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话要从铁胡子和五爹打赌说起。
铁胡子和五爹是一对好斗的公鸡,只要他们在一块儿,就会弄出事端。祖母说,这两个搅屎棍搅到一块缠到一起就纠缠不清,遇到什么就赌什么。这不,他们打起赌头发黑白的主意来。又是五爹挑头,要赌谁的头发先变白,输了就请一桌酒。铁胡子起先没有太大的兴趣应战,惊讶地说:“这胡子头发是爹妈给的,白得快白得慢只有天知道。”五爹说:“只有天知道,赌得蛮有意思。”铁胡子用手摸了摸他那整齐好看的胡须,想了想,摇了摇头,从技术上驳问:“这赌头发白胡子白,不是一日两日的光景,倘若你把白头发白胡子拔掉,谁又知道呢?我要把白头发白胡子剪掉,何如对质?”五爹一时无语,感到这个赌打得确实站不住脚,只能告吹。五爹可不是个随便认输的人,每遇难事,必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半日不起,五爹毕竟是五爹,没过一袋烟的工夫,跳将起来。他大叫一声,数头发,就不怕随便弄虚作假拔掉白头发白胡子。铁胡子一听,哈哈大笑:“俗话说,一根头发是一颗星辰,人活着数了天上的星星,死后不用数奈何桥的蛇虫蚂蚁,好的确是好事,可这数头发就是数天上的星星,哪能数得清。”铁胡子一边笑一边恶作剧地说:“要数也可以,让你堂客来帮我数,这样不容易作假。”铁胡子自认为难住了五爹,哪知五爹正为自己找到新的赌途而乐呵呵,自然不在乎老婆去摸别的老男人,想也不用想,点头称是。
祖母和五婆从来不会在意他俩的打赌。祖母和五婆是一对老姐妹,两人在一块儿,有说不完的话。对自己的老头儿打赌之事,一向看成是老小孩玩把戏,是耍疯逗趣,没事找事,是老猫懒猫不抓老鼠在磨自己的爪儿,是怕嘴巴生了锈练口功,没曾想这次赌把她们拖了进来。祖母便把做袜垫子低下的头抬了起来,用手推了推自说自话的五婆。五婆有些木讷地望着祖母,祖母不露声色地朝那两个面红耳赤的老东西努了努嘴,五婆这才注意到打赌的内容。五婆一听,让她来拨弄别个老头儿的脑袋,毫无血色的老脸被羞得通红,嗔骂道:“没羞的东西,你不要这张老脸我还想要哩。”祖母一听,带着几分夸张地“咳咳”直笑:“老家伙,往年的时候,还没风流够,现如今还想这么些花花点子。”铁胡子见祖母一句话揭盖子,两句话带刺,三句话便上纲上线,像个泄气的皮球,兴奋劲全无,不再言语。
五爹一副心底无私天地宽的派头,大大咧咧,随心所欲,在五婆那里说一不二。五婆一边笑骂自己的老头子,一边顺从老头子的意愿,一种典型的夫唱妇随的关系,简单明朗,绝少暧昧和阴郁。此刻,五爹大声嚷嚷:“老婆子,给我把这个赌打赢,保管把你天天供到神前,叩头作揖,保你长生不死。”祖母笑骂道:“让你老婆子成精成怪!”五婆极开心地说:“这个老不正经的东西,一大把年纪,还像个伢们。”五爹趁机做起两个老太婆的思想工作,一个人一个脑袋一个样一个味,让你们当面摸摸数数几根毛,就大呼小叫大惊小怪,这算什么。五婆劝阻自己的老头子:“这死老头越说越不像话,越说越离谱,我们走。”说完,便拽着祖母踮着小脚要起来。铁胡子见两老婆子迈动小脚,只好打圆场:“别走,你们一走,这赌就没味。”五爹急了:“就当你们戴上老花镜,拿着拈子,拔猪头的毛不行么,我们是猪脑壳好不好。”这一句话,解决了两个老太婆心理上的问题。五婆还是忍不住反驳道:“这数头发,戴老花镜用拈子来拈,也不是不可以,这不是数天上的星么,数了这边忘了那边。”祖母没有搭腔,仔细察看两个老头儿头颅,用手点了点五婆,细声细气地说:“有法儿。”五婆不知所以然地看着祖母。祖母淡悠悠地说:“我们都是要死的人啦,人一死,得见阎王,去年河那边的三姑太死了又活过来,说起那边的情形,走到奈何桥,小鬼问她数过天上的星星没,她说没,逼她数蛇虫蚂蚁。一根头发等于一颗星,数了头发等于数了星。现今辛苦一点,死了少受一点儿罪,当拔两个猪脑壳的毛一样。”五婆见祖母同意了,爽快地说:“你同意我也愿意,你拔我老头儿的毛,我摸你老头儿的毛,都不吃亏不占便宜,占了便宜也是两不找。”
深秋的晴日。无风。太阳已到了斜中午。大地变得暖烘烘的。人也变得懒洋洋的。祖母住的是个小茅舍,西边借了人家一方墙搭建,东边还有一块屋子大的空地。在东边墙角处又用稻草圈下一个斜角,斜角在春、夏、秋三季长满诸如冬瓜、南瓜、四季豆、扁豆、刀豆的藤子。那些长短不一、青青绿绿的藤子纠缠在一块,特别在夏日里,长青藤们爬上茅草屋顶,使得夏日低矮的茅屋凉悠悠的。有一只黄绒绒的老猫,习惯地爬上那些已经枯黄的藤上,“喵呜”地叫唤了几声,静静地蹲在那里,观察着倾听着两个老太婆坐在竹椅上嘀嘀咕咕,两个老头儿站在那儿争争吵吵。四周偶尔出现了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屋檐上的芦苇杆里钻出钻进几只野蜂嗡嗡营营。祖母命令道:“蹲下来。”五爹自个儿指指自己:“叫我么?”祖母道:“不叫你是唤猪儿!”祖母有些歉意地望着五婆,“哦,得罪了。”五婆很大气度地说:“尽管摸,不碍事的不碍事的。”祖母又对已蹲下来的五爹说:“移近点,背对着我。”她正了正老花镜,从衣袋里拿出拈子,十分仔细地打量起这颗头发稀稀拉拉的头颅。
五婆密切地注视着祖母一举一动,微闭有些泪花的双眼,从衣兜里取出老花镜,弯腰从祖母的藤条笆篓里找到一个拈子。向铁胡子轻轻地招招手,双手有些哆哆嗦嗦:“铁胡子,你过来。”铁胡子正要动作,只听得五婆说,“田婆,得罪了!”祖母看也不看地说:“不碍事,这个老家伙,往年被多少妖精婆娘摸过,不多你一个,你摸也只不过摸的是只猪头。”铁胡子尴尬地说“咳咳”几声,背对着五婆在她两腿之间蹲下。
祖母此刻的心思正花在五爹这头颅上,认真地盯着这个椭圆的毛葫芦,思索一番后下定决心:“五婆哪,把你的抵针取下。”说着,先把自个儿的抵针子从指头上取下。五婆不知所以然,顺从地将抵针从指头上取下,仔细观看祖母在自己老头儿头上动作。祖母将抵针往五爹头上一扣,弯腰从自己藤条笆篓里拿出一袋用于润滑楦头的滑石粉,轻轻地往抵针上一扣,祖母将抵针里的头发染得雪白,便兴奋地叫了一声:“成啦。”对五婆说,“用抵针子扣上一窝头发,数一窝,再匡一匡脑袋上有多少个抵针子,每一窝抵针子有多少根头发,就知道这两只猪头上有多少根了。”五爹一听,拍手欢呼:“我的好田婆,你这么能干,难怪把铁胡子这厮管得服服帖帖。”祖母瞪了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的铁胡子:“没有三斧头,不进他家门不是他家人。”五婆叹息:“我怕三天三晚也数不完,这个法儿一出,简便多啦。”
“难道这短头发不会掉么?头发掉了么办!”我这一声喊,表示他们的活动离开了我就没戏唱,或者说戏唱得不会太大。铁胡子是我祖父,他为了显示我们的亲密无间,特别允许我以同辈人对他进行称呼——铁胡子,我感到称呼他为铁胡子便舒心快畅。我的喊声让老头老太四个一时无语,他们觉得这可是个理儿。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这数头发等于没有数,数也是白数,头发数了没用,这赌泡汤啦。五婆解脱似的向我招招手:“哎呀,我的儿,这么小这般聪明,长大有出息。”五爹有些沮丧地说:“小崽子,就你逞能,管大人的事儿,走,滚到一边玩儿去。”祖母有几分不高兴:“我的乖乖儿说的是这个理儿,你有能,能像你孙女婿这般想出这个理么。”铁胡子向我摇摇手,他的意思我多少是明白的,让我不可多说话,得罪了五爹,长大了别想有媳妇娃娶。祖母又找到了破解之法:“这掉一根头发就等于天上有一颗星星落下。唤儿呀,你每晚把星星盯紧一点,有流星滑下,减掉一根头发。”这一招说得老头儿们心服口服,没有半点疑义。五婆一根根地数着抵针子里的一窝头发,吓得叫了:“田婆,可不得了,有198根,脑袋上有这么多头发,加起来怕不下于十万根,数到何时才了结!”祖母正一心多用,要说话,要护自己的孙儿,她老眼昏花,数来数去,把数字弄混啦,又恨又恼,感到吃了一个很大的亏,被两个老头作弄了。便气哼哼地站了起来,飞起她的小脚,想把五爹踢走,哪知踢到五爹屁股上。祖母笑骂:“不陪你们玩这场把戏!”五婆见自己的老头屁股被别的女人踢了,不高兴地板起了面孔,这赌就此告吹。
二
五爹不会因为这个数头发的赌流产而沮丧。他拥有一个差点大获全胜的赌。这个赌叫他那么开心,那么顺畅,只是差一点儿,就大获全胜。这个赌,铁胡子的确是自个儿碰上枪口的。
几日前,他去打鱼摸虾,手执一柄七股鱼叉,戴一顶礼帽般大小的草帽,腰间扎一圈牵牛绳;这串绳索被他玩得飞飞转,将这软不拉叽的绳索抛到半空中,抛成像鸟一般飞的姿势,抛成像蝴蝶一样好看的身形,能套住丈余远的东西。他在水流边抛洗绳索时,突然有一只红尾的鲤鱼,飞快地跳出水面,那鲤鱼跳的身形好看极了,几乎将身子弯曲成一张弓。这当儿,铁胡子的绳索飞过去,不偏不倚地套住鲤鱼腮。那条鲤鱼大极了,飞弹似的射回水中,奋力向前冲去。铁胡子手挽着绳索,猝不及防地被拉下水,绳索在水中被扯成一条水线。红头红尾的鲤鱼不甘心地和铁胡子搏斗,终于被拖上了岸。解开它脖子上的绳索时,它在岸上一动不动,像猫嘴边垂死的老鼠。我惊奇地发现一个秘密,它两只又大又圆又亮的眼睛滴出了两滴圆滚滚的泪珠,大叫一声:“快看,它哭了。”铁胡子说:“它正在跳龙门时,被捉住了,伤心啦。”便对一动不动的鲤鱼作了个揖:“鲤鱼啊,快快走吧,走得远远的,去大河大江大海里,这里的湖一天天地小了,这里的水一天天地干了,芦苇没有了,柴山开了荒,住不下你,快点走吧。”我和铁胡子拼很大的力翻动大鲤鱼,让它滑进水中,鲤鱼在水里将头颅抬起,划了条弧线,向我们致意后,游走了。
放了红头红尾跳龙门的鲤鱼。顺着一只鳖爬行的脚印寻找,这叫看青。老鳖总在夜深爬行,通常走在快干枯的河床中、浅水滩上、稻田排水沟里。跟踪半天,它从朱陈垸的湖荡荡到了姓陈垸小河床,紧靠竹家嘴的柴山边的葫芦沟,爬过至少三里多的路程。葫芦沟是五爹放鸭的出场和落脚地,鸭棚在东边扎着,葫芦沟的西边不远是个柴山,柴山里少不了偷吃鸭子的黄鼠狼和狐狸,五爹请百仙娘子做了几道符,制住了这些偷嘴的东西。我们跟踪这鳖到这儿,白费了力气,鳖迹不见了。
正茫然不知所措,五爹手抛长竹竿,竹竿头上缠着一块红布条,悠悠地荡过来。鳖迹自然是被鸭路拖没了。五爹老远就发现了我们,大声嚷嚷:“要想开鱼腥,也不要往我这里跑。被鸭荡过,还会有鱼虾么?”铁胡子沮丧得很,正要无功而返,受了五爹这话刺激,小声说:“真想收拾这老鬼头。”听这句抱怨,我眼前闪出五爹会用螺丝做哨子,用芦苇做喇叭,弄不好还可以把他的牛角号给骗来,便大叫:“亲爹,我有最大的坏话告诉你。”铁胡子一听,笑骂我是个日人的皇伪军。我才不管什么皇伪军,只管有没有好吃好玩的。五爹见我这般叫唤,喜滋滋地奔过来。“你有好吃的给我么?”五爹一听,很诚实地说:“不曾有。”我有些失望,也只好往下问:“那,你有什么好玩的给我么?”五爹又诚实地说:“不曾有。” 我气恼地说:“我最大的坏话就没有啦。”不去理睬五爹。
五爹和铁胡子先谈天:“这天一直不肯下雨呀。”铁胡子说。五爹接口说:“雨下来又没地方住,下来干嘛呢?”铁胡子说:“今年的收成不好啦。”五爹听后不以为然:“往年,说那旧社会,不讲什么收成。只管下湖去,来了客下湖去,来了日人皇伪军一二八都下湖去,湖里什么没有?从来不讲收成,活得不是好好的。”铁胡子听了,似乎说到心坎上,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谈了一下天之后,因地上今天什么也没捞到,铁胡子自然想回避不谈,领着我,告辞而去。五爹也没有什么谈兴。铁胡子要告别,怕显得突兀,问了问五爹鸭的情形,以示对五爹活儿的关心。铁胡子说:“这鸭的收成不坏吧。”五爹懒洋洋地说:“浅水浅滩鸭食多,一鸭一蛋不成个问题。”铁胡子忍不住问:“有七八百鸭子么?”五爹顺答:“八百鸭,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铁胡子顺口一溜:“古话说,八百鸭子开满呵,你能不能开它一回满呵?”五爹支起耳朵,瞪大牛眼:“开满呵?你不是在和我赌一赌么!”铁胡子想不到一句随便的问话又生出事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想将五爹的赌劲激上来,连本带利输个干干净净,从此不再敢言赌。铁胡子用一种很为难的语气:“这赌不公平,让你吃大亏,世上哪有八百鸭子开满呵之事,我不会逼你来赌这个的。”五爹一听,生气地说:“往年的时候,你做事情痛痛快快。现如今像个小脚女人,左右摇摆,你要赌,我就赌,怕什么。”说完,伸出巴掌,铁胡子用掌击打一下:“丑话说过,你想赌,我可没逼你。”“好说!”五爹很仗义地说。铁胡子说:“那今儿个不走了,陪你守上一夜,看看这天大的运气,八百鸭子开满呵。”我摇了摇挂在铁胡子腰间空空荡荡的鱼篓:“么办,去给婆婆交帐。”五爹一听:“这好办,去我的鸭棚的坛子里,拿一只老鳖,回去交帐就行啦。”去了葫芦沟的鸭棚,从紧扣的坛儿抓起老鳖,一看,鳖正是我们跟踪了几里路的老鳖。铁胡子一见,慌忙说:“千万别告诉你亲爹,他要笑掉大牙的。”我跑回家将这只老鳖交给祖母,告诉她,我和铁胡子在鸭棚过夜,祖母自然唠唠叨叨骂铁胡子。
返回五爹的鸭棚。五爹和铁胡子正盘腿打坐喝着二两老白干,继续谈天说地,一点打赌的迹像也没有。我感到奇怪,又大失所望,独自玩耍一阵后,自个儿沉沉地睡去。等我醒来时,铁胡子和五爹正在鸭围子里数鸭蛋,我也奔了过去。鸭围子用稻草铺垫,稻草上满是鸭屎,被鸭掌密匝匝地踩踏后,显得光溜溜,一个个鸭蛋白花花歇在上边,令人心动,鸭围子四周臭气熏天。我兴奋地指指这个鸭蛋,又摸摸那个鸭蛋,铁胡子和五爹不停地数着,当两筐蛋超过九百时,铁胡子的脸越来越沉闷,慢慢地变得铁青,五爹则眉开眼笑,慢慢地喜笑颜开。我见两个老头子较起劲来,趁他们不注意,悄悄地夹了两只蛋在胁下衣兜里,独自打算用蛋讨要好吃好喝的。清点完鸭围子,只有九百九十九只鸭蛋,五爹连连跺跺脚:“撞鬼了,撞鬼了!”铁胡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紧张的神情终于松弛许多,故意不明白地问:“怎么,差一个么?”五爹说:“我早已算好了,怎么会差一个的呢?我害怕差那么一二个,特别算多一个。”我大叫:“亲爹,你有好吃的给我么?”五爹气哼哼地不理我,我又大声问:“亲爹,你有好玩的给我么?”五爹正急火攻心,他怎么也想不到,我现在对他多么重要,哪知道他在急躁中错失了这千分之一的机会,一股脑儿地冲我发脾气,扯着嗓门大叫:“小崽子,你再搅得我心烦的话,准会把你的屁股揍开花的。”看他不识好人心,我嘟起了嘴巴,不再理睬他了。那次赌头发,让我不肯合作的祖母搅黄了,八百鸭子开满呵的赌,让我搅黄了一半,已有了千分之一主动权的铁胡子,获得了四两拔千斤的分量。见急得抓耳挠腮的五爹自言自语:“我已经算准了,算准了……”铁胡子有些不忍:“这次可以算你赢,只是算一半赢,这一桌酒席的客不能请。”五爹听到这里,跳了起来,张了张嘴巴,重又抱头蹲下去啦。
怀揣着这两只鸭蛋,本想告诉铁胡子,让他给我好吃的,可是让他给,每次他只能可怜巴巴地向祖母讨,祖母把他数落一顿,把我讨伐一通。倒不如把铁胡子差点输了一桌酒席的事直接告诉她,是我为她立了一大功,至少让她给奖励。果然,祖母看我交出的两只蛋,把世界上最动听的语言都用在这个小偷行为上啦。她颠着小脚,进房去,紧闭房门,不让我这个好吃精看见东西藏在哪儿,拿几块春节剩下的饴糖,塞在我手上。特别叮嘱:“这蛋儿的事,可不要告诉老家伙,他是个苕货,保管去告诉你亲爹,还会认输,还会赔上一桌酒席。”我使劲地点点头,辛苦地帮祖母守着这个秘密,好吃的东西自然源源不断地送到我手里。
三
一个赌没有结果,一个赌在我的破坏下只赢了一半。五爹非但没气馁,反而变得特别自信。只差一步,铁胡子输得干干净净,下个赌肯定会大获全胜。要赢铁胡子可不是件简单的事,从这次差一点儿赢的赌中,五爹看出铁胡子气数将尽了。五爹因此忍不住要诏告天下,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差一点儿就把铁胡子彻底地赌赢了。
五爹找到铁胡子,要借我一用,铁胡子感到其中必有蹊跷,表现得十分为难。“你的孙娃子,不是有么?”铁胡子以一种委婉的方式表示拒绝。五爹说:“我的孙娃子,我的孙娃子,还在她娘的脚里转筋哩,我喜欢你的孙儿,是他的造化。”铁胡子说:“他不要这造化,你自个儿去就得啦。”我见铁胡子和五爹在一块,定知有戏看,跳跳蹦蹦地跑过来,叫了一声:“亲爹。”五爹趁势把我的耳朵一拧,我怪叫一声:“把我弄疼啦。”五爹掏出一颗黑得像鸡屎样的糖粒,拍进我的嘴里,我像吃豌豆三下五除二吃掉。五爹又摸出一毛钱,塞进我手里,这可是过年才有的美事,要知道一角钱,可以买五十颗黑鸡屎糖,会把我的小嘴甜个够,我甜甜地叫了一声:“亲爹。”五爹说:“和我做个伴,上杨叶坡街去。”我想也不用想,答应了。铁胡子一副无可奈何相:“有奶就是娘,日人来了准是皇伪军。”五爹用通牒似的口吻说:“你这孙娃子长大了有媳妇娃娶,就对我悠着点。”铁胡子气哼哼地向五爹挥了挥手:“这个儿有你一半我一半,你把他教坏了,长大了你孙姑娘要吃亏。”
我喜滋滋地随五爹上杨叶坡的小街去啦,随五爹走了不远,才知道五爹根本没往杨叶坡去,而是去罗家台。我哇哇叫唤,不顶半点用处,只好嘟着小嘴不理他。五爹只当我耍小孩子的脾气,逗我:“讲古你听,可要?”我见没有法子,只好听听他讲古。五爹说:“往日,芦苇柴山茅草多,这里是大湖套小湖,没船不能走路。那时节,我们几多威风,结拜十弟兄,你爹爹唿哨打得好,方圆好几里路都能听到他发信号。”五爹叹口气,“那时节,人往柴林芦苇里一钻,自个儿不出来,谁也找不到。十个人分工不同,平日里以打鱼为生,你爹爹往往带我们去打大雁,穿着白棉布做的白衣白裤,一个人一只铳划子一杆大铳。铳划子呈扇子形摆开,等到雁群睡得差不多熟,从中间点火,哨雁报警,雁群惊飞。排铳响了。一次下来,百十只野鸭大雁打下来。”我听得有滋有味时,五爹打住:“我带你去见往日的结拜弟兄,他们过去都是好汉。”
我们到罗家台,见了外号叫罗胯子的老头儿。五爹指指罗胯子说道:“这是四爹。”我叫了,有些好奇地问:“你往日也是有大本事的人吗?”罗胯子笑而不答,用手擦摩下巴上的胡桩,发出“格兹”的声响。五爹说:“小孩子家,没礼性,四爹往日船划得飞快,谁也比不上他。”罗胯子说:“这是老话,谁会记得这些事儿。”五爹指指我:“这是铁胡子的孙。”罗胯子一脸堆笑,说了句:“我的儿长得又灵鲜又活泛。”
五爹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糖,塞进我嘴里说:“今儿个,铁胡子让我带孙来,他认输。和我打个赌,让我八百鸭子开满呵,以为他赢定了,我敢说别的本领不大,这八百鸭儿生一千只蛋的本领还是有的。他和我一打赌,把鸭围子翻了个底朝天,鸭棚寻了遍,才放下心来,我把八百鸭子放走了二百多只,让它们进了竹家嘴的柴山。他吓一大跳,以为我打赌打出了毛病,我只好对他耐心地说:‘你稳坐,放宽心,不要吭气,静静地观我怎么变魔术。’铁胡子再也不是过去的铁胡子啦,他甚至连和我打赌的气力都没有,不是我激他,他能活得这久么?怕早就见了阎王……”罗胯子插话:“你呀,还是那副德性,是不是越老钢火越好呢?”五爹摇了摇头,有点自豪地说:“人嘛,做什么应该精什么才是,这些年放鸭,夜夜伴着鸭子,天天和鸭相处,学会了鸭话。我给鸭神烧了几炷香,冒减几年阳寿的风险,告诉鸭们,叫它们从柴山里把野鸭子领回,帮我生上两百只蛋,借完之后,保证不多不少孵出两百小鸭儿送回柴山去,我的鸭晓得我是守信用之人,便结伴去柴山寻野鸭去啦。”
罗胯子皱着眉头,双腿轮流抖动,嘴里一个劲地“咳,咳”表示知道或者在听的意思。我听着五爹的叙述,十分好奇:“亲爹,你真会说鸭话么?”五爹把头一昂:“那还用说。”我十分高兴:“教我,今后吃鸭吃蛋就不用买罗。”五爹对这句话大为震怒,弯腰拍了我屁股一巴掌:“胡说八道!”对半空拱了拱手,“细伢放屁,百无禁忌。”一脸正色地对我和罗胯子,“要通鸭话,不可杀鸭不可吃鸭蛋,爱鸭如爱子孙。”罗胯子说:“这鸭话是五哥从何学来的?”五爹一脸自豪:“我先是看着两只鸭在一块儿吹牛谈天,一聊大半个时辰。紧盯着看,慢慢地听出了一点门道。鸭自动走到我的跟前,伸长它的脖子,和我呷呷地说个不停,它拍翅,我抬臂拍双手。鸭们见我能说几句它们的话,对我亲热多了,都争着来和我对话;鸭神又在梦中指点一二,一通就百通。”五爹这时神采飞扬,“铁胡子哪里知道我这么个机关暗道,讨起来要赌,想让我输得个永世不能翻身……”他转身对着我,“你亲爹是何人也,那么容易被打败?见我放走了二百鸭子,以为有毛病,破罐子破摔……”我打断道:“亲爹,这句话讲过。”五爹不耐烦地说:“晓得的,我是用这句话做个接头……他见我嘴巴里鸭话一串一串地往外冒,以为我急得发了疯。天已煞黑,我将鸭围子四周吊了七八个夜壶灯,照得半边天空发了光。柴山中的鸭们见到了我的信号,家鸭野鸭齐齐来。那一夜,几乎把鸭围子也挤破了,实在盛不下,许多野鸭便在鸭围子外边转圈儿。鸭们一夜未曾合眼,又跳又唱,一曲戏接一曲戏演。天刚朦朦亮,野鸭就回竹家嘴的柴山中去啦。天一亮,我们就点鸭蛋,不多不少,八百鸭儿开满呵,生出一千蛋来了……”我再次纠正道:“是九百九十九只蛋,你只赢了一半。”五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住嘴!”
罗胯子听得乐呵呵地:“五爹的八百鸭子开满呵——走死运了,这句老话终于叫五爹应了点子。”五爹抹了抹溅到胡须上的唾沫星子,点头称是:“只要是老话古话都能应验的。”我问:“亲爹,野鸭蛋和家鸭蛋有何不同呢?”五爹拍拍我的小后脑勺,很欢喜地回答道:“野鸭蛋比家鸭蛋要小些圆些。”我对他一下充满了神奇的敬畏:“你果真把野鸭孵出来送回柴山了么?”五爹想也未想:“那还用说,人就是赌这信用。”五爹点点我,对着罗胯子说:“这是铁胡子的孙,我的孙女婿,比他爹爹强多了。他和我打赌,赌了一桌酒席,栽到我的手上啦。”罗胯子使劲摇了摇头:“你要让我说句直话的,这水也小了湖也少了芦苇柴山也垦荒种稻,铁胡子也老了,你还在那里不服他的舟,真是饿狗能记千年事。”五爹见罗胯子不给面子,十分生气。
话不投机半句多,五爹只好与四爹罗胯子告辞。行了不多久,上了只小船,我在小船舱里走来走去,把小手伸进水里划水玩,五爹哼着无名小调,径直去了杨叶坡街。上得岸,走上了一条青石板的小路,青石板小路在湖区是奢侈品,只有街镇上有。我兴奋异常,紧拽着五爹给的一角钱,算计着一大堆黑鸡屎糖的甜度。五爹却把我拉进了铁匠铺,指着一个光膀子,身穿皮背兜,通体黑亮的秃头道:“叫六爹。”我随口叫道:“六爹!”六爹外号叫铁匠黑皮。铁匠黑皮从火中抽出一块烧得鲜红的铁块,抡起大锤狠狠地锤下去,火星四溅。我吓了一大跳,叫了一声,闪到一边去。“哪里的小崽子?”铁匠黑皮边锤铁边询问。五爹介绍:“铁胡子的孙,我的孙女婿……”“啊!”铁匠黑皮叫了一声,“一点火星吓一大跳,怕是脱了铁胡子的代吧。”五爹不高兴地说:“别瞎说,我这儿长大定是个人物头,比他爹爹强多了……”铁匠黑皮狠狠地锤着铁块:“还真看不出。”五爹不与他争执,从衣兜里掏了一块糖,塞进我嘴里,夸耀着说:“铁胡子与我打赌,输了。我可让八百鸭子开了满呵……”铁匠黑皮大惊小怪地叫道:“果真有此事?!”五爹又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铁胡子终于栽到我手上。”铁匠黑皮“叮叮铛铛”的一阵乱敲乱锤,抬起头来,把手中的锤子和铁块一扔,坐一张小凳上,拿起一只酒葫芦来,“吱吱”地喝了一口,像只大老鼠发出的响声,将酒葫芦递给五爹,五爹只是象征性地喝了一口。铁匠黑皮伸出了大拇指:“你真把老话给应验了,玩了一世人也!”五爹得了这般赞扬,心中大大地受用。他把我赶到一边,和铁匠黑皮端坐在小凳上。铁匠黑皮又“吱吱”地呷了一口酒,伸长脖子,遥望远处,悠悠地说:“这铁胡子有件事,我可忘不了。”五爹起身要告辞。铁匠黑皮道:“别忙别忙嘛。”五爹只好坐下来,铁匠黑皮接着说:“我是打铳出身的,这地方上造铳的人不敢在我面前称老大;这铁胡子能把这大铳小铳长铳短铳玩得滴溜转也没得第二个人。一铳下去,从来没有放过空枪的……”
在铁匠那里喝过酒,五爹又领着我转悠一阵,到了篾匠铺。李篾匠口里衔着一根篾,端坐在大门外的太阳下,身边有只盛满水的碗,手中正旋着一个圆咕咕的提篮,对着五爹打招呼:“今儿个有闲心带着孙儿晃悠?”五爹拍拍我的小脑袋:“叫李三爹。”便叫了。五爹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鸡屎糖,拍进我的嘴巴里。连吃了几块黑鸡屎糖,嘴巴里又涩又麻又苦,味觉已经失去,我“叭”地吐出黑鸡屎糖。五爹见我吐出了黑鸡屎糖,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我学着五爹的声音:“这是铁胡子的孙,我的孙女婿,铁胡子与我打赌,输了。我可让八百鸭子开了满呵,让铁胡子栽了……”又恶作剧地补充道,“是九百九十九只蛋,一千只蛋还差一个,你只赢了一半……”五爹追打我:“小娃儿家,懂什么懂,到一边待着。”李篾匠看看我,又看看五爹,木木讷讷地说:“铁胡子的孙儿么。”他抓住我一只胳膊,仔细地看了一遍,“这么瘦弱,像根高粱杆子,这哪里像铁胡子的种呢?看来,富不过三代,强不过三代。”
我和五爹十分扫兴地从李篾匠处出来。来到鸡窝棚边见丐九爹,丐九爹几绺头发乱蓬蓬地堆在黑锅巴皮的头顶,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上身一件对襟棉袄破了几个洞,露出的棉花也是脏兮兮的,他就那么半躺在地上晒太阳,眼睛半眯半开。五爹见之,有些讨笑地蹲下来凑上前。对我说:“叫九爹。”叫过了。五爹说:“这是铁胡子的孙,我的孙女婿。”丐九爹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成了亲戚,这叫亲上加亲。”他大睁眼睛对我说:“让我看看,有几分像铁胡子,是大婆养的,还是二婆生的。”五爹用十分谦虚的口气介绍道:“是大婆生养的。”九爹“哦”了一声,用手伸进胸脯里掏来掏去,摸了好一会儿,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一个东西放进嘴巴里,“啵”的一声,有滋有味地嚼了起来,一边说:“俗话说,一只虱子二两酒。”五爹耐不住性子道:“我和铁胡子打赌,让八百鸭子开了满呵,他这次栽透了。”九爹依然一副懒洋洋的腔调:“怎么,这次你真把铁胡子搞掂了么。”五爹十分诚恳地说:“这回不假,请九爹的徒子徒孙帮我宣扬宣扬。”九爹说:“笑话,解放了不兴讨米要饭这一层,还有什么徒子徒孙。你呀,死了这争强好胜的心吧,铁胡子还是稳稳当当的铁胡子。”五爹恍然大悟:“忘了这一层,看我也老了,早知你的徒子徒孙都没有了,还来求你干嘛?”说着,手握紧成拳状,显出几分气派。九爹挥挥手:“好啦,别耽误我抓虱子。”五爹和我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