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姑妈夫家与五爹是本家,自然同一湾台。这几日姑妈托人带信来,五爹的小儿子办喜事,是不是要过去喝点喜酒,这种儿女亲事可不能不管。当时,铁胡子用一只手捂着半边脸颊,正在哼哼叽叽,他牙疼老毛病又犯了。我和他的毛病差不多,只不过没他那般疼罢了,手里举着一颗小牙齿,向他报喜大声叫道:“掉了,掉了!”铁胡子朝地上吐了一口又白又稠的口液,问道:“掉了么事?”仔细查看我的牙齿,捏着我的小手将手指头伸进他的口腔,触摸他那颗已经松动了的老牙,他的口腔烫人得很,还有股怪味扑鼻而来。正要收回手,他用锯齿般粗糙的舌头用力把小手指一裹,又紧又疼又痒,吓得我一声怪叫。铁胡子趁势向我眨眨眼,赶忙收回了尖叫声。他握着我的掉牙,领我走到门外,来到屋东头空地上,用商量的口吻:“去把你婆婆针线包里纳鞋底的线扯一根。”我问干嘛,他说要拔牙齿。我一听来劲,忙去抽了根纳鞋底的线。他将线固定在疼牙上,口腔外露出大半截的白线,掺杂到他的黑胡须里显得十分显目。我牵扯着线,他含糊不清地说:“别忙。”从腰间解下牵牛绳来,和纳鞋底的线连接牢固。把牵牛绳套在我的腰间后,双手紧抱大树干。铁胡子大声对我说:“开跑!”我回头一看,他半边脸颊紧贴树干,双眼紧闭。见我未有动作,大声命令:“开跑!”我猛往前冲,只听得犹如树枝掰离树身的脆响和一声扑倒在地的巨响。我轰然扑倒在地,脸鼻一阵麻木,四肢也一阵僵硬,但依然挡不住好奇心,一下爬将起来。我嘴里有股咸腥味,慌忙用袖拭脸,一看,袖口血迹斑斑。我正要开哭,回头看看铁胡子,只见他嘴中有血迹淌出,滴到他那好看的胡须上。我只好收起哭态,忙跑过去。铁胡子拉着我,用他的袖口擦了擦我的鼻子嘴巴。我说:“你的嘴巴上也有血。”他又用袖口一拭干净。铁胡子蹲在地上,用两指夹着他的疼牙,在太阳下反复察看,很不明白地说:“这里边有什么呢,干嘛这么疼这么疼。”我去将祖母的大眼鼻针拿出,他戳着那个破牙洞,果真有一个黑瘦黑瘦的怪锯牙虫逃出,用针尖叉住它还扭动的身子。铁胡子慌忙拿出一只无罩灯点燃,将针尖上的牙虫放到火上狠狠地烤。他诅咒:“你吃我的牙,我让你受火刑,受火刑!”怪牙虫顿时烧成了焦炭。铁胡子从口袋里掏出我的那只掉牙,和他的坏牙作了比较,两颗牙一只大一只小,一只黄一只白,一只破损不堪一只在阳光下还有点瓷光。他对比一阵,叹了口气,随手捡起一块土疙瘩,摇摆着手臂,往后使劲,口中念念有词:“日你妈日你妈,日你个鬼娘养的!”反臂一抛,抛到了屋顶上。铁胡子告知:“掉了的牙齿一定要反过手抛上屋顶,才可长出新牙。”我学着他的模样:“日你妈日你妈,日你个鬼娘养的!”口中有词反臂一抛,却无法抛上屋顶。铁胡子又捡了几块土疙瘩,让我“日你妈日你妈”地使劲抛,终不能如愿以偿。他只好将自己的疼牙反抛上了屋顶,特地为我找一架梯子,紧靠屋檐,让我爬上去,我又“日你妈日你妈,日你个鬼娘养的”,口中有词反臂一抛,终于将掉牙抛上了屋顶,铁胡子含笑地点了头。
抛牙的仪式完毕后,我们换了干净衣服,祖孙俩便去五爹家。从湾台前的小河堤上穿行,秋风阵阵,金黄的落叶在太阳光下如雪花般地飞舞。我跳来跳去,试图抓住那些飘荡的落叶,太阳光穿过树缝枝桠,洒在铁胡子老脸上衣衫上斑斑点点,人好像纹丝未动,光影却在游走,眼前好似千万只蝴蝶翻飞,在这种幻影中,我忘情地奔跑。铁胡子反背着手,脸上露出悦人的慈爱光彩来。从河堤翻过,来到田埂上,秋日的草埂已是一片枯黄,在阳光下闪着黄金般的光泽。走在草埂上毛绒绒的,柔软得像踏在棉花堆上,两腿被茂密的草埂撩拨得几乎无力提脚。有一只竖直耳朵的灰色野兔“腾”地蹦起,飞奔而去,正要追赶,那野兔已不见踪迹。草埂左边是一垄棉田,棉花已被摘除,露出空空的桃壳,伸出八个半的尖嘴,在秋风中摇曳,棉杆粗壮如同小树苗。从棉田发现一只长尾巴鸟,黑色的头灰色的长尾,和我对视时,鸟眼里露出惊恐的神色。见它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走过去,双手猛地合拢捉住了长尾巴鸟,它尖叫了两声,没有反抗也没有插翅而逃。我十分欣喜,双手抱鸟,双眼盯着棉花桃,抓住一个棉蛉虫,塞进了长尾巴鸟的大嘴巴里,这鸟着实饿坏了,它误钻进棉田里,无法展翅飞翔,它吃饱,从我手中扑翅而起,在半空中盘旋几圈,展翅而去。我沮丧之极,铁胡子安慰道:“它是在向你表示谢意哩。”
别过棉地,走向半截坡堤。堤上有些杨柳树木,歪歪斜斜东一棵西一棵长在堤坡上。我想在春日,将柳枝皮拧出,做成柳哨,吹得春意盎然。掰断一截柳枝,使劲拧来,哪知秋枝已枯,皮和枝无法剥离。我将柳枝递给铁胡子:“要个柳哨。”铁胡子夸张似的拧了几下:“做柳哨,非要春枝不行。”鸟飞了,我本沮丧之至,现想柳哨,得等到春天才行,今天天气这般晴好,事事与愿相违,岂不委屈,我扔掉柳枝,瘫坐地上,一副腿疼牙疼的样子,不再肯动脚。铁胡子见我耍赖,蹲在地上,耐心看我。“我要柳哨,要柳哨,就要柳哨!”铁胡子见我蛮横不讲理,想了一计:“我给你吹口哨。”这句话十分管用。长这么大,还从未听说过铁胡子会吹口哨。铁胡子能吹口哨?那满脸皱纹核桃似的脸,那缺掉好几颗牙说话漏风的嘴巴,那上下唇如打折的裙边,还有说话慢悠悠的样儿,能吹出口哨么?我慌忙用袖管擦干泪水鼻涕,扑过去,“扑哧”笑了:“见鬼吧你!能吹出口哨么?只要你吹出口哨了,我就不要柳哨。”
铁胡子站在那里,望了望四周,弯腰收腹,屏住呼吸,将两指放进口中,觉得不甚妥当,又收回手指,对我悠悠然地说:“尽管现如今,已经解放了,这口哨还是不可随便乱吹。”站在半截堤上,顺着铁胡子目光环顾,堤坡西边不远处有个人正站在泥耙上碎地。五爹居住的湾台在西南边上,掩藏在一片树林里,时值晌午,都已歇晌,不见人影。半截堤的南边原是湖中柴山,柴山四周有几个小水塘外,剩下这片干柴一般的荆棘丛,或者头上长着白花花的藤草,以及芦苇、枯败蒲草和野草。这些柴草使这柴山密不透风,柴山周围有几座孤坟散落四周,平常无人敢去。半截堤北边被一片树林挡住了视线。见铁胡子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不耐烦地说:“要吹就快吹,现在谁也听不到看不见。不会吹,还是给我做柳哨好啦!”铁胡子一脸的严肃和神秘,令人失望和愤怒,以为这是他哄我的诡计。我绝不轻饶,正要咧嘴开哭,铁胡子已弯腰收腹,将两手指伸进口中,唿哨声起。这唿哨声发至铁胡子口中,我却无半点感觉,如果不是他做成吹口哨的姿势,还以为他哄骗我。
慢慢地,感到耳膜震动,四周似旋风飞旋而来。我处在风源中心,静观林涛汹涌,柴山芦花蒲花翻飞。狂风所到之处,皆回应尖厉的唿哨声。我双手捂住耳朵,脑海幻化出乌云翻滚,黄沙满天,闪电划破长空,雷声滚过苍穹,我本能而恐惧地大叫讨饶:“别吹啦,别吹啦!”唿哨声悠然而止。这是第一次领略铁胡子的唿哨,令人骇怕的唿哨声,不知怎样回应而来,又是怎样发射而去。定睛远眺,那个站在泥耙上的农人,跌倒在田地里,不一会,飞奔而来。铁胡子见之,忙说:“你看,你要吹你要吹,闯祸了。”来人跑过来,几乎要趴跪在地,铁胡子推了推我说:“叫水货大伯。”我忙叫了一声。水货大伯还没有喘过粗气,无心应我,对着铁胡子说:“铁胡子,有么事吩咐?”铁胡子叹口气:“现如今,能有么事呢?”水货道:“刚才您老吹这唿哨……”
铁胡子呵呵一笑:“我这个小孙子,他要拧柳哨。这秋天枯枝败叶哪能做柳哨,只好打打唿哨。”水货有些不悦:“这唿哨可不是玩玩儿的,这可是我们芦苇荡湖里的神哨,多少代人全靠它号召。”铁胡子见水货言重,叹了口气:“已有十余年未用过这唿哨了,想不到湖人还如此看重……”
别过水货大伯,铁胡子一言不发,我也老实多了,不敢乱说乱动。不一会儿就到了姑妈家,姑妈见了,像知道我们要来一样:“一湾子的人都去赶羊獾子,说是这唿哨把它从柴山里震吓出来,它窜头窜脑地钻到湾子里,你说该死不该死。”铁胡子一听,呵呵一笑:“我的人未到,想不到礼先到。”我不明白地问什么礼,铁胡子说:“不就是跑到湾子里的羊獾子么?”他感叹,“想不到,这唿哨声威力还在。”姑妈领着祖孙俩,去了五爹家。
五爹家门口围了一圈人。在屋前的坡下,有一个垒起的土灶。土灶上放置着一口大锅,锅上仰面朝天地放着一个肥嘟嘟圆鼓鼓打足了气刨光了毛的大喜猪。厨屋蒸锅里飘出阵阵肉香味鱼香味来,我胃口大开,忍不住流下口水。五爹屋前的大树桠上,果真挂着一只羊獾子,我拉一拉铁胡子,指一指道:“羊獾子。”快到屋前,听见唢呐声响起,这是为迎接我们而吹奏的,五爹五婆以及小丫头片子的爷娘,也就是五爹的大儿子一齐迎了上来。我有些害羞,牵着铁胡子的衣角往他身后缩。五婆先开了口:“哎呀,老亲家,真是威名一世,一个唿哨,把个羊獾子震得逃进了家门口,一湾台的人赶,赶到了,都说是铁胡子给我们送的礼。吊在这树上,不肯平分肉食……”铁胡子谦虚地说:“别这么说,这小孙儿淘气,硬逼着要柳哨,我没法,只好给他这个唿哨,歪打正着。”说完,忙把我推到身前:“叫亲爹!”我叫过五爹。“叫亲婆!”我又叫过五婆。指指小丫头片子他爸:“叫亲爷!”我叫了亲爷,亲爷摸了摸我的头。“叫亲娘!”我小声叫亲娘,亲娘蹲下来,快速地说:“我抱抱,我抱抱,看看有多重。”说完就抱起了我,还用力抖了抖,“快长大快长大,小丈夫长成大丈夫。”五婆见之,打趣道:“看你疯里疯气的欢喜样。”大家一顿哈哈大笑。我在笑声中得到了解脱,径直地跑到一边去了。
凑到一窝人中,发现新郎官手里拿着一杆铳,和几个亲戚正在说笑。这铳将在娶新娘子时,对着新娘家紧闭的大门放个不停,应该是两杆。我忙找另一杆铳,定睛一看,另一杆铳放在离新郎官不远处,紧靠树身。这时忘记了自己的小女婿身份,趁他们说话之机,悄悄地拿到了铳,很沉,比我的人还高出一截,学大人们的模样——平放、举枪、瞄准、扣动扳机,哪知有力也使不动。在大人们热烈地谈论中,我悄悄地溜到一边。这时,天空清晰地传来了“啊,啊,啊”三声,这是大雁飞过时的叫唤声。举头望天,湛蓝的天空有朵朵馒头般的云彩慢慢移动,大雁成“一”字形正往南边飞去。铁胡子常说:“八月初一雁门开,雁门头上带霜来。”这块土地上有关大雁的传说比比皆是,因为柴山之中芦苇荡里是大雁的栖息之所。祖母曾告知我,铁胡子有几手抓雁绝活,他能徒手捉雁和水中抓雁。我曾纠缠着问他,铁胡子轻描淡写地说,等大雁睡着了,摸到它们的宿营地,可以抓几只。说这是没钱买药和子弹,被逼出来的。
半空中“啊”的叫唤声传来。大雁向南边飞去,热血在我体内汹涌。因为无法平举直射,我突发奇想,身体斜靠在大树上,将细嫩的肩膀顶住铳托,正好有一个树桠可以搁住铳身,一只眼闭一只眼睁,瞄准南飞的雁群。这时的雁群已过了好几行,它们有的呈“人”字形,有的呈“八”字形,头雁发出“啊!啊!”的口哨声清晰可闻。我使劲扣动扳机,“轰隆”一声巨响。在热闹祥和轻松的气氛下,这声响犹如晴空霹雳,叫众人一阵发抖,赶忙围了过来。我不知铳有这般威力,肩膀震得失去了知觉,耳朵一阵嗡嗡作响,摸一摸脸颊好像也烧糊了半边。见围来一圈人,不安、委屈、恐惧以及想耍赖儿一涌而上,正要张口大哭。铁胡子兴冲冲地过来,见我肩上依然扛着枪,一副傻呆呆的样子,摸摸头:“这才像我的乖乖儿。”五爹也过来了:“小崽子,有出息,朝天开枪打么事!”他哈哈大笑。新郎官不服气地围着我转了一圈:“铳撑在我的身边,他怎么拿得到。”我默不做声,他接过铳。仔细察看了一会:“只放了火药,没放火纸,你是怎么打响的?”五爹一拍我的后脑勺,又扯着嗓门大笑:“不用火纸放响了铳,这是真猎手!小崽子,打到什么?”我在五爹和铁胡子的称赞声中,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说:“打天上的大雁。”五爹和铁胡子同时叫了:“天上的大雁?!”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铁胡子叹口气道:“现如今,也只有天上的大雁可以打!”五爹一阵大笑:“我这奶窝的黄嘴小儿呀,不知什么是老虎,这天上的大雁也是能打得下来的。”铁胡子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蓝天上的白云和大雁。
五爹这时被铁胡子这种聚精会神的庄重神情所吸引,同样冲着半空中看个不停,决定性地摇了摇头。众人见两位德高望重的长者盯着半空云中的大雁,把眼光纷纷送到天空,衡量着判断着,各自以自己的知识和经验发表意见。一会,两个阵营产生了——可射杀派和不可射杀派。可射杀派以铁胡子为代表,眯着眼看了半天南飞的大雁:“用大铳,可以侥幸打下几只。”他终于作出自己的判断。新郎官特别喜爱玩铳,每年都能猎获一些野兔和黄鼠狼之类的小野物,他对打大雁几乎没有感性认识,却是铁胡子信念的捍卫者,姑妈自然也是铁胡子的崇拜者,她一向以为没有伯父做不到的事儿。
不可射杀派,自然以铁胡子的死对头五爹为领头人。他夸张地尖笑两声:“就算能打下天上的大雁,那大铳有上千斤,怎么让它直起来。那大铳的坐力怎么个腾挪,还有铳打散子,是向四周天女散花。大雁在高空南飞,射杀它除非子弹长上眼睛,一直跟到天边去。”一连串咄咄逼人的发问,几乎没有半点回旋余地。听者信服地点点头,纷纷拿眼看铁胡子,静听铁胡子有什么高见。铁胡子缓缓地说道:“你说的,我均有考量。依我经验看来,大铳打一百三十步远,差不多接近大雁南飞高度,药要装足,逼迫子弹直射,当然要试射几次才会知晓……”众人一阵交头接耳,不知谁是谁非。
五爹这时赌性又起,他要借前不久“八百鸭子开满呵”的赌运对铁胡子乘胜追击。他感到铁胡子又进了一个圈套,心里万分高兴,一字一顿地说道:“铁胡子,我俩赌一场又何如?”五爹叫铁胡子为“铁胡子”时,准有好戏看,我使劲地咽了咽唾液,十分关注这一幕。铁胡子依然慢条斯理地娓娓道来:“好你个五爹,一辈子赌性十足,这一次又是不是要赌一餐酒席……”“那当然罗,还要赌你率领的那群老兄弟尊我为老大才行。”铁胡子含笑斥责他:“要死的人,还想做老大。你这德性,这次准能成全你,可不可以试射几次。”铁胡子询问赌规。“老规矩,事不过三,你试射三次,三盘为定!”五爹斩钉截铁地说。铁胡子满怀信心,哪知五爹郑重其事地说:“不能搞仪式请神料理。”铁胡子手一挥:“这不叫真本领。”
五
铁胡子起了个大早,赶集市去了。每每赶集,我都想一咕噜爬下床跟他去。他人身一闪,没入黑夜中。
没等铁胡子回来,罗胯子到了。他亲热地叫过祖母“老嫂子”,将手中的木篮子放下,木篮子里满是木匠锯刨等器械,坐在小凳上和祖母说了一气闲话。祖母便问:“这天上的大雁打得下来么?”罗胯子点燃一根“大公鸡”,吸了两口,十分自信地说:“铁胡子说行,就没有办不成的事。”罗胯子来后不久,铁胡子回来了,他买了猪肉、鱼、酒,还有豆腐和卤菜,这可都是做酒席的东西,令我开心极了。祖母接过菜,走进厨房。一会,双刀剁肉末的密集震荡声从厨房里响了。
铁胡子与罗胯子说些闲话,走向大门向外张望。铁匠黑皮扛着一个洗铳的搅子来啦。铁胡子一拱手,说:“吃亏了,吃亏了。”铁匠黑皮说句:“应该的,应该的。”铁胡子递过去一支烟,两个借火对抽。铁匠黑皮问:“在哪里?”铁胡子返身拿一把镰刀,和他走向屋东头,伸出镰刀割断了屋东头那个斜角的枯藤,掀开了铺在上边有些发黑发霉的芦席垫子。
我惊奇地发现,那儿藏着几十杆大铳。还是第一次看到有这么大的铳,铳长过屋,至少六米左右,难怪说铳可以打一百三十步。铳尾大铳头小,这么长的铳,犹如神话故事里孙悟空的金箍棒,十分吓人。我忍不住好奇心大发,趴过去用一只眼对准铳口往里细看,里面漆黑一团,用小手掏铳口,手粘着黑毛灰,铳身虽锈迹斑斑,却丝毫不减它的威猛之态。铁匠黑皮双手用力抽了一下铳座,连下巴也皱了:“好久未碰大铳,拿不动了。”铁胡子慌忙来抬铳口,放在木匠用的一大一小两匹木马上撂着。铁匠黑皮扒光上身,用他背来的分成两节的搅子镶成一个“丁”字形,伸进铳口里,“吱呀吱呀”一阵扭动起来。一会,他额头和身上冒出了许多黑亮亮的汗珠。这样扭动一阵,使劲将铳座往高处抬,铳口倒出了锈片和黑灰。忙过,向我招招手,让我用一只眼对着铳口往里面瞧。他摸着我的小脑袋:“看到最里边有亮光没?”我使劲瞪大眼,看不到亮光。铁匠黑皮忙走到铳座上,用铁丝掏了一阵放引线的小孔,又对我说:“再看,有亮光没?”我仔细看,一点亮光也不见。铁匠黑皮又用搅子扭动了一阵。再看时,感到丝丝亮光了:“有了,有了亮光。”铁匠黑皮便从一个黑不溜秋的袋子里,拿出一个小小袋子,将小小袋子里的东西灌进铳口里,使劲将铳口往上抬,卡了半截引线塞进铳座的小孔中,向我招手,让我到铳座的后边来,点燃一支“游泳”牌香烟,丝丝地吸了两口,对我夸张地说:“快把耳朵捂上。”我顺从地把双耳用手掌捂上。他点燃引线,“轰”的一声巨响,尽管有了精神准备,还是吓了一大跳。“洗了一挺铳。”他说。铁胡子听到响声,走过来,招呼道:“只洗两挺就成。”铁匠黑皮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再也不会有谁去管它了,谁也用不着,还是把它们都洗一遍吧。”铁胡子听后无语,只是将一瓶酒放在架铳的木马旁,铁匠黑皮拿起来就“咕噜,咕噜”两口。
李篾匠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十分古怪的用藤条做成的头盔、铠甲,铠甲上许多有斑斑点点如烟蒂烫伤过的痕迹,他一来,手没有半刻闲着,帮祖母用篾补破了的竹制品如篮子簸箕之类,嘴巴上依然衔着篾,小竹凳边放一碗水。我惊讶地发现,包括铁胡子在内的这些老头儿们,一律穿着用手工织成的白棉布衣裤,老头们精神抖擞,谈笑风声。李篾匠来后不久,丐九爹晃晃悠悠地过来了。几天前看他满脸乱糟糟的胡须,刮干净了,同样是一身白衣白裤打扮,背上背一个钢盔,手中拿着一副又笨又大的望远镜,让人感到来历不凡。这些老头中最忙的就是罗胯子,正忙于用斧头砍,用刨子刨,用凿子打眼子,做一个铳架子。
祖母这时发挥了自己的重要作用。她停止厨房的运作,颠着小脚走出来。先是对着铁匠黑皮说:“把你吃了亏!”铁匠黑皮一边用搅子绞着铳,停下来喝了一口酒,捋了捋红红的鼻子:“不碍事,不碍事。”“这打不到雁不是白费了气力么?”铁匠黑皮说:“没有铁胡子办不到的事儿。”祖母听后,变得十分精神,鼓励地说:“我办酒席你吃呀。”铁匠黑皮说:“好久没吃到老嫂子的酒席。”于是,干劲更大了。祖母颠着小脚,走到每个老头面前,说了同样的话。大家都相信“没有铁胡子办不到的事”,使铁胡子的领袖地位得以突出展现,整个场面显得十分协调统一。我第一次看到祖母这般殷勤,这般和颜悦色,这般任劳任怨。
铁胡子起先和丐九爹在比划着手势,两人的手势做得很流畅。李篾匠兴奋挥动手掌,加入进来。铁匠黑皮放下了手中的活路,打起了手势。我茫然看着这一切,祖母却有滋有味地盯着这一圈人。问祖母:“这是在做么事儿?”祖母漫不经心答:“用手说话。”铁胡子做着做着时,嘴唇哆嗦,老泪从眼睛里流出。忙问祖母,祖母翻译道:“他们说到了二爹。那可真是一条好汉,一连可以打倒七个小伙子。后来脚掌心被一颗锈钉子刺破,得破伤风死了。”老头们有时将手掌握成拳头,或拳心向上或伸出拇指或伸出小手指头;有时伸出食指,从上斜划一个弧线下来;有时两拳相对进行撞击,将两掌对衬平压下去。这一切动作伴随十分生动的面部表情,还有稍嫌滑稽可笑的摇头摆尾。祖母静观一旁,发出感叹:“过去几多好哦,几多好哦。”
出发前,祖母烧炷香,在神前跪下祈祷一刻。铁胡子说:“这可是犯了赌规。”祖母吭吭骂道:“老东西,他说不能男人做仪式求神料理,我一个女的,犯什么过错。”
湾台西边斜南处有个坟场,也许年代久远的缘故,看上去只是起起伏伏高高低低的草地。这场地面积很大,春夏天是放牛的牧场。铁胡子把这里定为架大铳的地点,领着李篾匠丐九爹,拿着铁锹走过来。用铁锹在草地上划了一个四方形,问:“这么大差不多吧。”两老头用参差不齐地声音说:“差不多。”铁胡子捡来枯枝,往四条边插上做标记,然后说:“开挖吧。”铁胡子和李篾匠两人先下锹开挖。丐九爹蹲在一旁和他们说些闲话。罗胯子和铁匠黑皮则在家里原地未动。丐九爹问铁胡子:“要挖多深呢?”“这大铳坐力蛮大,该挖一人多深吧。”李篾匠发感叹:“这打天上的大雁,怕从盘古开天地也是第一遭。”铁胡子说:“古人中能人多的是。后羿用弓箭连日也射得下来,区区几只大雁还会在他话下么。”众人一听,忙点头称是。铁胡子和李篾匠挖了两层土,丐九爹接过了锹,继续深挖。
丐九爹提出全新的设想:“要不要像往日那样用楠竹搭个云梯,光靠千里眼,子弹儿又小,怕看不到。”铁胡子听后,低着头想了会儿,没有吭气。丐九爹见没有回应,没有往下说。等洞挖得有近一人深时,罗胯子和铁匠黑皮从小河堤上走了过来。挖坑的老头没等招呼,走向小河岸,将大铳和一个木制铳架搬过来。这个木制铳架像个大条凳,只是这大条凳的边腿上,有一个粗壮的横木,横木上钉有两个木托子,木托子是放大铳尾座的地方。条凳面上,深挖了两个半圆。铳身贴近这个半圆里,以免子弹出镗时铳身发生错位。铁胡子的计划是双铳对打,这样保险系数会大些,试铳时,只要一只铳就成,铳架子放在挖好的方洞上,大铳架了上去。铁匠黑皮一看,说:“不好,这铳竖得太笔直,弄不好会让铳身爆裂的。”众人一听,都拿眼看铁匠黑皮。他裹了裹舌头说:“我可从来没有直着放铳,铳身这么长,药弹射不出,会把铳爆裂。”铁胡子听后,点点头:“斜一斜。”李篾匠拖起锹,将铳架的两个脚处挖低了一些。“差不多了吗?”铁胡子拿眼询问铁匠黑皮。“只能试试再说。”铁匠黑皮也没有把握。布置差不多了,往铳里灌药一袋,是平常的用药量,放了平常所放的铅弹,一切准备就绪。铁匠黑皮将引线装好,说句:“开始吧。”铁胡子说:“我们只能打三次,最好等大雁飞来,迎头再打。”
这一忙碌,已到下午。有雁叫声在天边响起。铁匠黑皮有些兴奋地说:“开始吧!”铁胡子点点头,又说:“别忙。”他慌忙从我身边一把将跟来的大麻猫抱起,看了看它的眼睛瞳孔收缩的程度,判断午后什么时辰。这时,雁群由一个小黑点飞来,渐渐地清晰可见。铁胡子对我说:“唤儿,就你的眼睛亮,能看到大雁的翅膀时,放铳。”我望着天空,大叫一声“有翅膀了!”铁匠黑皮去点火。丐九爹从铳身向前跑了五十步,将他的千里眼对着天空。其余人到一个坟包后面,紧张地注视着引火线丝丝作响。只见铳口火光一闪,铳就掉到洞里去了,这时才听到“轰隆”一声巨响。看天空上,雁群阵脚未乱,依然往南飞翔。丐九爹大气也不敢喘地观看一阵,跑到铁胡子跟前:“看不到子弹飞到哪里去了。”我指了指小河面,对他们说:“刚才小河下过雨啦!”铁胡子惊喜地叫道:“当真么。”
半个时辰不到,五爹飞也似的赶了过来。冲到跟前,气还未喘匀,仔细查看铳。那铳因为坐力太大,已陷进洞的新土很深。看看满脸沮丧的老头儿们,五爹哈哈大笑:“老家伙们,这次你们可是麻子打哈哈——全面动员,全部输给我啦!”铁匠黑皮摸摸红红的鼻子:“别乍乎得太早。这一铳至少擦伤一只大雁的翅膀,差点掉了下来。还有两铳,这两铳一打,你可死定了。”五爹一听,蹲下来抱着头,一时不知如何开腔。丐九爹见到五爹,鼻孔里“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去。这一日,在紧张忙碌中过去了。
第二日,铁胡子早早地来到了打铳现场。来之前,祖母亦烧了香,跪在神前祈祷了二刻。铁胡子说:“不能犯……”祖母骂道:“你这只死脑壳!”铁胡子用船装来一些木板,铺在深挖的洞下,以免后坐力使铳再次砸进泥土里。做完不久,李篾匠和丐九爹架船来了,不知从哪儿借来一船楠竹,这样从船上搬下,费了一些功夫。铁胡子和铁匠黑皮讨论,云梯要架在什么地方合适。铁匠黑皮说:“最好离铳七十步远,在铳口前面搭建。”铁胡子同意在铳口前面搭建,觉得七十步太近,一怕危险,又怕在云梯上发现大雁的翅膀开铳时,大雁已飞离了射程。两人争执了半天功夫,只好来一个折衷,定为八十五步远。云梯的位置定好,开始搭建云梯。这高度自然是越高越好,大家一致认为,至少得三十人长,没有三十人长,是没有办法看到子弹射向何方的。搭云梯的老手是李篾匠,罗胯子给他打下手。先在八十五步处将四根楠竹打进土里埋成四个桩,再用四根短楠竹横着捆绑固定,以此制作,一层又一层。老头儿们全部都上了云梯,将自个儿的两腿卡在楠竹上,一层又一层地抛送楠竹。我和猫紧盯他们,猫冲着云梯“喵”了几声,我努力数了数搭建的层数,一共有十八层高。人手渐渐地不够,只见丐九爹灵活得像猴子,翻上蹿下,一手将楠竹杠在肩上,一手上下攀拔,云梯高出了许多。我看着这些白衣白裤的老头们身影小了起来,冲着云梯大叫:“看不见你们啦!”李篾匠在顶层说:“怕有四十人高了吧。”丐九爹说:“不到,只有三十五人高的样子。”铁胡子说:“是不是再搭上五人多高?”我只能听见他们说话声,感到他们真的钻进云层里去:“有一百人高啦,高度够了。”云梯上的人一听,一个个往下爬。整架云梯像风中草那般随风摇晃个不停,发出叫人害怕的“吱呀”声。老头儿们下来之后,又冲着云梯的高度议论了一通,最后大家基本上认为有五十人高的高度。
铁胡子又将猫耳朵一揪,猫知道要看时辰,顺从地走了过来,叫唤了两声。铁胡子看了看,又看了天上的太阳,知道已近中午时节。大雁依然不知危险的一群接着一群飞来,“啊,啊”地叫个不停。李篾匠穿上了他的藤条铠甲,戴上了他的藤条头盔。丐九爹说:“用我的钢盔不是更好么。”李篾匠说:“钢盔太沉,子弹飞上去就滑溜了,我的头盔可以让子弹歇上来,可以数出子弹数。”丐九爹说:“不要子弹数,要大雁数。”李篾匠很不高兴地说:“自古以来,能数准子弹数的人可不多。”丐九爹还想说点什么,铁胡子说:“好啦,你两个都上云梯。”我大声说:“我也上去。”猫听后,窜上窜下,好不欢喜。铁胡子说:“你不可以上。”我说:“我的眼睛亮,可以看到大雁张嘴巴叫唤哩。”铁胡子说:“只要看到大雁的翅膀就可以了。”我争辩说:“在地上看大雁的翅膀,在云梯上应该看大雁嘴巴才行。”铁胡子想想,点点头说:“你上吧。”丐九爹又不高兴了:“啊,我这双千里眼有何用处呢。”铁胡子说:“你看子弹是打到大雁胸口上还是翅膀上。大雁打中了,它在空中翻了多少个滚才掉下来。”丐九爹一听,没有话说了,我们三个人爬上来了。猫在我脚边摇头摆尾,也要跟上,我冲它指指铁胡子,摇摇手,它就趴在地上,闭上了眼睛。等我们爬上云梯,猫“嗖”的一下窜上,来到我的脚下边。我腾出手来,拍了拍它,对它的举动表示称赞。
铁胡子罗胯子铁匠黑皮走向铳旁。铁匠黑皮装满了药和弹,将引线塞进铳座孔里。铁胡子看着我们,命令道:“快看天上。”其实我们一直盯在天空中。这时,一群大雁成“人”字形飞过来。丐九爹举起千里眼。说道:“我看到它的脚和爪子啦!”李篾匠说:“那不算数。”我说:“看到大雁的翅膀啦!”铁胡子紧张地说:“快看!”我紧盯了一会。大叫:“它的嘴巴开叫了!”铁胡子一听,大叫一声说:“快放铳!”铁匠黑皮将烟头点燃了引线。一行人又到坟堆边去了。“轰隆”一声巨响。雁群惊慌一阵,重新恢复它们的阵势。丐九爹大声嚷嚷,子弹飞到了大雁脚边,就退回去了。李篾匠说:“子弹是朝四处散的,像天女散花,没劲头。”
大家沮丧至极,看样子是输定了。没过半个时辰,五爹又兴冲冲地赶来看个究竟。一看大家全都没笑脸,知道没戏了。大声嚷嚷:“大雁呢?第一铳打伤了翅膀,第二铳应该打下来才对。”铁匠黑皮道:“别高兴得太早,不是还有一铳么。”五爹见他们心虚得不行,扯着嗓门:“就是再给十铳也不行,就是你们用钉子打也休想打下!”铁胡子眼睛一亮:“用钉子?!是不是更有冲劲。”他对着铁匠黑皮说。李篾匠说:“这铅弹到了一定高处,冲不上去了,也许钉子能冲上去。”五爹一听,又哈哈大笑:“没戏唱了吧,我随便说说钉子的话,让你们抓了根救命草。李篾匠,你可不可以砍一个竹签扔进铳里,这样竹签又轻又有冲力。”李篾匠朝双手吐了口唾沫,使劲地搓了搓手,做出一个要打人的姿势。“这时辰也有问题。”铁胡子悠悠地说话:“第一铳在午后,第二铳是在中午打的。这大雁早上起飞时,因为翅膀上沾满了露水,会飞得低一些,看来这一铳只能在明晨打了。”
铁匠黑皮说:“五爹的话还是蛮有用的。我想去打上几个钉子,冲力会更大一些。”铁胡子点点头,有点死马当活马医的味道:“也可以放上几根竹签一试何如。”丐九爹冲着五爹“哼”了一声,扭头不看他。这一日,就此散去。
第三日,铁胡子又早早地来到了打雁的现场。来之前,祖母起了个大早,烧了炷香,在神前长跪三刻不起,哀求得流了泪。铁胡子嘴巴动了动,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和猫儿紧随而来。不一会,铁匠黑皮和李篾匠到了,各自掏出了自制的铁钉和竹签。铁胡子左手拿着铁钉,右手拿着竹签,双手伸掌将竹签和铁钉抛了抛。仔细看了看铁钉尾部,没有钉帽。铁匠黑皮解释道:“没有钉帽,飞起来阻力更小。”铁胡子听后点点头,没有吭气。铁匠黑皮对着铳口装满了药,装了些铅弹,分量比昨天减少了一半。开始塞进铁钉和竹签,塞得小心翼翼犹犹豫豫。
这时节,丐九爹和罗胯子也到了,各人点上一根烟,蹲在一块儿说些闲话,所有人尽管未提打铳一事,都知道这是决定性的最后一铳。铁胡子抓过猫耳,猫顺从地走了过来,铁胡子对着猫的瞳孔仔细看了一下,说句:“差不多了。”李篾匠和丐九爹往云梯上爬,我依然跟了上去,猫趴在地上装睡,见我到顶,它便“嗖”的一下冲了上去,三人加上猫都紧盯着天空。猫眼在太阳的照耀下,像两颗明珠一样闪光。丐九爹依然用他的千里眼看着,不吭一声。李篾匠不时用手揉揉眼睛,希望用泪水洗洗眼珠儿,不至于老眼昏花。大雁成“一”字形飞过来了。正要喊叫,猫咬着我的裤管,三人全都张口结舌,这群雁很快就过去了。过一小会儿,又有一群雁成“八”字形飞过来。“看到翅膀啦!”我大声喊道。铁胡子忙说:“再看。”猫这时连抓我的裤腿,急切地叫了三声“喵”!我便大叫:“看到雁的嘴巴正张着!”铁胡子大叫着:“快点火!”半空中,被打出去的子弹抱成一团,见到火光一闪,“轰隆”一声炸响。几枚被打出去的钉子,发出尖厉的唿哨声,直往雁群飞去,雁群顿时大乱阵脚,过了一会,雁群重排好飞行队列,往南飞。丐九爹在云梯上大叫:“看见钉子插进大雁的羽毛去啦!”李篾匠大声说:“雁怎么不掉下来?”猫也冲着半空中“喵”个不停。
当我们从云梯上匆匆下来四处张望时,哪有什么雁的影子!铁胡子和铁匠黑皮还有罗胯子,蹲在地上一动不动。见此情形,知道天上的大雁已经飞走了,最后的机会也失去了。我禁不住哭出声来,猫在我脚边转来转去,似乎在安慰我。过了半个时辰,五爹又匆匆赶过来。见没有一个人和他搭腔,大家或蹲或站着。这次他没敢哈哈大笑,只是说:“天上的大雁没有谁打过,只有铁胡子才敢去试试。”铁胡子慢慢站起来,对五爹说:“晚饭在我那吃罢!”五爹一听,知道这是认输的意思。
几个老头子也包括五爹在内,动作缓慢地拆卸云梯和铳架。铁胡子一下子发呆发痴,看着天空:“只有天空的大雁可以打了。”慢慢地将所有东西收拾好,回到了他那爬满青藤的小屋子。祖母见一行人默不做声,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强装笑脸说:“今儿个给你们办酒席,让你们吃个够喝个够。”老头儿们回应着,强装笑脸。
整整下午的忙碌,全都由祖母来操持。她人手不够,叫来我母亲。夕阳已经西斜,今天没有一丝风儿。祖母将饭菜摆上桌,门外有人喊了一声“铁大哥哥!”这是我外婆的声音,外婆和铁胡子是姑舅表亲,年龄悬殊十岁左右,外婆总是叫铁胡子“铁大哥哥”。见外婆叫唤,我一头窜了出去。矮小的外婆身上背着一只大雁,她双手捏着雁头,满头汗水,兴奋地说:“今儿个走点运,路上捡了一只大雁。”
我第一次这么近看到大雁,淡灰褐色,翅膀灰色中夹着白色的斑纹,形状像只巨大的鹅。我大叫一声:“大雁来了!”小屋子里准备吃饭的老头儿们全部涌了出来。铁胡子一见,喜从天降。五爹一见,慌忙蹲下来,去查找大雁的伤痕。只见大雁胸脯处插着一根竹签,雁腿处被扎进一枚铁钉。五爹惨叫一声:“我的法子把自己打输了!”抱着头蹲在那儿一动不动。老头儿们一声哄笑。
外婆被这一串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发了半天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