在湖边闲荡,一会儿在湖东,一会儿在湖西。那就是她家的牧场,不大还可以养几头牲畜,也不小足以养活她们一家。幸福甜美安静的生活,堪比天堂。那里没有税务,也没有政务,只有她们自己一家自由规律的事务,生活,念佛!阿妈和她呆在这小山谷,看着牛羊;阿爸做着小生意,偶尔出去置办些器物。
阿爸离开牧场走出家门,几天不见面,她就受不了。阿爸一回到家,她就蹭在阿爸身前身后。阿爸带着她骑那头白色温驯的牦牛,那头牦牛也是在她来到世界上之前几个月降生的。她和阿爸围着湖岸遛圈,一圈又一圈,遛到天黑,直到山谷间青色一片。
阿爸和她坐在山腰,她依偎在阿爸的怀里,默默静静地欣赏着泻红的夕阳。阿爸跟她讲起祖上的故事,那时候的她,觉得那些事情遥远得有些像传说,浮在现实的上面;渺茫得像天边微微露出的星辰,扑朔迷离也令人向往。
阿爸说:阿爸的阿爸的阿爸,不知道上溯多少代,祖上脱下了绛红的僧衣,来到这远离世俗的山谷,停留下来,扎下了根。
阿爸的阿爸的阿爸一代传一代,也留传下来那块石头。谁也不敢动那块石头,那块石头里面有一个人的精魂在里面安逸度生,那是一个秘密。
阿爸的阿爸的阿爸一辈传一辈,说曾经有一位僧人在一个夜色清爽的晚上,来到这清净的山谷,住在他们家。可能是那僧人长途跋涉劳累过度,夜晚昏睡不醒人事,胡言乱语。说是第二天就离开了,留下了他诵读的经书和他自己写得诗集,随后为他举行了天葬,就在那山头,那也是她们祖上进行天葬的地方。
祖上却在他天葬的地方发现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有影射的光线反衬着天蓝,晶莹透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祖上就上山顶瞧瞧,发现了那块石头,一直珍藏着,说是那是转世的灵石,佛祖的舍利。
可是世事难料,婆婆清楚的记得,那天婆婆的阿爸说出谷购置些东西,她送阿爸到湖岸,那是她每次送阿爸的最后地方,他每次站在一块石头身上在那里看着阿爸的身影消失在远方的小路上,也是站在那里有一个小女孩翘首期盼着阿爸的归来。可是那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再也没有望见那个熟悉的男人身影出现在山脚下,湖水边。她,伤心了,流着泪水问阿妈要那个男人。
时过经年,那个小女孩不得已离开幽静的山谷,最纯最静的地方,瞥一眼最后的山谷宁静,她毅然决然地踏上远征异乡的路。黯然销魂的眼神留给那一片透明的山水一滴晶莹的泪水。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片水,只是少了那家人。灰色的房子,青青的牧场,那是那个小女孩子最后的记忆。
阿妈磕长头匍匐着向着神圣的庙堂靠近,只为贴近信仰的福地。她,婆婆自己孤身流浪在最荒凉的天堂,带着石头寻找属于她栖身的地方。
有人说,女人是永远不沉的船,男人是船上的桅杆,爱是永不降的风帆。可人世间少了那样又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活?那个桅杆不见了整条船就没有了动力,只得游荡在海面。
“昊楠,我发现婆婆的房间里面多了一件东西。”
“什么?”
“木鱼。”
“木鱼?”
“对呀!不知道老婆婆在搞什么?是念佛,还是在祈福?以前她研习过佛法,不过又转向了天象,现在又回到了佛上,真匪夷所思?”
“人老了,无依无靠的,就靠与佛度日了。可能痛苦少些吧!要不就是……”
“就是什么?”
“给你祈福呀!让你长寿啊!做个千年的乌龟!”
呵呵……
有时候,我们不理解为何别人为自己祈福,当时间已过再回过头来想想,确实,别人或许是对的。别人对自己的眷顾不是无中生有的,更不是莫名其妙的。老婆婆夜观天象,研习星象也不是一年半载了,不说是灵验,也可以称得上不会差之千里。婆婆观察苏云的星辰更不是一天两天了,在没有遇见苏云以前,她就已经开始了寻找那颗星辰的旅程,她也明白那颗星终会有一天不会再挂在天空,那开满星花的宇空会记录下那颗星辰陨落的伤痕,它在西天的夜空划出灿烂的光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