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落地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掏出打火机,点燃一支烟,百无聊赖地吸了两口。他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看着穿着黑丝细跟鞋涂着粉底的妙龄少女,若有所思地转过头,捻去手上的小半截烟灰。他清了清喉咙,说:“你开个价吧。”
我感到一阵昏眩,在脸上勉强堆起笑容,我弱弱地说:“王经理,你开玩笑吧?”
二十分钟前他把车开到我租住那栋房子的楼下,我为这种突如其来的贫困感到困窘,其实我可以住得更好的,但我却退了酒店。我穿上了自己最贵的一套裙子,走在残旧的楼房间,忽而觉得过分不合时宜。远处那个西装革履倚着光鲜轿车的王经理在向我招手,我皱着眉头走上去,在他不知道是嘲讽还是纯碎是客气的笑容中坐上了副手位置。
看来我还练就不成百毒不侵之心,上一刻钟跟情人在这简陋的天地中至死不渝,但这一秒,却为这种贫富悬差而感到无可名状的羞耻。我竟然会如此虚荣,心情平静下来后我为自己曾有过的心情感到羞愧。但他既没有嘲笑,也没有赞誉,他只是像以往一样平易近人。
车开了十多分钟就到了一间看起来很高级的西餐馆。下车时他说:“苏小姐,做我一天女朋友吧。”既没有试探语气也没有半点谦让,与他之前的谦恭完全判若两人。因而走进店后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
“我看到她了,好像过得还不算赖。”他说,看着我吸了两口烟。
“为什么是我?”我问。
“一开始就说了,你跟她像。”
“王经理,你确定不是在开玩笑?”我仍然有点难以置信的感觉。
他没说话,在烟灰缸上掐灭剩下的半截烟,神情有点严肃。
“就一天,你开个价吧。”他霸道地说。
“你这样做有意思么?”我被他这种倏忽而来的不可一世所激怒。
“我自有打算。”他说。
“那我说我不答应呢?”我盯着他。
“你会答应的。”他诡异一笑,随即唤来侍应点菜,还叫了一瓶法国红红酒。
“对不起,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我还要上班。
就在我站起来准备走的时候,他晃着杯里的红酒,然后看着我说:“你不想知道我这么肯定的理由么?”
听到他这句话,我觉得也有道理,便坐下来,没好气地问:“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或许我会相信你。”
“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保证你不会后悔。”他说。
“为什么?”我不解道。
“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是没有为什么的。”他说,神情有点黯然。
我被这种摸不清头脑的事情所迷惑,想知道事情的由来经过以及结果,犹豫不决地想赴这一趟冒险。
“我会给你相应的报酬的。”他说。
“我看起来像贪钱的人?”我问。
“钱没有人不爱。”他说,“不过只是爱的程度是深是浅罢了!”
“凡事总有例外的吧.”我也给自己倒了一点酒,既然他有求于我,我就用不着再低声下气地自找拘束。
“或许吧。”他笑笑,也不看我了,似乎这时所有事情都已胸有成足。
这一顿饭异常昂贵,但我们却吃得很平淡,也没有过多的话。餐厅的豪华在这时倒显得有点多余,连吃饭也不过是为了掩饰各自心里的疑惑与期待。
“明天这个时候我来接你。”送我回出租屋后他说,在转身后又转过头像当初那样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其实用不着拘谨,这种地方我住的日子比你多。”
我有点不知所措,原来他一开始就看出了我的拘谨并不是因为陌生,而是来自爱慕虚荣的卑微感。就像一只有力的大手,在无形中狠狠地甩了我一掌,牵动着身上的神经,写满羞耻两个大字。
我向公司告了一天病假,满腹狐疑地等待将要揭开的谜底。第二天他来得比我预想中的早,没有穿西装,一身休闲的运动装,少了几分锐气多了一点青春。这样穿着高跟和长裙的我倒显得有点不合时宜,想到这里我还没等他看到我就立马跑上楼换了一身休闲服下来。
“早呀!”他笑着跟我打招呼,然后眼神迅速把握打量一遍,大概看到我跟他穿得挺相衬,他会意一笑,也没说什么就把我请上了车。
“现在可以告诉我去哪里了吧?”我说。
开着车的他也没有转过头来,他说:“带你去见我女朋友。”
“什么?”我有点惊愕,“我越来越搞不懂你了!你说带我去见你女朋友?”
“是的。”他说。
“你玩什么把戏?”我有种即将被人玩弄的错觉。
“她就快死了。”他说。
还在愤怒状态中的我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给搪塞得说不出话来,这个世界怎么了?昨天被他莫名其妙带去吃了一顿郁闷而昂贵的西餐,被要求当他女朋友一天,今天答应了却被告知要去见他前女友,这已经够人受的了,但更糟糕的却是他说他女朋友就快死了,这个玩笑可真够大的。
“乳腺癌晚期。”他说。
“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依旧有点怀疑,毕竟从他的语气中看不出半点悲伤来。
“嗯。”他点头。
“那么,你女朋友病了为什么要我去见她还要当你的女朋友?”
“因为你长得像她。”
“就这个理由?”
“她当初是因为忍受不住贫困离开我,她婚后的日子其实过得一点也不好。我富有后去找过她,但她说不可能了,即使那个男人并不那么爱她,但他比我富有吧,大概是因为这个,也许也是因为不肯认输吧,她一直很好胜的。其实这个手术是可以挽回的,但她不愿意做手术,不愿意看到自己残缺的身体。”
“你是想用我去刺激她求生的欲望?”我有点吃惊。
“正是这个意思。”
“你就那么有把握她见了我就会如你所愿?”
“如果她还恨我的话,我相信我的判断不会有错。”
“好吧,那我只能尽力而为了。无论怎么样,祝你好运吧。”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滋味,世间所有的恨都是因为深爱。爱会不会真如《牡丹亭》里说的那样“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那么我拭目以待。
他把车停在人民医院的停车场里,我们一起坐电梯到了九楼的重症病室,医院走廊里弥漫着特有的消毒水的气味,穿着白衣的护士匆忙来回,不时有医生出入各个病房。在一间单间前,王栎鑫让我挽着他的手,我有点不情愿但还是妥协了,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此时此刻,我是一个演员,演得好就可以挽救一条生命,演得不好自己虽然不会有损失,但却会让另一个人悲痛。
推开门,床上躺着一个女子,似乎睡着了,眼睛闭着。房间不算大,有电视机和空调,桌子上放着一篮未曾打开的水果,一只水壶一只杯子,床边有两张凳子,大概是给探病的人坐的,只是摆放得很整齐,像是没有人来过的样子。所有的物件看起来沉寂而冷清,我想我该买一束花来的,这里缺乏生气让人不由自主感到压抑。
“你来做什么!”女子睁开了眼,原来她并没有睡着。她扭过头来时我才看清了她的脸,其实长得并不像我,只是她和我一样有一颗小小的泪痣,脸型也许有几分相像,但却没有王栎鑫口中所说的相似度。她明显也看到我了,不太友好地把我打量了好几遍,我有种凛然的感觉。这个女人看起来有点阴鸷,但她很漂亮,这样的人完全看不出来患有癌症晚期。
“她是谁?”她问,然后又冷笑一声说:“你女朋友吧。”
“你好,我叫苏夏。”还没等王栎鑫说话我就抢先说。然后温柔地看了一眼王栎鑫说:“我是他女朋友。很高兴认识你!”
“你什么意思?”她怒瞪着王栎鑫寻求答案。
王栎鑫似乎有点悔意,说不出话来。我用手指从后面捅了他一下,他大概也会意了。
“带她来看看你,我想告诉你我们就快结婚了。这次来是想把请帖给你的!”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张大红的请柬,在我惊异的眼神中送出去。
女子看也没看接过来扔在桌子上,她冷笑了一声,说:“你也结婚了呀。”其实我们都听得出来,她的意思是“你怎么可以去结婚呢,怎么可以。”因为在她说完后,她背过脸一抽一撘地哭了。
“你一定要来,我为你留上宾的位置。”王栎鑫用极有绅士风度的语气说。
“为什么是她?”她问。
“爱哪有为什么的?我的爱从来没有,不像你,你的爱只为钱。”王栎鑫说。
“我没有!”她反驳。
王栎鑫只是笑,没有回答。我们三人就这样僵持着,也没说话,但王栎鑫这时却做出一个出人意外的动作,他伸手帮我撩开额前吹乱的头发,温柔地摸摸我的发丝,这一切都被她收入眼内。
“你们走吧!走!”她说。
我有点不忍,毕竟她是一个垂死的病人,我不忍心看到两个本来相爱的人如此折磨自己。这毕竟不是看电影,我在亲身经历并真真切切地驻足观望。就在我欲言又止的时候,王栎鑫把我拉走了,留下身后一个垂死女子的愤怒、不甘心于悲戚。
走出医院,我的心还不能平静下来,王栎鑫给我买来一瓶水。他说:“怎么,你好像比我还悲伤。”
“你这样对她让她带着愤恨与不甘心赴死值得么?”
“值得,因为我是抱着她不会寻死的信心去的。”他说。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请柬?”
“谋划很久了,我做事从来不随便。”
“连我也在你的计划之中?”我问。
他没说话,我想他是默认了。这样的男人重情,但这样的男人又富有心计,我是应该同情感动抑或厌恶以至于嗤之以鼻?
“谢谢你!”他说。
这次换我没说话,我心里有种惆怅,我还想着医院那个女人那个冰冷凄凉的病房。那里的冷寂与外面的光鲜完全形成两种鲜明的对比。但分明有一种叫**的东西,在这种孤绝与温暖中气若游丝地飘着,也许有一天这点爱会被发现,汇聚成求生的力量。
“她会死么?”我问。
“不会的。”他说,“她还不甘心。”
我做了一会好演员,我想,但导演既不是他不是她更不是我,演员是时间是住在我们的天神。命运的轮盘,我们从来只需参与无法预见。他给我递过一张五位数的支票,我摇摇头说:“我们再回去那间小餐馆吃饭吧,你请。我饿了。”我说。
他笑了,笑得有点疲惫。“上车吧。”他说。
于是我们离开医院,离开我们上几分钟的戏场,去奔赴我们原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