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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春寒(2)

书名:冯知明作品集—鸟有九灵 作者:冯知明 更新时间:2015-11-29 16:50 字数:12322

倒春寒毕竟是倒春寒,在这水乡泽国,春天的脚步也是抵挡不住的吧。那场雪不几日便消融一尽,天气晴和起来,慢慢滋润着万物往更好的春光里去。

这一日,小秋秧子挨了学堂里秀才先生一教鞭,决定逃学。

小秋秧子上学的地方,在湾台中间,是做了祠堂做乡下戏台的地方。一间大得吓人的房子为长方形,有台上和台下之分。台上分一个班,台下分两个班,这里自然还有外湾台的小儿上学。上课时,台上台下听得有三个教书先生在吼叫;下课时呢,祠堂外听得祠堂里闹轰轰的,像蜜蜂在蜂箱嗡嗡营营的声音。

祠堂外有个穿蓝色长衫的老头儿,过去没兴学堂时是守祠堂的,现在则为学校打铃。端着水烟袋,坐在小竹椅上晒太阳。教秋秧子的教书先生是个光头的秀才,拿着戒尺,又拿了教鞭。秀才先生架子大得很,威信高得很,其他教书先生称“老师”就行,对他则要称“先生”。他出任教书先生的条件是,必须让伢们写毛笔,不能写水笔(钢笔),更不能写干笔(铅笔),怕把伢们的手写坏了扭不过来。在教伢们什么的问题上,坚持要教“四书五经”,否则这学上得成何体统?他的主张得到了四邻八乡最广泛的支持,乡下人本来没读书的机会,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在感谢共产党的同时,十分希望自己的小儿也成为秀才,至少能摇头晃脑之乎者也地读经书唱诗文。起先学堂里是一人负责一个班,家长们全都想让小儿去秀才先生的班上课。学堂一看情况不对,只好改变教学办法,让老课新学轮流上,这样就可以让所有孩子聆听老秀才的之乎者也了。问题又出现了,共产党招收了些女伢子读书上课。老秀才说了,死也不上女伢子的课,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学堂只好再次妥协,立个女伢子班单独上课。秀才先生坚持将课本定为“四书五经”,尽管他有广泛的群众基础,教上几天旧学就和工作人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工作人坚持监听老秀才开的课,他们在这点上绝不妥协,说得很明白:“共产党办的学校,就应该上共产党的课。”秀才先生也有他的一套,他把“四书五经”上的字拆散了教,弄得工作人一时找不出应对的法子。十余年后,老迈的秀才以对共产党阳奉阴违之罪法办,死于监牢,这是后话。

秋秧子恨透了老秀才。起先,他见老秀才摇头晃脑,面对书本唱读就像戏文中的人物唱念打坐一般,感到几分有趣,颇有兴趣跟他一起哼来唱去。这老秀才对他特别关照,每次背书必让他打头,开口闭口的“立秋”。背不出,挨打是常事,有时有点结巴,也被劈头盖脑地打一顿。老秀才打他时,从来不用教鞭,他有几分看不起教鞭。他认为戒尺是祖宗传下来的,还会有错么,用戒尺惩罚小儿时,开头必称“圣人曰”。后来,其他教书先生见他年岁已高,建议改为教鞭育儿。他勉强为之,感到新东西还是有可取之处,轻便、快捷,打人时以点(教鞭)代面(戒尺),更能叫小儿长些记性。试用一阵后,遂决断惩罚小儿两者兼有,使用教鞭绝不说“圣人曰”。对秋秧子坚持用戒尺。打他几戒尺时,还说:“有种乎!”谁也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秋秧子不能明白,老秀才有什么好,给学生上课老是打瞌睡,嘴角流水,喜欢闭上眼睛吼一句:“背书!”打人打得死疼,问到他一个不识的字,就挨老秀才一次打。秋秧子晓得,老秀才从不肯放过他,跟他家活阎王有很大关系。每逢年节,活阎王必上门拜望老秀才,称赞他是这荒郊僻壤无星的夜空中一颗耀眼的文曲星,只是现今越来越人心不古,打着翻身的旗号为非作歹。尽管松伯也从翻身得到好处,但是知些轻重缓急的,要对老秀才这笔宝贵的文化遗产进行“护法”。每次请老秀才上门,必焚香一炷,向祖宗祈祷一番,请老秀才时,秋秧子感到家门才真的难进,活阎王连说十几次“请”,老秀才也连说十几个“请”,最后在僵持不下时,老秀才只好说:“得罪了!”才缓慢地迈进一步,活阎王的那种谦卑,只有在老秀才面前才有,连对工作人也看不到。

秋秧子对这次无缘无故地挨教鞭,感到无比愤怒,第一次产生强烈的反抗情绪。端水烟袋的老头子摇响了下课铃后,男伢女伢玩疯了似的。幺妹子想上戏台来找秋秧子玩耍,又不肯转道走边门上戏台,从戏台正面爬上来需要一个人帮助牵扯。幺妹子一只手搭着戏台沿,一只手伸向半空,叫道:“立秋,快拉我上来呀。”立秋很听话地过来,吃力地拉扯幺妹子。幺妹子虽然被拉扯上来,因为身体半悬空,有跌到戏台下面的危险,情急之下,秋秧子只好合身一把抱住幺妹子。本来,老秀才下课后,会去自己的寝室待会抽口水烟,这次不知什么原因,迟走了,抡起了教鞭打人,又一反常态说:“圣人曰:男女授受不亲。”幺妹子一见,赶紧溜下戏台逃到小姑娘堆里去。老秀才将秋秧子劈头盖脑一顿鞭挞,申明把这种行为告之松伯。

等老秀才一走,秋秧子把书包往胸口下的衣服里一塞,出了祠堂大门。端水烟袋的老头子正坐在暖烘烘的太阳下打瞌睡哩。走了几步,心想一个人逃学没意思,倒不如把幺妹子约上吧,两人有伴好玩些。秋秧子把书包塞进草垛里藏好,返回祠堂黑脑袋往门边闪了几次,幺妹子发现了,指指她的书包,指指她的小肚皮,做了几个动作。幺妹子晓得这是逃学的暗示。女伢子家从不去把书包塞进肚皮的衣服里,会被人笑话怀毛毛,为了逃学顾不了那么多。当幺妹子腆着肚皮走出来时,秋秧子来不及笑,拉着她的手就跑。到了安全地带,在藏秋秧子书包的草垛下,秋秧子使出双手摸了摸幺妹子藏书包的大肚皮,好心好意地说:“等你长大了,跟我怀一个儿子吧。”幺妹子使劲点点头:“我也这般想咧。”秋秧子把她的小手一拍,嗬嗬一笑:“那,我两个,想到一起了。”

他俩把书包藏好。正要走出来,湾台里有人叫:“刑鸡呀,刑鸡!”秋秧子说:“刑鸡好看。”幺妹子说:“肯定比读书上学堂有味。”蹑手蹑脚跟了过去。学堂里上课铃响了,吓得他俩脖子一紧缩。刑鸡的是个壮年人,双腿上打着白帆布绑腿,穿着一双布草鞋,布草鞋头上缠一个红丝线做的球团,走路时从脚的一边摔到另一边,这红丝线球是跑脚的人用来挡孤魂野鬼的煞的。他穿着一件黑色对襟夹袄,身背大大的网罩,在鸡们低头吃食时,猛地一扣网罩,几十只鸡全部罩到里边。网罩把上挂着绑小鸡的折子,腰下挎着皮革做成的袋子,里边盛着各式各样的锋利小刀,一路从容走来,叫唤不停。秋秧子看过多次阉鸡,有些百看不厌,立志长大当个刑鸡人。他俩悄悄地跟进,默想刑鸡的情形,刑鸡人把小公鸡绑在折子上,拔掉胸脯上的毛,割开一个口子,用两个铁绷子将割开处绷开裂大,鸡主人端上一碗水,将小刀伸进鸡内脏里,割下米粒大小白白的东西,放进水碗中。有些血丝飘上碗中央,渐渐化开,水中像盛开一朵花儿,一只鸡阉割成功,把鸡往地下扔去,鸡扑腾翅膀“咯咯”逃开。这长大的鸡叫刑鸡,长得又肥又大,只是不能打鸣,却能孵小鸡,母性十足。这种变化在秋秧子看来不可思议,不明白鸡被阉后,性情就大变,说它是母的,可又不能生蛋;说是公的,又不打鸣。问姆妈,才晓得把公鸡的小雀雀割了,成这种模样。不由得想自个儿,如果被刑了,不晓得会变成什么样子,世间有没得刑人这一行?暗想,这老秀才、这学堂门都是做刑人这一勾当的,学不上也罢,免得遭刑了。为自己第一次逃学找到理论根据,秋秧子心陡然轻松起来。

秋秧子吓一大跳,因为想心事,跟着刑鸡人走到家门边,不是幺妹子拉一把,会跟下去的,快速把脑袋一缩,转身就逃。松伯叫住刑鸡人,看来他们家要刑鸡了。秋秧子晓得没眼福,幸好,幺妹子妈还未回来,一同躲进她家。幺妹子从火塘边塞满秕谷的洞里,摸了两只红薯,藏匿一冬的红薯又脆又甜,一人一只啃起来。恰恰要到中午,大人们定要收工回来,两个小人儿不晓得怎么办。还是幺妹子想个办法,去田地里挑猪草。这样即便逃学挨打,因为挑了猪草的缘故,可以惩罚得轻些。

两个小人儿,向湾台前边的河堤走过去。顺着河堤,往东边行走。湾台东边是个草场,草场外边还有个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半截河堤,半截河堤被乡下人做了种菜蔬的园圃。从半截河堤往外看,就是满眼翠绿的田野。时值中午,太阳当空,土地散发出湿润润的水蒸汽,使四周的绿变得清翠欲滴。幼芽探出头来,在阳光雨露下尽情舒展自己的身躯,那毛绒绒的头,用小手轻轻一摸,扎得人手心痒痒的。走在春天的路上,第一次去挑猪草,就是采春。小脚踏上去,嫩草幼藤会发出“丝丝”叫声,这赤脚走在春光明媚下,可叫踏青。春天的芬芳也特别,躺在草丛里,浓浓的春味扑鼻而来,闻得人心情畅快,忍不住想叫喊,在春天的青草地摊条,把人筋骨晒得懒酥酥的,伸展四肢,身体发出格骨格骨的响声,这种睡法还叫滚春呢。远远望去,田边小径像条翠绿的腰带蜿蜒伸展在原野上。走上小径,每踏一脚,小径有令人心醉的蠕动感,像舞狮子踏在圆球上滚动。春天的草茎,鲜嫩肥茂,再生能力很强。一蔸蔸的无心菜摊在地上晒太阳,嫩幼的无根藤枝叶繁茂,地米花正在吐出小小花蕊。用小铲一撮,嫩草流出白白的浆水,这可是猪最喜欢吃的粮食。

在一块阳光充沛的坡堤下,发现一片草地成浓浓的墨绿色。草丛不曾露出生气勃勃的头来,它们缠扶依偎在一起,全体默哀似地耷拉脑袋,在世间万物沐浴春光春风春雨时,它们却病恹恹的打不起精神,两人望去,十分异样。秋秧子忍不住弯下腰伸出手去摸了摸,小手上沾满了浓墨色的绿汁。“呀!”他叫道,“是遭倒春寒打过了的。”想到那棵小桃树的命运,被倒春寒打过,到现今还恢复不过来,怕已经死去。上次看到次姣姐姐默默在桃树下流泪,秋秧子对这块草地的不幸产生了悲伤之情。幺妹子指指草丛,叫道:“啊!有东西在动。”秋秧子仔细一看,一条菜花蛇探动探脑在死草里游动,幺妹子一声惊叫,拉起秋秧子就走。秋秧子说:“三月三,蛇出洞,藕出簪。真这样子。”

从独木桥上经过,可以往湾台南边了。南边有个小禾场,小禾场内每年还剩些秋收留下的稻垛,堆放在稻场四周。在春天上粮不接下食时,将稻谷脱粒,可以接荒。当一层层地掀开稻垛,稻垛内热气腾腾,散发出的热气甚至可把一枚鸡蛋蒸熟。秋秧子说,趁小禾场没人,可以去小禾场跳尖尖跛,可以用青草钓小洞内的软牯牛,可以登到高高的草垛上看县城那边的仙女山,还可以碰到偷稻谷的拾荒人……总之,好玩极了。幺妹子一向都能听秋秧子的话,只是问:“这猪草打得不多么个办?”秋秧子说:“老办法,用几根小枝把篮子底衬起来铺铺满,猪草就装满了。”幺妹子突发奇问:“我俩长大了喂猪也用这个法子,不把猪饿死么?”秋秧子满有把握地说:“那是我们的猪,不会用这个法子嘛。”幺妹子一听,心满意足地“哎”了一声,跟去小禾场。

尽管在中午,小禾场好像一点也不宁静。麻雀在稻垛上到处翻飞,叽叽喳喳跳闹个不停。老鼠趁机在青天白日下窜出洞口,衔上一口溜回洞。秋秧子从南边绕到小禾场,看看拆了一半的稻垛,像只细长牛角斜插在小禾场的半空,唤起他一阵攀登的欲望。和幺妹子对视一下,两个同时说:“登上去吧。”为不谋而合嘻嘻一笑,秋秧子之所以和她好,就是他俩遇事能想到一块儿。于是,放下篮子,双双从稻垛的南边往上比赛似地攀跋,不一会儿,到了草垛顶端。两人同时往下一瞧,发现了稻垛内藏有两个人。

若在平时,准会尖声怪叫。因为下面藏着的两人,一个是次姣姐姐,一个是屡遭他作弄的小货郎。但这次,两人被他们奇异的举动弄得不知如何反应。他们搂抱在一起,次姣姐姐紧闭双眼,小货郎像喝过酒满脸通红,他们的面孔紧贴在一块儿,以两张嘴唇为圆心,扭动似地旋转着……肯定到了昏天黑地的地步,脸上粘得像大过年人们用臼窝子打糍粑,极力扯开却又扯不开,粘粘糊糊在一块搅成一团,分也分不开。秋秧子感到这平生未见的事儿,定是极其重大的不可示人的事件,慌忙腾出一只手来,捂住正要惊叫的幺妹子,秋秧子心里狂跳不止,顺便摸了摸幺妹子的胸口,她的心口也在乱跳。两人悄悄地从稻垛上退了下来,各自不由自主地捡起扔在一旁的挑猪草的篮子,怏怏地往田野走去。

不知走到什么时候。幺妹子才被解脱出来,疑惑似地问:“他们搞么家?”秋秧子面对平生最难解答的问题,同样冥思苦想。幺妹子继续追问:“你晓得啵?”秋秧子在幺妹子面前从来不曾有不晓得的问题,挺挺胸膛,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自然是晓得的呀!”幺妹子紧追不舍:“那,他们搞么家呢?”秋秧子急中生智,还是有点结巴:“怕是很甜吧。”前边的“怕”字,减轻了这句话的分量,见幺妹子还是一脸疑惑,重复地肯定道:“很甜的。只要一个男的一个女的这样,就很甜。”幺妹子信服了,因为她亲眼看到次姣姐姐和小货郎那如痴如醉的样子,不就是平时他们难得吃到糖的样子吗?难怪大人们不吃小孩子的糖果,他们有自己的甜法。幺妹子不能不垂涎欲滴,几乎要流口水,她这么大,酸咸辣苦尝得够多了,只有甜很少尝过。过年时没吃够甜,去偷点饴糖吃,被姆妈给狠狠地揍了一顿,想不到大人们有这般甜法,不让小孩子晓得。幺妹子想到这里,很动情地对秋秧子说:“大人们可甜,我们也甜一甜,可好!”秋秧子怪叫一声:“哎呀,我么个没想到呀。”把手中的篮子往田地里一掼,把幺妹子的篮子夺下扔掉,学着他们的样子,搂抱幺妹子,在她脸上啃了一下。幺妹子推了他一掌,说:“我还没弄好咧。”她把自己的两只小手抄在秋秧子胁下抱紧,像次姣姐姐那样,昂起脖子,闭上眼睛:“甜吧。”她说,要仔细领味人世间这种甜。秋秧子见如此郑重其事,回想了一下小货郎的样子,将自己还带着鼻涕的双唇就势贴在幺妹子口上。俩人动了一阵,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露出了极失望的表情,其实一点也不甜啦。秋秧子反复检查他们刚才的运作细节,想到有没有遗漏的地方,自言自语:“应该是很甜的呀。”想到他俩刚才是站着的,这样肯定会影响甜度。对幺妹子作了分析,于是坐在地上,双双搂抱在一块,新一轮的甜蜜动作开始,幺妹子见努力彻底地失败,愤怒至极,推翻了秋秧子,打着哭腔:“一点也不甜,一点也不甜!”秋秧子沮丧至极,突然,拍下后脑壳,大声说:“小伢甜不起来,要长大才行呀。”幺妹子擦了擦泪水,只能接受他的解释。

这边老秀才管教学生很严厉,对上门做家访之事则嗤之以鼻,这次坐不住了。处罚了秋秧子,本来是常事,问题是,这点小小人儿,敢带着小丫头片子跑,试看这天地翻覆到何等样子,人心大大的不古。黄昏时,他上得门来,对松伯连说了十几次“圣人曰”,使松伯一时脸不知往何处撂,简直到了无地自容的地步。秋秧子回家吃些冷饭,顺手从厨房簸箕中抓了一把红薯干,往口袋里一塞,正待出门时,被活阎王堵了个正着,才晓得自己的逃学事发,想逃跑来不及了,打着哭腔,双眼充满乞求地看着松伯。松伯狞笑地拧起他的膀子,像老鹰抓小鸡,揪到祖宗的神前。秋秧子的姆妈松婶和次姣姑娘搅草把子,秋秧子大哥默然地看着这挨打的场面,他也是从打中成长的。家里人都晓得,松伯管孩子,除了聋婆婆敢说几句外,谁也不能说话的,否则会遭同样下场。松伯把小儿子往神前一提,秋秧子自然跪下;松伯还不解恨,飞起一脚,踢在秋秧子屁股上,把他踢得趴倒,手上的棍子像雨点般地落下,口里骂道:“叫你逃学!叫你抱姑娘!叫你人小鬼大!”越数落越气,越气越打。聋婆婆见打自己最宠爱的孙子,扑过来夺了松伯的棍子,松伯打红了眼,气一时难以消停,把秋秧子往胁下一夹,大叫:“德性!让你活在世上害人么!”竟拔脚奔跑,把秋秧子倒栽葱似地掼到水塘里。次姣姑娘慌忙赶过去,从水塘里把半死不活的秋秧子捞起来。聋婆婆气坏了,拿着棍子要打松伯,松伯把她的棍子夺了,聋婆婆坐地大哭。第二天,由次姣姑娘把她送到老妹子家住上一阵,让她消消气。

松婶见松伯把小儿子往死里打,看得心疼,不敢去阻拦,又气又恨,一时找不到发泄的途径,就势窜到幺妹子家,连讽带刺地向幺妹子她妈一本奏上,简直明说是她家姑娘把秋秧子带坏了。幺妹子她妈也不是个什么善货,气一时发不出来,找不到发泄的地方,拿起正在纳的鞋底猛地给幺妹子几大耳刮子,连骂:“你不要脸,我还要的!你不要脸,我还要的!”幺妹子的脸肿得老高。从此两家失和,秋秧子和幺妹子见了面也不讲话。



事儿接踵而来。才半个月次姣姑娘病了,有些发烧,干呕。次姣躺在床上时,额头上搭一块湿毛巾, 对秋秧子很艰难地笑了笑,怪嗔道:“下塘捞你,捞出我的毛病来。”秋秧子说:“姐姐还是生病时好看,脸更红了,牙齿更白了。”姐姐一笑:“人小鬼大,会耍贫嘴。”说着擒住他的手。姐姐说:“看看,你的手,成了乌龟爪子,几天不洗成这样的呀。”秋秧子扭捏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

一家人吃罢晚饭,散漫地各做各事。走郎中是这时到的,说正好路过,去镇上,顺便看看老东家。松婶赶紧打了四只水煮糖鸡蛋待客,这是乡下人接待客人的最高礼遇。走郎中身子斜背一只用白棉布套上的油布雨伞,提着一只药囊,药囊里有许多小药袋,脚上穿一双麻织的草鞋,走郎中是个干瘦和善的老头,下巴上一绺垂胸长须。秋秧子看他的笑容,脸上的皮扯出三道竖皱,使人感到这种笑吃力又难过。每次见他的头剃得光溜溜的,从不曾戴过帽子。走郎中最显目的地方是,戴上一副厚重的圆溜溜的眼镜,拿支干枯的毛笔,放在嘴里湿润一下,写几个字,再湿润一下,又写几个字。上次祖母病时,秋秧子见如此写字,曾好心好意给他磨墨,把砚台放到面前,哪知他将笔放到砚台里浸过后,还是到嘴里舔一下。秋秧子阻止:“不用舔啦。”走郎中说:“墨香墨甜,还能治病哩。”吃罢松婶煮的糖心鸡蛋,和松伯走进次姣姑娘的房间,秋秧子好奇,跟了过去,走郎中搭手把次姣姑娘的腕,号脉。站起。对次姣姑娘说:“千万小心风寒。”对松伯双手一拱:“恭喜东家,贺喜东家!贵儿媳是喜脉。”松伯脸色陡变,张嘴想说点什么,没出口,只好敷衍地拱手还礼。次姣姑娘一听,惊得从床上猛然坐起,只敢张了张嘴,没敢往下说,好在走郎中老眼昏花,没注意,松伯不露声色地把走郎中送走。

返回,叫来松婶,狠狠地抡起手掌,给松婶一记耳光。松婶被打得茫然不知所措,正要申辩,松伯压低声咬牙切齿:“你养的个东西,被走郎中号出了喜脉!”松婶几乎吓得发不出声,三步并作两步到次姣姑娘房间,松婶颤声对女儿说:“这可是死人翻船的大事儿,可不敢有的呀。”次姣姑娘成了一尊雕像,脸上露出木然的表情。松婶见她这样,心里明白了八九分,捂着一双老脸,嘤嘤地啼哭。“郎个办咧,郎个办咧!只有一死求清白啦!”松伯关上大门,堂屋里一盏随风飘荡的无罩洋油灯,搅得屋子里阴森森的怪怕人。秋秧子隐隐感到这件事与他和幺妹子看到小禾场的一幕有关系。松伯几乎踢破门,把次姣姑娘拉出来。“跪在这里,污了祖宗!我个么办啦!”在祖宗神前猛掴自己的耳光,两鼻流血,全然不顾,血在手掌上,反掴在脸上,松伯成了个凶神恶煞似的血人。充满血污的脸上,张着的大嘴像个阴森可怖的洞,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吼声,像虎啸狮吼叫人不寒而栗。全家人第一次见这种情景,个个惊呆。

次姣姑娘晃悠悠地由地上爬起来把门打开,堂屋里的人呆呆站着,凝固的空气像被什么搅动,所有人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次姣姑娘回过脸,看了一下家里人,淡淡地说:“我做的东西全要带到那边去。”打开大门,从容走了出去。次姣姑娘的哥哥,像明白过来似地,冲着她的背影大叫一声:“这是谁个日弄的!”这句开了头,松婶压抑着自己嘤嘤地哭起来,她想去追赶,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次姣姑娘的哥哥跳起来,扑出门时,被松伯打了一个耳光,划成一个凝固的雕像,定在那儿一动不动。

秋秧子惊见这一幕,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歪在地上不能动弹,惶恐、不安、害怕得直想哭喊,发不出声。在这个家里,只有姐姐才是最亲近的人,只有姐姐才肯和他说话,逗他玩,护着他,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会留给他,最喜欢跟姐姐偎脚,喜欢闻姐姐身上淡淡的香味,喜欢让姐姐搂着他睡,但姐姐现在说,他已经长大了,不能跟她偎脚,只好耍了几次赖皮,等姐姐睡好,跑到她的床上,钻进她的怀里,冲她的胸脯一嗅,说句“好香呀”,想打个喷嚏。姐姐拧小耳朵,打小屁股,申明要把他踢下去,可是姐姐的手轻,根本打得不疼,是搔痒痒哩,弄得他咯咯直笑。在记忆里,活阎王从没动过姐姐一个指头,有时发现活阎王还喜欢看姐姐慢悠悠的做事,尽管只看一下,秋秧子晓得活阎王眼里闪着慈爱的光,不是像对待他那样厉霸,逼得人喘不过气,他多时羡慕又嫉妒姐姐哩。每逢阴雨天和节假日,不下地劳作,姐姐房间里就聚满了姐姐们,湾台的姐姐们会逗弄他,带点什么好吃的。她们在姐姐的房间里小声唱歌,说悄悄话,每人拿着绷针子绣着花呀朵的。这时总会在她们身边钻来钻去,捏她们的辫梢,挠她们的痒痒,缠着她们讲故事。姐姐成了生命的一部分。今刻,姐姐落难,活阎王向她发了冲天怒火,真恨不得冲上前,给活阎王几拳,去护着姐姐哩,可是巨大的恐怖抽却了他筋骨,使他动弹不得半点。

姐姐打开大门,回过头来的那一刻,眼光最后落到秋秧子身上,此刻,姐姐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哪!好看的双眼,流出来的是两行血泪,两只眼球突了,有一只鼻子破了,鼻涕和血混合成一只红色的毛毛虫在脸上蠕动,双唇翻得厉害,像猪嘴似地拱在那儿,鲜红欲滴,两边的太阳穴,像被人狠狠地打过有淤血般的青紫。祖母曾讲过人被小鬼抓去见阎王,就是这般模样,人的魂不肯跟解押的小鬼走,要挣脱小鬼反抗小鬼,必然遭到毒打,姐姐的魂已经离去了,活着的是只躯壳。当姐姐最后一眼扫过,他压迫得发不出声,姐姐背影渐远,他高叫一声:“姐姐——”昏死过去。

以下的三天三夜,秋秧子忽冷忽热,不停地说胡话,不再说“要姐姐”,而是说:“姐姐,带我走!”又狂呼乱喊:“鬼耶!”湾台里的著名巫婆百仙娘子说:“伢儿受了惊吓。”用便桶的尿液将屋子四周浇撒一遍,阻隔鬼神入侵,可是不行;将砍了头的小猪倒提着,在屋子四周走了一遍,把血撒成挡煞圈,依然不行;百仙娘子最后决定,选上十几个壮汉,举着灯笼,在夜间一边敲着竹筒,一边巡夜似地不停走动,终于将厉鬼挡在门外。第二个步骤,叫回秋秧子失落的魂魄,扶起昏沉沉的秋秧子,拿只穿底的甑桶,套上套下的移动,一个人呼唤秋秧子的大名,反复十几次后,叫魂完毕。守到第三日下半夜,秋秧子渐渐地退了烧。这场病,对于秋秧子来说,是场劫难,等病好时,已延续了近20个日影。

天进入了初夏。家里出现了这么大的变故后,聋婆婆一病不起,已气息奄奄。松婶整天哭哭啼啼,有时在半夜里嚎哭不止,松伯阴沉着脸,脸色成酱猪肝样,叫人不敢对视,他起立行走,像只硬翘翘的木偶。听说,哥哥把悄悄跪在次姣姑娘坟前的小货郎砸断了一条腿,折断了一只胳膊,秋秧子听后,没有反应。要承受的东西太多,已承受不下去。初夏的太阳,依然温暖而不炎热,南风微微吹来,让人有沉醉之感,这样时刻,谁也没心事去管谁。秋秧子尽管脚下打飘,还是晃晃悠悠来到湾台东边的草场,想去草场上晒晒太阳。

秋秧子家遭了如此大的变故,幺妹子不曾来过;秋秧子生了这么吓人病痛,幺妹子没来探视。乡下人交恶,会来个老死不相往来。幺妹子似乎这段时间有很大的变化,坚决不肯上学,挨了好几顿狠打照样逃学。秋秧子哪里晓得他又面临平生未遇到之事,无法知晓幺妹子每天在他家四周转好几次,一直在盼望他出门,必须告诉他一件不得了的事儿,尽管不是故意,这事无可阻挡地发生。幺妹子远远地跟过来,秋秧子像不认识地看着,幺妹子还未出声就泪流满面,秋秧子以为这眼泪是为他流的,有些感动有些不耐烦地说:“我见不得眼泪水,看多了眼泪水。”幺妹子说:“我们出了不得了的事儿呀。”秋秧子茫然地看她,不知所措。幺妹子跺跺脚:“你快听听我的肚皮呀。”说着把秋秧子的头一按,要他蹲下。秋秧子说:“有响。”幺妹子鼓足一口气:“肚皮还可以涨大的。”秋秧子还是一脸不明白。幺妹子说:“哪个搞,我的肚子里有毛毛儿。”秋秧子脑袋“嗡”的一声,大吃一惊:“毛毛儿?!”幺妹子煞有介事地说:“上次我们在草垛堆堆里看见次姣姐姐和小货郎那个样,我们也那个样……那个样,是生毛毛儿的,晓不晓得的呀。”秋秧子的头猛然胀大了一倍,本能地耍无赖地说:“我不管!”幺妹子哭了起来:“你不管,我只会死掉!你大哥不是把小货郎打瘫了么,我姆妈也会向你报仇。”秋秧子一听,瘫软在地,幺妹子嘤嘤地哭,秋秧子真不晓得还有这么麻烦的事等他,只好逃避地说:“是你想甜才叫我搞哩。”幺妹子针锋相对地说:“是你个日哄我说甜哩。”这下逼得秋秧子无话可说。幺妹子没完没了地哭着,边哭边说:“我不想死,想活。次姣姐姐死了,把她绣的花花朵朵都带走,我什么没得,阎王爷定会判我下滚油锅哩,你要想法子把肚子里的毛毛打掉。”秋秧子大吼一声:“别嚎了,你一嚎,我一点法子都没得。”

幺妹子立即住嘴,泪眼朦胧地看秋秧子,一副哀求快想办法的样子。秋秧子毫无办法,无计可施,把头夹在两只细腿中间,垂头丧气。幺妹子怕惊扰似地小声催促:“快想呀!只怪我没长大,长大点儿,带我跑掉就行。”秋秧子眼睛一亮:“我们跑掉么?”幺妹子连连摇头:“不成的,我是小伢,生毛毛会生死掉的。”秋秧子叹口气:“么个办呢。”“把毛毛儿闷死在肚子里就成。”幺妹子说。“闷死闷死闷死……”秋秧子像小和尚念经似地,围绕着闷死想法子,他的头隐隐作痛,鼻孔一阵发痒,打了两个喷嚏,转念想到玩烘笼时,豌豆胀气冲起来的草灰呛得人好难过的情形,有些兴奋地叫道:“呀,有咧!”幺妹子听了,忙喜出望外地说:“快,告我咧!”秋秧子说:“吃草灰可把毛毛儿呛死掉。”幺妹子先是一喜:“真的呀?”马上现出一脸苦相来,“草灰么个吃呀。”秋秧子找到理由了,就说:“法子找到了,你不吃我可不负责任的。”幺妹子说:“不能想更好的法子么?”秋秧子拿出十足地理由来:“如果有那么多法子,姐姐会死掉么?”一提到姐姐,心像针刺了两下,幺妹子听后,泪水潺潺,感到只有吃草灰这一条路。

为了怕幺妹子打马虎眼,秋秧子特别从灶台中撮出两碗草灰,逼她在眼前吃下去。幺妹子闭上眼,不管不顾地吃起来,吃了几口,干燥得难以吞咽,想讨水喝,秋秧子说,水一喝,呛毛毛的作用就没有了。幺妹子一阵阵地干呕。秋秧子见她干呕,再次想到姐姐,姐姐就是这个症状的,心里庆幸,幸亏找到这个法子。正想着,幺妹子打起喷嚏,默数一下,有6个。秋秧子又催她吃下去,说:“赶紧吃,小毛毛儿就要呛死了。”幺妹子不敢怠慢,狠命地吃了几口,一阵重复的干呕,一阵重复的喷嚏,连打了6个。秋秧子暗自想来,定要打18个喷嚏,会把毛毛儿呛死。

秋秧子和幺妹子把平生未遇到的麻烦事做掉后,家中又出了件大事,聋婆婆高寿而终,这可是喜丧。松伯利用这个机会,到处发孝丧,大操大办,将送葬棺木从湾头抬到湾尾,披一丈有余的白孝布,三步一屈,五步一拜,十步一跪。湾台中的老人见了,感叹道:“生了这么个孝顺儿,这是千年修成的福分啦!”聋婆婆的死,借机掩盖了次姣姑娘的死,松伯咬牙切齿告诫家人,不可再提这个下贱货的名字。湾台人传说,因为次姣姑娘做了错事,松伯亲手卡死了她。这一传说,为松伯陡增了几分威严。松伯大做了聋婆婆死的文章,他的形象成了一个铁定说一不二的人物,威望从此大增,活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精神。

时间犹如流水,可以洗涤一切悲哀。秋秧子和幺妹子双双上学,他们之间不可能太亲密了。松婶照原样生活,只是常常叹口长气。秋秧子晓得小货郎不会再来了,过去那些向往的时光不可能有了,不管多么快乐的事,也无法笑起来,给人陡然长大之感。只是心里怀了个心事,总想去次姣姐姐坟上看看,总是去不了,不知为什么。一天深夜,秋秧子平生第一次失眠,坚定地感到,这是姐姐在召唤。他悄悄地出门,去姐姐坟上,夜深人静,依然能看到坟上爬满的绊根草。秋秧子扑在坟上,对姐姐说:“如果你吃了草灰,就不会孤零零地躺在这。”

这句话说完,秋秧子沉沉的睡意袭过来,像躺在姐姐温暖的怀抱里,甜甜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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