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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代:乡村少年

书名:冯知明作品集—鸟有九灵 作者:冯知明 更新时间:2015-11-29 16:53 字数:21414

太阳沉沉西坠,晚霞映红天边,一团黑云乘机压过去,霎时,霞光与乌云进行一场拉锯战;霞光被挣得滴血,乌云好似被锋利的刀片切割得乱七八糟。霞光消褪,乌云也让出空间,一场争斗后的妥协,苍穹只剩下浑白一片。

苍穹呈巨大的弧度,广袤的地平线则是口庞大的平底锅,而这个弧度的中空,恍惚是朦胧升腾的水蒸汽。苍穹下,地平线上,山峦巨峰似土堆石丘。人类居住的湾台呢?像人眼里蚂蚁窝中无序排列的几只肉眼难以看清的蚂蚁蛋;张望在屋檐下的人,只不过是蚂蚁口中很细碎的食物,微不足道。

地平线无休止地延伸……

一个布满野鸡窝棚的湾台趴在广袤的地平线上。在湾台东,有个草场,场上地毯式地爬满乡下又肥又壮的绊根草。草场旁有条小溪沟,溪沟在初秋里渐渐干枯,水草经络似地搭满沟面。浑浊的溪沟,几条小鱼顶着水游来游去,水面上泛起细碎的波纹。小溪沟其实很窄,经不住玩儿们的一跃。溪沟对面是条笔直的土路,因为夏天多雨,泥泞的路面踩得崎岖不平。在干燥少雨的秋天,被秋风风干凝固,路面上的皱褶如刀锋一般。玩儿们却赤脚在路上快速奔跑,感觉不到半点疼痛。路面不宽,人为的笔直,就像电影《青松岭》结尾处凯歌声中展示的路面。路两边生长着齐刷刷的杨树,成串的树籽金黄色泽,小鸭跟随妈妈似地排列,随风摇摆,与秋天黄叶一起脱落,发出“哗啦”声响。这路往北而去,长得吓人,两个玩儿,一个叫望乖宝儿,一个叫擦边小崽子,各偷吃了家里两碗米饭,一鼓作气,跑了半个小时,这路才算跑完。回头一看,湾台被脚后跟抛到一片树林里,深藏不见,只有晚霞中炊烟徐徐升起,随风消散,湾台罩在薄雾中。溪沟把草场与野鸡棚似的湾台相隔,村头斜长一棵不知何个年月的歪脖子苦楝树,几个秋收后留下的草垛不高不低地堆在那儿,几只该挨刀杀的母鸡趁机在草垛缝里造窝生蛋,只听一阵“咯咯答”报欢声,人来寻却找不着。一只公鸡亮出自己好看的毛色,跳上草垛的高处,闭上眼睛,伸长脖子,嘹开嗓子,滴溜圆眼,看着天边翻滚的云霞,一副阅尽人间春色的模样,豪唱雄歌。

小路尽头,通往远方则是由石子铺成的大道,下雨时不会变形,充满泥泞,这是何等的好路哦。到小镇上去,大人们就上这叫公路的大道。公路万万不可随便让玩儿上,傍晚时,远方未知的东西太叫人害怕。玩儿奔跑而归,将肚里两碗米饭消耗。两个母亲几乎同时呼嚎奔跑过来,玩儿被痛打一顿,母亲们谁也不会饶恕白白地消费粮食的人。

人造林荫路与草场成夹角,夹角的小溪沟旁一溜的几个牛滚荡。夏天的夜晚,尽管牛有盔甲样的皮,毛孔也依然阻挡不了蚊虫叮咬。牛们就着泥水睡在牛滚荡里,方可安生。每当牛傍晚安生于此,蚊虫如织扑来,要在庞然大物身上讨顿晚餐。玩儿们用艾草和芦蒿点燃烟火,浓烟在牛滚荡上空驱散蚊虫,蚊虫发出的“嗡嗡”声,犹如飞机轰鸣。玩儿在黄昏烟幕里,被呛得眼泪鼻涕流淌,可依然流连忘返于夏天牛们宿营地。进入初秋,蚊虫已稀,牛们下牛滚荡渐少,泥稀稀滑腻腻圆溜溜的牛滚荡也渐渐干枯。

顺溪沟向前约50米处,还有个牛滚荡孤零零地躺在溪沟旁,它的直径比那排牛滚荡的直径大至少一倍。甚至在这入秋时节,牛滚荡的泥浆也是乌黑发亮鲜活的,说明这牛照滚不误。这家伙显然是勇猛好斗之士,这头孤零零的牛滚荡也是它性情孤傲的明证。牛们下牛滚荡时,先是前两腿伸进荡里,后腿趴跪在坑外,滑溜而下,整个躯体沉进泥浆,侧身一滚,又反侧身一滚,将泥与水搅拌均匀。几个大幅度动作,将牛头狠狠地埋进泥坑去,猛抬头,打很重的响鼻,坑里泥浆喷得陷进去。这头牛,被人称作大角牯牛。它迫不及待地扑进牛滚荡,绝不会一个个侧身滚,而是敢仰脊滚个360度。这一动作难度大风险也大,要将四肢收拢紧腹,屏住呼吸,快得一气呵成。它每次下荡时必做这一功课,滚完360度,深吸口气,把头连牛角一并挖进泥坑埋上良久,慢慢地浮出鼻孔,胸有成竹地吐气。这样,骄傲地甩上几尾,眯起黑得上了釉的圆眼睛,小憩。它在草场时,其他的牛们也是远远地躲着,与它至少要隔上50米远,当它莫名其妙性起,牛们可以快速逃离不至于被剜伤。擦边小崽子家的铁牯牛,曾有某种反抗意识,被它打得仰脊翻到溪沟里,差点没命。在草场上,这头牛王吃饱喝足后昂起头,仰天发出“嗥——”的鸣叫。望乖宝儿家的一头漂亮的小母牛撒娇似地奔过来。两头牛互相挨挨擦擦,互相用舌头舔舔,显得亲密无间,望乖宝儿家的小母牛,任何公牛也不敢上前来调情的。这头大角牛铁样的皮和毛色,在阳光下甚至可以看到光泽,它四脚往那儿一站,就像临战出征的勇士令谁也望而生畏。这可是生产队的好牛,如果在开工前给它灌点白酒,一天犁的地是其他牛的两倍。公社曾组织过“耕牛是农民的宝贝”的活动比赛,它被戴上大红花,围着万人会场走过一圈,被识货的农人啧啧称赞。


草场是玩儿们的乐土,玩儿们的舞台,他们在这里预演、模仿这人世争斗,在黄昏时分把一幕幕推向高潮。除有个玩儿被指派到路口持红缨枪象征性地站岗、放哨、查路条,其他玩儿在草场摸爬打,滚不亦乐乎。

草场也是牛场,但不是牛吃草的最好地方。收工后,玩儿们会分头把牛赶到远处水草茂密之处,让牛吃个痛快吃个饱,然后把牛赶回散漫在草场。这时的牛们或卧或反刍或呈悠闲状,也可三五成群互相追逐嬉戏。只有大角牯牛,有时居高临下于斜坡,有时漫步于草场,显得强悍又倔犟,孤独又冷漠。玩儿们一到,放开牛绳,溜下牛背,有的甚至模仿牛嚼绊根草,嘴里叼上一根,嚼得甜津津的,惊讶地发现:“草好甜咧!”于是,一群玩儿围坐,学牛的样子嚼了草根,可惜耐力不够,忽地四处散开。玩儿自有玩儿的玩法,在草场上做游戏——分正反两方学打仗抓特务斗地主。

一个虎头虎脑浓眉大眼的小子是玩儿们的中心人物。这领头的小子光着头也半光着身子。他体内火气大得很,在旷野的秋风中,只戴着一个红布兜儿,穿上一只小裤头。玩了几下,浑身燥热,便扒光衣裤,光溜身子,翘着圆鼓鼓黑屁股,吊着那个不太知羞的小东西。拿着一把大铲,正往深处掏老鼠洞,额头上冒出汗珠。红布兜儿平展在胸口上,绣着一只金黄的五角星,放在一幅年画中做胖娃娃绝对再好不过。头顶蓄不得头发,头发冒出,就会满脑袋长疱,只好在脑勺后象征性留下三小撮毛,大人自然而然地赋予一个响亮的名字——鸭尾巴。这玩儿好壮实的身骨,按理贫穷乡村,缺衣少食,孩子只会骨瘦如柴;他却不需要多少营养能四肢发达膘肥体壮,比普通孩子高出一个头。这是个骄傲的孩子王,喜欢小伙伴叫他“儿童团长”。当他扒光自己的衣服时,小伙伴们同时也扯下了自己的衣裤。乡下人尽管穷,小男孩还是看得很金贵,每个小男孩必定会有一件贴身的红布兜儿,只少了个金黄的五角星,那是鸭尾巴的专利,谁的姆妈也不可以绣上的。过去挨斗的地主崽子,假装积极,也绣个金黄色五角星在胸口,让鸭尾巴气不顺,触发了批斗的灵感,哪知这一斗,收不住手,不定期斗一斗嘴发痒心难过。其实,穿红布兜儿也是风俗,为了挡煞,因为妖魔鬼怪向来恐惧红色。于是,黄昏的草场显得格外生动鲜明,像几朵火苗窜来窜去。玩儿们玩耍时,总会连着一些粘粘糊糊的小丫头片子,她们围在那里,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碍手碍脚搞得烦不胜烦。玩儿们一脱衣裤,小丫头片子们可怕羞,边笑边骂,她们可不能看男伢子的东西,看了眼角要长“挑针”,便退到一边,过她们的“家家”去了。

僻远贫困落后的湾台里,能生长出这般茁壮小苗,作为特殊现象引起了一位戴黑边眼镜人的注意,希望将这孩子带回科学院做研究,找出如何用少量粮食养强壮身体的原理。可乡下人知道,研究是件可怕的事,就是将孩子肢解磨成粉状,拌上药,做成药丸,让人服下后做补身体的药;一时用不完的部分就用酒泡。乡下人说,黑边眼镜人所说的一套不是什么新鲜玩艺儿;早年之所以闹长毛,就是洋鬼子把玩儿拿去“研究”才闹起来的。毛主席硬是英明得很,把这些搞研究的下放到乡村,不让搞伤天害理拿活人“研究”之事。可是邪恶的黑边眼镜人在乡下念念不忘“活人研究”,确实可恨,狐狸尾巴一露出,被警惕性高的民兵送到县上。当然,事物都有两面性,毛主席也教导了乡下人,什么事都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比如,另外一个戴白边眼镜的人,同是戴眼镜的,在乡村却受了欢迎,他是画家,以鸭尾巴为模特画一本敌后抗日根据地儿童团长智斗汉奸的连环画,小小儿童团长智勇双全,他有习惯动作,就是竖起小中指,靠着圆乎乎毛绒绒的脑袋,灵机一动,眉头一皱,计上心头,气得汉奸恶霸哇哇叫,坏人的下场是最后被一群机智勇敢的儿童团员擒拿。这本连环画是鸭尾巴最喜欢看的读物,尽管连环画上他还有好些字不认识,却把这连环画下脚本文字连猜带蒙全部背熟记牢。

鸭尾巴更有值得炫耀的方面。一把祖父留下的真正锋利的“瞄杆子”,也可称为梭标或红缨枪,一种近距离射向野兽或地富反坏右分子的铁矛。现在,小朋友响应最高领袖最红最红的红太阳的号召:擦亮大眼睛,上紧一根弦,抓阶级斗争,深挖坏分子,全民总动员,全国大练兵。儿童手中都有赶制的红缨枪,可没有一杆是真的,一捅就见血的。这红缨枪不仅是真的,传说它在大革命时杀过恶霸地主反动派,作为革命斗争文物参加过巡回展览。配合展览,用野麻做了缨子,花上一瓶老师改作业的红墨水把缨染得鲜红。黄昏时分,玩儿们抢在路口站岗放哨,就是为了持一持这把红缨枪,大人般的威武神奇,民兵般的英姿飒爽。这红缨枪具有很强的象征意味,鸭尾巴自然成红色接班人,每次大人批斗会,选派的小学生代表准有他。次次听得专心致志,不会漏掉半点精神。回到小学校,校长兼班主任向迂腐不让他传达批斗精神,每次说“伢们先长点见识,待日后有作为”。让鸭尾巴大大失去表现欲,只好回到放牛场,学大人的样子定期召开批斗会。玩儿们的批斗对象是地主的小崽子苕货,不想断子绝孙的地主崽子溺水淹死。那段时间着实让鸭尾巴为了难,后来瞄上自己同年同月出生的好朋友好邻居形影不离的来货,来货家是上上中农,成份的确有点高,差点儿成了地主分子。过去有地主崽子在下边垫底,没有发现他。地主崽子一死,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松了,这叫鸭尾巴儿童团长不知怎么办。来货和苕货正好只有一字之差,不仅这样,来货现在总喜欢顶撞他,说好朋友应该多提意见,说他“骄傲自满”,说他“动手打人”,这都是“毛主席顶顶不喜欢的缺点”。甚至公然在红布兜儿上绣了一模一样的金色五星,想要“抢班夺权”。因为是好朋友,鸭尾巴一直没有把他往“阶级斗争新动向”上引,原来他的身边也睡着一只“中国的黑(赫)鲁小(晓)猪(夫)”。想到这点,为自己的疏忽吓了身冷汗。耳边响起了伟大领袖的语录:“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毛主席还说,“……就有两条道路的斗争,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越想心里越亮堂。在一个太阳落山后的空余时间,小鸭尾巴沉痛地作了反省,大义灭亲地把自己的好朋友揪出来,恨恨冠以擦边小崽子之名,“擦边”之名就是“差一点儿”,很准确。来货痛哭几场,接受了革命斗争的需要,定期被批斗。

鸭尾巴牵动嘴角冷笑地想来,擦边小崽子也不去瞧瞧,革命航船不是谁都可以驾驶的。就说湾台里的那条大角牯牛吧,按湾台中老年人的说法,这牛恐怕是大革命时期红军游击队长的坐骑大红马转劫脱生,性子太烈不讨阎王恶鬼欢心,被恶作剧带着马的脾气脱了牛的身体。开始断断不让人近身,铁一般的背皮上没有几根可抓之毛,谁胆敢上身,一路狂奔,以摔下背上的骑者为快事。偏偏鸭尾巴不怕摔,摔下60次,曾把声带震哑5天,依然与它斗争到底,坚持到它低头认罪为止。在和大角牯牛的一次水中搏斗,终于使牛臣服。水中之斗,潜水能力很强的鸭尾巴,翻到牛脚下,见它四蹄在河水中猛烈划水,便抱着两蹄不放松。仰出水面的牛头急剧下沉,呛了几口水,牛才乱了阵脚。上得岸来,一时无法动弹,鸭尾巴趁势骑上去,它驯服地踏步慢行了。这头连湾台中大人也没有几个敢骑上背的牛,鸭尾巴却成了小主人。鸭尾巴还像少年英雄,骑上它,戴上大红花,在公社万人大会场绕场一周,赚了多少羡慕的眼色哪!一段时日,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鸭尾巴妈均一口回绝。叫人可气的是,擦边小崽子因为讨得他的信任,对大角牯牛说了许多好话,也骑上了它的背。老子打下的牛背让他去坐,这万万办不到的,也是革命群众不能答应的。鸭尾巴不能不冒冷汗,不是及时发现,革命成果就会被阶级敌人篡夺和瓜分。好就好在,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阶级敌人伪装得再巧妙,也不会在群众这里有市场能吃香。擦边小崽子一是永远上不了连环画,二是不可能戴大红花在万人会场溜一大溜儿。鸭尾巴还有个远大目标,长大之后,可以随口称呼“毛主席他老人家”。有次,他不小心说句“毛主席他老人家”,挨了爸的一顿老拳,老爸关起门来,要打得他长点记性,边打边反复教育:“这老人家的称呼全大队只有书记一人能称。书记离毛主席近些,只有书记才有可能握到毛主席的手。你张口就称‘老人家’,不是找死么?”鸭尾巴挨打以后,话里再也没带出“老人家”来,但心里从此存了一个愿望,就是长大了能称毛主席为“他老人家”,像书记那样够得着毛主席,离毛主席近些。他小心翼翼地把这个愿望收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知道,特别是擦边小崽子一类的野心家更不能知道。

鸭尾巴和玩儿们正起劲地掏老鼠洞。掏老鼠洞,对他来说,也不同平常玩法,是别有深意的。老鼠的确是个狡猾的东西,不仅狡鼠三窟,而且组织严密,有预谋有计划有特点有目的地偷吃社会主义公家的粮食。老鼠就像深藏的阶级敌人,就像混入党内的资产阶级,就像地富反坏右分子,表面上一副可怜相,其实很阴毒,暗中搞破坏。挖老鼠洞抓老鼠,不是轻易可以抓到的,弄不好会打草惊蛇。大人们说,提高了认识,长高了觉悟,克服困难就容易了,这也是毛主席的意思:“骄傲使人落后,虚心使人进步。”挖老鼠洞经历一波三折,先挖老鼠洞,一动小铲,老鼠侦察到动静,很快迁移,这手段是提前暴露了目标;改用水灌鼠洞,尽管来不及逃跑的小老鼠被呛了口水,也不过把皮毛打湿,触及不到灵魂。小鸭尾巴何等了得,看了五遍《地道战》,虽然看不懂《论持久战》,但也从电影的直观画面上感到《论持久战》的精神。在烧荒时想到烟的速度比水漫要快,削了半米长的竹竿,捅穿了竹节,先燃起一堆湿草,用这只吹火筒,吸足一口烟气,猛地吹进鼠洞之中。老鼠洞即刻被烟气灌满,尖嘴猴腮的老鼠面对这种阵势,辨不得东南西北,乱跑一气,窜出洞外,仰脖伸颈,拔胡挠腮,眼红脖子粗地咳嗽。玩儿们快速出击,老鼠落得个束手就擒。往往这时,那些被呛得半死不活的鼠类,恰恰是足智多谋又年迈体衰有些级别之鼠。被抓住后,一个个成了可耻的贪生怕死之徒,尖声长啸不停,引来一批批营救者,渐成一种人鼠混战之势。玩儿们有浓烟火把为利器,尖嘴猴腮之徒落荒而逃。小鸭尾巴们便利地抓了一窝又一窝小崽子,那些软不吧叽肉团团粉嘟嘟肥胖胖,还能发出“吱吱”求救声的东西,在玩儿们手中拉一拉可以变长,搓一搓可以成团。沾上点酱油和醋就可以生吞活剥了,听说这种吃法还上了国宴,日哄过外国人哩!玩儿们玩得不耐烦了顺势用脚一踏,成了堆肉泥。放上火上烤,瞬时熟透。放到水上飘,还能扭动自己身子浮一浮脑袋瓜儿。顽童们只要收获一批小老鼠崽子,比得到什么都要兴奋,他们可以极尽玩弄之能事。玩儿们阴险地笑着,他们就是想引出这些该死的四害,以便一网打尽。鼠们只得纷纷出洞,迁出草地。


这个落日前的白天,对鸭尾巴说来,是个不甚愉快的日子,还可以说愤怒而又委屈。 湾台里第一次来了公安人,全身上下穿着洁白的套装,连手也戴上白手套。腰间扎一条宽牛皮带,别着一把小手枪,枪套上还插着几粒子弹。公安人是在大队书记带领下,先到了湾台中由一个土庙改成的小学校教室。书记从来没有来过这所学校,今天却来了,估计出了不得了的事儿!书记的穿着变了样,尽管裤子卷到小腿上,腿上依然带泥,脚下却不见了草鞋,光光地打赤脚。上身虽然是白棉布衬衫,身后背着一顶雪白的草鞋不见了。书记的形象一直描着《战洪图》里的书记样做的,《战洪图》的书记形象是传达毛主席指示的形象。特别叫人惊讶的是,他的头顶,那威风的后梳头不见了,剃而代之以光头。还有书记满脸认罪倒霉相,这晦气一直是在地富反坏右分子地主狗崽子和擦边小崽子脸上才有的。

书记后面跟着鸭尾巴他爸。他也剃了个光头,腰弯得更低些,一种不知怎么安慰书记的辛苦相。他老实肯干,三天不说二句话,以听命于书记著称,是书记的影子人,永远随在书记身后。书记站他就站着,书记坐着他也站着,书记一迈腿,他的脚就动了。书记笑了,他跟着呵呵地笑,书记的脸色不好看,他也板起面孔来。有人嘲讽他是“跟屁虫”,他理直气壮地说做“跟党的屁虫”没有什么丢脸的,只能算光荣,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跟的。鸭尾巴他爸职务是大队贫协主任,万一有什么指示非要他传达,开口十句必有十一句说:“书记说了!”书记有个心病,只有贫协主任知道。书记只有5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没能日弄出个后人来。没人时,书记好几次对着贫协主任长吁短叹。书记看到了鸭尾巴,上下打量了一遍,又左右环绕地看了一遍,反复问了三次:“这是你日弄出来的伢儿!”弄得他哆嗦地点了三次头。书记长叹了一声:“想不到你能生出这种伢来,人太强了没后人哪!”那晚,贫协主任硬被拉着陪书记喝酒。喝着喝着,书记嚎啕大哭,边哭边说:“活得还不如你呀!”听这话,贫协主任吓一大跳。这个管辖7个自然村几千上万口子,生一生气跺一跺脚,地皮也要抖三抖的人,说出这个话,贫协主任感到要大祸临头。别了书记,不知怎么走回家的,发了一夜高烧,说了半夜胡话。第二天摇摇晃晃见书记,特别提出来,自己的老婆别的用处不大,生个肥儿子这点小本事还是有的,要不就帮书记这个忙吧,也就是一年半载,这叫为党分忧哩!书记听后,低声说:“这床上日弄事,别人不晓得,你还不晓么?这几个湾台,叫谁谁不敢应呼。你这心意就领了!”顺势拍了贫协主任一下,书记就是欣赏这点忠诚忠心。贫协主任见说,身体由此退了烧,腿也不抖了,背也有几分不驼了,精神陡然好了。以后,贫协主任再也不把鸭尾巴往大队部带,怕刺激书记“无后”的神经。

发现这件天大要命的事,应算贫协主任的功劳,也算跟党这么多年,没有辜负党的栽培,学了点警惕性。昨天一早,贫协主任迎着朝阳,例行去大队部晨读雄文四卷。走到三婆家的屋山头,太阳照到三婆家墙上,墙壁上“毛主席语录”牌,黑底黄字和黄色油印的毛主席像章闪闪发光。贫协主任看到这些,心里涌出对伟大领袖无限崇敬的感情,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驻脚向毛主席像行注目礼。在语录牌右下角,先是看到了清晰的“毛主席”三个字,细一看,又揉巴几下眼睛,眼睛瞪得牛卵子大小,嘴巴微微抖动,用手指点点,“咚”的一下摔倒,昏死过去。三婆出门倒垃圾,发现贫协主任在她家屋山头昏倒,叫来几个壮劳力,抬到自家的竹床上。用拇指掐了一次人中穴,口衔凉水对着贫协主任的脸喷了一次,用手掌在贫协主任脚心拍了三次,贫协主任没有醒来。三婆看看壮劳力,说句:“加点分量!”壮劳力用拇指掐两次人中穴,口衔凉水对着贫协主任的脸喷了二次,用木板在贫协主任脚心拍了六次。贫协主任“呀,我的姆妈也”地叫唤一声,醒过来。大伙还来不及惊喜,贫协主任喘着粗气:“不得了,天反了!天反了!有人骂了毛主席……不能看,不能说,快叫书记来!”说不下去,哭泣起来。众人一听,吓得一个个脸色发白,不敢吭声。谁去叫书记呢?书记也不是谁都可以叫的,他出口粗气也会吓人一大跳。贫协主任见没人动弹,颤颤巍巍地下了竹床,跌跌撞撞地奔向大队部。

书记在大队部的操场倒背着手转悠。每天一早,书记照例要在这里转悠一阵,越转自我感觉越好。书记的脚下,是整个大队独一无二的水泥操场,他的王国四周,有大队高产试验田的仓库,有养殖场和屠宰厂,还有小卖店和理发室。大队部本身有会议室、办公室,还有学习班,学习班是关押地富反坏右分子和供落后分子改造思想的地方。学习班旁边是大队医务室,之所以把医务室放到学习班旁,也有一番讲究,套用书记的话,学习班是医人心里的病,医务室是医人身体的病,功能是相同的。书记刚带领大队部成员晨读“毛选”完毕,现在头顶着金灿灿的朝晖,胸中装有雄文四卷,思考“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的重大事情,贫协主任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还没到书记身边就跌倒了,哭泣的说:“不得了,出大事了。有人骂毛主席!”书记一听,抖动一下身子,忙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狠狠地说:“王八蛋!谁吃了豹子胆,敢骂毛主席他老人家!”贫协主任说:“在墙上发现的,反标!写了‘打倒’还写了‘吃鸡巴’……”书记一听,肥眼瞪得比牛卵子还大,鼻上的几颗麻子在鼻梁上乱窜,狞笑道:“有这等事么,天大的事!阶级敌人终于向我们无产阶级发动进攻。”书记汗水哗地窜了一脸,沿肥脖往下冒。“快!”书记在前,贫协主任在后,一个劲向书记嘀咕前因后果。

老远就看到三婆屋山头围了一圈人。书记大吼一声:“一个个伸头伸脑看么家!”众人听见书记吼声,看着这特有的快速赶动的草鞋脚,一个个吓得抱头鼠窜。书记走近盯看,也慌了神,自言自语地说:“么办好呀!”贫协主任这时倒显得冷静多了:“报公社么?”一句话提醒了书记,书记又急又快地说:“快蒙起来,保护阶级斗争的第一现场!”

回到书记办公室,书记“啪”的把门一关,对着贫协主任大叫:“出了这等事,看这老脸往哪摆呀!”双手蒙脸,几乎打了哭腔。书记不能不激动,感到在自己管辖的无产阶级铁统江山里,有人敢写如此反标。猛地一拳,砸向自己的办公桌,一张厚实的桌面,被砸出了一个洞。贫协主任不能帮书记分忧,急得团团转。书记推门而去,贫协主任只好随后,一副听从吩咐的模样。哪知书记双手揉太阳穴,走进了理发室。理发室秃鬼佬坐在凳子上哼无名小调,见书记来,就势一个老戏中给皇帝请安的动作:“书记大人前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秃鬼佬一手理发绝活,可让书记十分受用,挖耳朵剪鼻毛推拿按摩,常让书记美滋滋地做场白日美梦。这一回见书记满脸严肃,不敢往下戏谑,拿眼看贫协主任,贫协主任轻轻摇头,示意今儿个别插科打诨。书记坐定,秃鬼佬把白围兜围上。书记简短地说:“剃个光头!”贫协主任和秃鬼佬同时“啊”一声,作不明白状。书记拉大自己的嗓门:“光头!快点!”秃鬼佬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亲耳听书记说这辈子长了一头好头发,一把年纪了还不见多少花白。秃鬼佬有意把他的头修理成毛主席的头型,使书记又多了几分威风;尽管书记没有称赞理的这个发型,可从书记递了两次烟,拍了他两次肩,对着镜子反复照了两次,才感知书记是非常喜欢的。书记要剃光自己的头,这是万万不会的,书记见他依然站着发呆,叹口气说:“剃吧,不剃,怎么向毛主席他老人家谢罪呢!”双眼一闭,出了一滴老泪,人陡然衰老许多。半晌,对贫协主任说:“去叫全体革委会成员来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

会议室特别紧张。尽管贫协主任什么也不肯细说,只说句出了大事,大家已经心知肚明。会议里异常安静,除了“吧嗒”吸烟声,连妇联主任不小心放的屁也变得十分清晰,众人无心调笑,静等书记到来。书记左手抱着红宝书,贴在自己的胸口,顶着一个大光头,以这般崭新的形象出现时,革委会成员们只敢小心翼翼地窃窃私语。书记始终不肯坐下,努了努嘴:“我提议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三鞠躬,谢罪!”对着会议室的毛主席画像和毛主席塑像台虔敬地鞠了10次躬,众人不明事理地跟着鸡啄米。“我们大队阶级斗争形势复杂化了,我们永远记住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坏分子写反标,这反标反动透顶,还写……‘吃鸡巴’……”众人目瞪口呆,一时作声不得。在一阵沉默后,大伙充分表现自己的觉悟,举起革命的铁拳,纷纷呼起口号来,摆出械斗的架势。书记见火候到了,一拍桌子,说:“忠不忠,看行动!我已经行动了。”众人一时不明白,只好晾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还是贫协主任紧跟书记,知书记的话意有所指,就提示道:“我赶紧去秃鬼佬那里剃光头!”书记点点头。众人一听,明白过来,没有吭声。妇联主任急了:“我个哪搞!”她问。书记用右手一挥:“这不关娘X们的事!”妇联主任松了口气。会议告了一段落,书记终于控制不住:“我们的大队,名头这么响的红旗大队,出了这等事,这叫我么个见人罗!”双手直拍自己的胖脸,“这老脸往哪摆呀!”

公安人到来,书记亲自率革委会全体人员去迎接,声泪俱下地向公安人进行了沉痛的反省。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甩了自己两个耳光,甩第三个耳光时,被贫协主任拉住。公安人看看革委会成员清一色的谢罪光头,被他们的诚恳感动,忙安慰书记:“红旗大队什么都是一片红,自然引起阶级敌人的仇视,红旗大队的阶级斗争最复杂多变。公社谭书记带来上级党委的口讯,反标一定要追查,反动分子要一抓到底,不要背思想包袱,红旗大队的牌子一定要保!红旗大队的牌子不能倒,典型不能垮!要千秋万代传下去,革命江山万万年!”书记听后,双手紧握公安人的手,感谢他及时把党的温暖送来了。妇联主任捏着尖细的嗓音,半说半呼几句感谢党的口号,便拥向会议室报告案由,分析案情,坐定。众人静等着公安人发指示。会议室里的空气不流通,显得格外紧张。人人自危,个个正襟危坐,毕竟反标事件第一次发生。公安人环顾四周,觉得大家都绷着脸,不利于工作。这时大队赤脚医生春苗妹子,正往白瓷缸里放茶叶,泡好茶往领导跟前送。送到公安人身边时,第一次见穿着洁白的人,脸红心跳,手足无措,不小心把茶洒到了公安人手上。书记正要开口训斥,公安人暗示地摇了摇手,止住了书记。公安人轻轻地一捏春苗妹子的小手,大姑娘其实还小,春苗妹的脸像泼血般地红透。公安人赞叹:“这么水灵的妹子,真是质朴无华哪,脸色黑里透红,这是劳动人民的美丽,这是人世间最崇高最美最美的花朵,只有资产阶级才赞美白雪如玉,喜欢苍白的没有血色的病态美。”大家见说,赶紧附合。公安人见会场的气氛总算活跃一些,就说:“开始吧!”


揭开盖住反标的白纸,露出那块写有反标的万恶的墙壁,公安人仔细查看,还支起照相机拍了照。这是一处靠东面的屋山墙,显然墙壁上的字迹是由两种颜色写成。一种是用红色砖块代替粉笔,字迹不甚清楚,可以看到“打倒XXX吃鸡巴!”的句子。屋子顶端的椽子烂掉一块缘故,下雨时把XXX这个名字冲刷掉了。这是小学生们玩的对骂游戏,字迹歪歪斜斜,不可能是大人的笔迹。另一种字迹是用老师上课的粉笔写成,灰色墙体,白色字迹,自然显得很清晰,字迹虽是歪歪斜斜,却能看出书写者力求工整地书写“毛主席万岁”条个标语,不知谁用稀泥打在墙壁上,将“万岁”两字掩盖起来,恰好“毛主席”三个字斜挂在被雨冲刷的那个小孩名字的上方,用乡下人“绷紧阶级斗争的眼睛”一瞧,成了万恶的反标。公安吁了口气,并不是乡下人所说的那么严重。看来,首先得排除阶级敌人和敌特分子搞破坏的可能性,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应该来说,连人民内部矛盾也算不上,不过是几个手痒的小孩乱划而已。既然来了,不能不装装样子查一查吧。问句:“湾台里可有小学么?”贫协主任赶紧答道:“有一二三四年级。”公安人说:“去学校一趟吧。”

当书记和公安人一行来到这所学校,小学校长向迂腐吓得慌忙擦了两下桌子,感到这个动作十分失敬,忙拍了几下巴掌:“热烈欢迎上级领导和书记来本校莅临指导工作!”书记不耐烦地把手一挥:“别卖酸啦!都是你教的一些好学生!”公安人理也不理,傲慢而简要地说:“去教室看看吧!”这所小学只有两间教室,四个班级,一个教室分两个年级,老师上课先安顿好走道一边的学生,才能给另一边的学生上课。老师只有两名,另一名是满脸麻子的王老师。向迂腐和王老师见此阵势,只敢迈动细碎小步,跟着贫协主任连大气也不敢喘。公安人板着面孔一声不吭,在两个教室讲台和过道走廊里盯过来看过去。威严的目光一扫,压得全体小学生紧闭了呼吸,教室里死般寂静。公安人走到鸭尾巴身边时,驻足打量了他,眼睛里有了几分诧异。鸭尾巴嘱咐自己不要怕,可身子还是抖个不停,冒一头冷汗。贫协主任这时恨不得用袋子把自己的儿子装起来,怕书记一见,刺激了“无后”的敏感神经。书记这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无后”呢?公安人走后,寂静的教室像炸了锅,小学生猜测着交头接耳。不一会,老师点名留下了十几位学生,其他同学暂时解散。留下的同学让他们在张白纸上写上“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的话。鸭尾巴被公安人盯看,自然被留下,也写这句话。这在平时应算荣誉,但现在公安人让写,可能就是其他意思,叫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公安人收下纸条走了。公安人一走,集合的哨子疯地叫响,小学生们惊慌失措地奔向兼打稻谷的操场。还未站定,书记双手叉腰,张着两腿,嘴里直喘粗气。向迂腐本想说个开场白什么的,书记抢先发了话。他伸出指头,对站立的学生猛戳一顿:“小王八羔子,狗鸡鸡没学到两个,就划出反动话!养着你们一日三餐五谷六米还不嫌够,还要惹祸!查出你们,查出来最轻处罚也要砍手爪子!”书记把脸一转,对着校长向迂腐道:“向迂腐!你听好!出了这等事,看你咧有么脸活在这世界上……”向迂腐结结巴巴地说:“土可杀不可辱,你可不应该当着学生叫我的绰号!我再么个为师啊!”书记加粗嗓门三倍:“向……向……向先生,好好好不辱不辱,从即刻起,我宣布撤消你的校长职务,下放你教书老师头衔!从今儿个起首,每天去窑厂整500块砖坯,没我的话,不能回来!”向老师指出道:“‘下放你教书老师头衔’语言不通!”然后,昂道阔步,一副雄赳赳气昂昂视死如归的样子,踏步离去。书记冲着他的背影恶狠狠地说:“真迂腐,又硬又臭,完全是漏网右派!”火气没小半点,又指一指满脸麻子的王老师:“你咧,教么事书呢?今刻起首,带上这些王八羔子去田里拔草,弄死一棵苗,刷一竹条子!看看,这学校不能办了,再办下去,反动话不得了!”书记骂完,扬长而去。

大队召开了革委会扩大会议,之所以为扩大会,是公安人兴奋地和春苗妹子说些什么。书记几次暗示她离开,公安人拽着她的手不放,书记尽管不高兴,也只好由着他。“开个会吧!”书记发话。妇联主任可不愿意了,自从春苗这个小狐狸精从“共大”(全名叫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回来,大伙对她不那么热乎了,有事没事这些骚鸡公们就去医疗室粘乎。今天风头又被她抢去,现在还让她参加这个会。于是,老大不高兴地问:“这会叫什么名目。”书记手下的这几个人,谁有几根弯弯肠花花心,他看得清清爽爽了如指掌。妇联主任一翘屁股,晓得她拉什么狗屎。乜一眼,扁扁嘴:“叫扩大会嘛。”公安人随口说:“就扩大些,会议不要开得太沉闷。何况,妇女能顶半边天,春苗妹子这么好,可以作为接班人来培养嘛。”一句话说得春苗眼波生动,妇联主任直喘粗气。公安人一番表现,使革委会成员多多少少放宽了些心。果真,公安人说对“反标事件”的调查结果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他含混地说同志们脑子里绷紧一根阶级斗争的弦是非常可贵的,众人听得出,有某种批评的意味。因无人接触过反标,处理这类突发事件经验不足,没有心理准备,就就就过于紧张了些。上级党委高瞻远瞩,知道在无产阶级的铁统江山下,地富反坏右等一切坏分子都没有这个胆量,连美蒋特务也不敢为非作歹。红旗大队出现这个“反标事件”,不是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亦不是反动派向人民进攻,只不过是几个手爪子痒的玩儿们乱七八糟划的结果罢了。会场上紧张的空气随即消散,众人一阵轻松。贫协主任这时才敢拿眼与书记对视,哪知书记的眼神迎头痛击,让贫协主任一阵骇怕和难过,好像听书记在骂他没事惹事,无事生非。这时,会场传出妇联主任那银铃般带着夸张的笑声,她点点这个,指指那个,边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哎哟,笑死人了,我们大队点电灯泡子不用发愁了,有你们这些光亮亮的泡子发电,可以节约闹革命哪!”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众人的脸油黑发亮,而头发下的头皮长久不见天日,光头一剃,形成白与黑的强烈对比,的确滑稽得很。众人正要发笑,哪知书记对妇联主任把眼一翻:“我当刻也要把你的几根X毛旋光,你就不会好笑了。”妇联主任被当众挨狠骂可是第一次,又当着春苗这个小狐狸,脸挂不住,泪水在眼眶打圈圈。书记已不管不顾,用又厚又肥的手一拍桌子,大吼一声:“把这个王八羔子挖地三尺也要挖出来,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关他三天禁闭,砍他的手爪!”贫协主任马上应声道:“对,阻挠抓革命促生产罪也不轻。”刚刚活跃的气氛,又冷了下来。

公安人无事一身轻,非常能理解书记的义愤,看看这群白黑分明统一行动的“电灯泡”,在妇联主任的提示下,像是猛然发现似的,本也想哈哈大笑,不过那样成何体统呢?便向春苗妹子会意地一乐,春苗妹子回报地抿嘴一笑。公安人有点恋恋不舍地站起来:“以教育为主吧,啊!我呢?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事也办了,该走了。红旗大队雷厉风行的作风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的确是广阔天地战天斗地的一面旗帜,”他说到“雷厉风行”四个字又咧了一下嘴,考虑到是在作总结发言,乐起来不太严肃,他也应该配合一下书记的愤怒,便接着说,“事态不可扩大,以免红旗大队声誉受损,但要抓住这个典型事例,教育大家特别是学生不可以乱划,今后一定要杜绝此类事件的再度发生。用红砖书写的孩子,因为字迹模糊,一时不好分辨,而用粉笔书写的孩子呢,哟——”他把面前的纸条推出一张来,努一努嘴,学书记的嗓音和口气:“这个小王八蛋干的!”

几个“电灯泡”挺起腰伸长脖子,一看字条,几乎同时一声“啊”的惊叫!


湾台西边三婆墙壁上出现了“反标”。放学后,鸭尾巴特别去湾台西的墙壁察看,反标尽管已用水洗掉,他十分明白,这里边有世界上最反动的话。阶级仇民族恨一起涌上心头,湾台里阶级敌人如此猖獗,敌人亡我之心确实不死,愤怒得几乎要咬碎自己的牙齿,发誓要把敌人抓出来碎尸万段。同时,不得不万般委屈,公安人怀疑了他。留了字迹,差一点和坏分子划等号。他也写写划划,但都是工整的标语口号,不致于把“反标”和自己连在一块儿吧。愤怒而又委屈,这种情绪以前从未有过,所以火气发不出来心中气就不顺。

怏怏不快的鸭尾巴放学回家丢下书包。农村的孩子上学不吃午饭,放学匆匆地从锅里拿碗温着的剩饭,就酱萝卜头和泡菜,囫囵吞枣地扒进肚里,没滋没味地去犁地的田里牵牛。大角牯牛今天十分不欢,几乎是拖着两条后腿走路。接过牵牛绳,牛只是象征性地用舌头舔了他的手。把牛赶到水草茂密的地方去,牛不曾有往日狼吞虎咽样。满腹心事的鸭尾巴没有发现这点,坐在牛背上小脑袋里搅成了一桶浆糊。正当鸭尾巴在云里雾里时,牛却慢慢慢地回到草场,它低头象征性地吃了几口绊根草,不时昂起头发出几声哀鸣。鸭尾巴展眼一望,才知道回到草场。偌大的草场,只有他们一对,回得太早,玩儿们没有回来。鸭尾巴心事重重,牛呢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终于熬到玩儿们回来,往日他会欢快地跳下牛背来,对他们大叫一声:“跟我全部过来!”玩儿们一下涌过来,都会“啪”的立正向他敬礼:“报告团长,向你报到!”他也会神气地还礼。在这块草地上,感觉最好,这里是他的领地。可以踢望乖宝儿一脚,尽管他疼得直哆嗦,也不敢叫痛。见他这般模样,命令他去踢擦边小崽子一脚,擦边小崽子恨得直咬牙,两眼在喷火,却不敢吭一声。

现在,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小伙伴,没有气力叫唤。玩儿们第一次感到自己的首领变了样子,不知变化意味什么,又不敢疏忽报到这一程序,走过来时磨磨蹭蹭。鸭尾巴此刻才把注意力转到真正伙伴——大角牯牛身上,今天它的确反常,草没吃几口,独自回到草场,按以往的做法,会扑到自己的牛滚荡去滚上一番,会投进草场南边小河里畅游,然后引吭高歌,呼唤自己的爱情伴侣望乖宝儿家漂亮的小母牛。今天看它的肚皮,饿得凹下去一个坑。这时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对他的玩儿们大叫一声:“都跟我过来!”七八个孩子匆匆跑来。鸭尾巴没等玩儿们举手行礼,大声说:“它不吃东西,还不欢。”往日,大角牯牛见这么多玩儿们围过来,一定会使劲摇晃它的脑袋,吓唬这些玩儿们,他们会吓得远远地跑开。牛乐此不疲,很大程度有取悦自己小主人之意,每当它用大角挑开围成一圈的玩儿们,都可以赢得鸭尾巴欢快又得意的大笑。有几次,鸭尾巴命令它去用角弯几下擦边小崽子,它甚至后退几步,遭来小主人一顿痛打。感动得擦边小崽子流下了热泪,有好几次偷偷地给它喂刚割下的鲜嫩水草,有一次偷喂水草,被鸭尾巴看到,才知道阶级敌人擦边小崽子的糖衣炮弹多么厉害,连这么坚强的大角牯牛也被击倒,鸭尾巴狠狠地教训了这个到处煽阴风点鬼火的坏分子。

鸭尾巴围着牛走了一圈,对望乖宝儿怪叫一声:“快去拿板凳。我来掏牛屁眼。”望乖宝儿知道给牛掏肚可以治病,通常情况下是牛吃了兰花草或红花草时,因为这种草茎是空芯,牛吃后空气进肚极容易发膨。大角牯牛可不是发膨,鸭尾巴这是假充内行;他只敢这样想想,狂奔回湾台,快速扛来板凳。鸭尾巴扯一把牛尾,站在凳子上,用他的小手捏成一个箭头,掏进牛屁眼,牛抖动两下,很坚定地站定。牛屁眼被胳膊挤压,放出一个很响的屁后,又跟着放了一长串屁,臭得鸭尾巴直摆头皱眉,玩儿们配合和称赞似地笑开了。鸭尾巴用手指在牛肚里掏着,手指探到一个硬物,带硬物退了出来。细看,高叫起来:“是铁钉!”牛肚里有铁钉,这可是阶级敌人搞破坏的铁证据。听爷爷说,如想要牛慢慢死掉,将一个饭团里塞进一个铁钉,喂到牛嘴里,牛就会吞下铁钉。谁可以接近牛呢?谁可以给牛喂草料,只有擦边小崽子一人。这个破坏分子,骗起无产阶级老牛的信任,趁机下手。这个事件的发生,已经改变擦边小崽子的性质,他已变成地地道道的反革命反动透顶的坏分子。想到这儿,鸭尾巴不禁怒火中烧,他小手一指不远处静坐在草地上的擦边小崽子,大吼一声:“快把破坏分子押过来!”还没等玩儿们去押,忍不住冲过去,举起臭哄哄的胳膊,扬起手中的钉子,对他求证地说:“你搞破坏!”没等擦边小崽子分辨,满是牛屎的手捅了过去:“我叫你吃牛屎。”把他涂得一脸皆是。等玩儿们围过来,鸭尾巴一声:“给我打!”玩儿们拳头和脚像雨点一样地落在擦边小崽子身上。

这个黄昏显得格外漫长。尽管是初秋时节,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却来得异常早,黄昏时冷风吹来,使人们不禁打了几个冷颤。笔直的土路,光秃秃的树枝死硬硬地杈在半空中,展现不出半点柔和。土路上,走来一列标准的民兵小分队。民兵连长肩背“三八”大盖在前,两个民兵并排在后,一人拿着木棍,一人带着绳索。望乖宝儿首先发现他们,大叫一声:“快看,民兵连长来了。”鸭尾巴伸颈一看,对擦边小崽子狞笑说:“你的问题性质变了,成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大罪。等会看民兵怎么收拾你!”擦边小崽子惊慌地申辩道:“我没给牛吃钉子!”鸭尾巴说:“走着瞧吧。”便大声说:“报告连长,我们这里抓到了现行反革命犯!”民兵连长走近鸭尾巴,像不认识地把他打量了一番,他随即被调动革命积极性似的昂首挺胸,在民兵连长的关注下脸上呈几分得意之色。“抓到了小反革命!”他报告说。民兵连长拖长腔嘲讽道:“是吗?”鸭尾巴尽管感到民兵连长声音有点儿怪怪的,还是指了指擦边小崽子,报告了事件经过。哪知,民兵连长看也不看擦边小崽子,扬起手掌,“啪”的一声,打在鸭尾巴脸上:“小王八蛋,人小鬼点子多,写了反标,还想转移革命群众的视线,又来祸害耕牛,罪上加罪!”对身后的两个民兵挥了挥手:“给我捆起来!”民兵还没等鸭尾巴反应,把他捆个结结实实。这下轮到鸭尾巴大喊大叫:“你们捆错了人!”一个民兵猛推他一把,他差点栽倒在地。民兵大声说:“打的就是你!捆的就是你!你才是真正暗藏的小反革命分子!”草场顿时呈现死样寂静,玩儿们凝固在前一刻姿势里,几乎都是半张嘴巴,惊讶得无法合拢。鸭尾巴被推出草场时,才反应过来,委屈地大叫:“我不是反革命!我没有写反标!”而空旷的草场激不起半点回声。

太阳沉甸甸地往西边坠下,大队的水泥操场,像镀了层金也像洒满了淋漓的鲜血。贫协主任用一只手捂着肿得老高的脸颊,一只手紧紧地抱着头,蹲在水泥地面上,像个小孩子似的放声恸哭不停。书记对贫协主任的恼羞成怒绝不可以和对妇联主任的辱骂同一而语,爆发前,他还能满脸堆笑地把公安人送出会议室,又和蔼可亲地让春苗妹子把公安人送上一程,谁都知道他心里是窝了多大的火哩。当返回会议室,书记猛一扣门,脸色陡变成酱猪肝色,双唇因愤怒而直哆嗦,几乎跳上会议桌,揪着贫协主任的胸襟,抡起巴掌狠狠地扇过去。贫协主任的脑袋几乎被扣得旋转360度,嘴角渗血,下意识用血糊糊的舌头抵出颗门牙。书记大叫:“你爷父子合起来日哄我,遇上你们,算倒八辈子霉!”对民兵连长咬牙切齿地说:“他妈的,抓起来专了无产阶级政再说!”

等鸭尾巴押到大队部操场时,革委会成员大部分回避似地离开。书记倒背着双手,急急地在场上转圈,谁也不看谁也不理,依旧怒火冲天。春苗妹子送走了公安人也想回避似地走掉,被明白前因后果的秃鬼佬劝说留下。秃鬼佬反复给她作了揖,还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个不醒世的伢儿!”妇联主任主动留下的,她要把这出戏看到结束才收尾。贫协主任见儿子五花大绑地押过来,跳起来冲过去猛上前高声叫骂:“王八蛋害人精!老子今刻砍你发痒发痧的手爪子,要用石磨压你沉水,叫你来生来世手爪子痒不成!” 这一掌把双手被捆,失去平衡的鸭尾巴重重地摔在水泥地面上,额头碰破,鲜血当即流出来。鸭尾巴分辩道:“我没写反标!”妇联主任表明立场说:“现今的伢们,越来越没怕人气,成天不学好。不整治一下,没管属了,王(目空一切)到天上去!”书记停下脚,用手指往倒在地上的鸭尾巴处一戳,喷口粗气:“王八蛋!真他妈的王八蛋!”头也不回地继续转圈。鸭尾巴大声分辩:“反标不是我写的!我没写反标!”民兵连长见鸭尾巴怒目圆睁,无丝毫惧怕的神色,血顺着额头流红了半边脸颊,连疼痛也不肯喊叫,很来气,上前提醒似地踢了一脚:“快低头认罪,争取宽大处理,别像你妈的小土匪样!”鸭尾巴反抗道:“我没写反标,不要宽大!”秃鬼佬快速上前,叫道:“我的儿,别来硬的。让大人先消消火气吧。啊!”鸭尾巴大声叫嚷:“我没写!我承认了就是反革命!”妇联主任发出一串“啧啧”声:“现今的伢们,一点惧怕气也没得,这么嘴犟!”贫协主任大声吼叫:“我去找石磨来,把他沉塘啊!呵呵呵!”他只是叫了叫,又蹲下去哭开了。妇联主任扁了扁嘴:“叫得天响,光棍怕己事啊。”她把春苗一拉:“没说头,我们走吧。”春苗看看秃鬼佬,没有动脚。妇联主任只是做做样子,也没动脚,又煽风点火地说:“不给点惩罚不能服众的,不砍他手爪子不能教育人民改改乱划乱写的毛病!为了他,大队整个班子的头发全没了!”民兵连长说:“我们抓他时,他还妄图用另一小鬼头来代替,人小心眼多。”书记听到这,又发冲天怒火:“人小鬼大!闯了大祸还嘴硬!这天底下没有王法了!”指指民兵连长:“你们看着办吧!”说完气冲冲地走了。

书记一离开,出现了暂时的冷场。妇联主任说:“不能这么算了!书记指示过的,死罪可免,活罪不饶!”转向民兵连长:“看你么办,是要人情,还是要革命!”民兵连长一副持有尚方宝剑的派头:“押到屠宰场去,给他弄下一只手来,看他还叫不叫!”秃鬼佬推推春苗,又快步上前:“毛主席说得有: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我懂筋骨路子,会下手爪子的,用剃头刀就行了!”春苗也劝说:“重在教育,惩罚是手段呀!”民兵连长看看春苗:“你说哪个办。”妇联主任大声说:“你们想徇私情,我是一点一滴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呀。”秃鬼佬对她说:“你还是积点阴德吧,人总有见阎王一天的。”妇联主任见说,脸涨得通红,一时不知如何说。春苗不失时机地抓了抓民兵连长的手,他僵硬的身躯抖了抖,柔和多了。秃鬼佬走向前,捏着鸭尾巴右手的食指头,看似随意地一拧,一声惨烈地叫唤让场上所有人心一紧,鸭尾巴疼得昏了过去。秃鬼佬从围兜口袋里掏出剃头刀来,趁人们还未反应,下掉了那节被他拧断的食指。他镇静地走到民兵连长面前,摊开掌中一个指头,眼对着妇联主任:“书记的指示也执行了,发痒的指头也砍了,大家都有面子了,你说呢?”秃鬼佬对春苗说:“快给他包扎起来呀,流血过多也会死人的。”说完,狠狠地将指头摔到水泥场旁的小河里,说句:“叫你的手贱脚痒!”

鸭尾巴返回他的草场,应该是三天后黄昏时分。三天的变化太大了,草场上新增了两个纸披的稻草人,一个稻草人身上歪歪斜斜地写着:“打倒写反标的小反革命分子!”另一个稻草人胸口上插着他的红缨枪,只是枪杆没有了,也有一条标语:“小反党分子不投降,我们就叫他灭亡!”这三天里,最忙碌最兴奋的莫过于擦边小崽子,他已自行宣布取消给予他不光彩的称号,因为这是伪装积极真正反动的坏分子强加给他的。那大角牯牛失去了小主人,只好跟着擦边小崽子,他骑在牛的背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风。草场掀起了控诉的高潮,几乎每个人都吃过鸭尾巴的拳头和巴掌,这里人人过关,纷纷表态,要永远和这个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划清界线。当鸭尾巴返回草场,尽管他手缠着纱布,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但余威仍在。首先是一种对峙,谁也没有来迎接他,只有大角牯牛,不识时务地奔了过来,亲热地舔他的手,他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指指两个稻草人,大声问:“谁干的,站出来!”没人回答,鸭尾巴正想往下说。擦边小崽子呼起口号:“打倒写反标的坏分子!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围在他身边的玩儿们却张不了嘴巴。鸭尾巴狞笑几声,向擦边小崽子招招手:“么样!干一仗,看你是狗熊还是英雄!”擦边小崽子冲了过来,这时的鸭尾巴又饿又有浑身伤痛,不堪一击,栽倒在地。擦边小崽子呼唤一声:“快来报仇呀!”玩儿们见此情形,纷纷上前,对鸭尾巴一顿拳打脚踢。大角牯角面对这一情形,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昂着头伸着脖冲着半空悲哀地嚎叫。鸭尾巴终于挣脱出来,单手从稻草人上拔出红缨枪来。玩儿们这才一哄而散。

乡村的夜,宁静而温馨。薄雾笼罩的村舍,在星光明亮的苍穹下,格外渺小和柔弱。这样的夜晚,一切正沉沉地进入睡梦,连老鼠发出的“吱吱”声响也清晰可闻。突然,大角牯牛的哀鸣打破了乡间宁静的夜空。它的声音时隐时现时高时低时远时近,让鼾睡中的人难以琢磨难以分辨。大角牯牛被鼻下的牛绳制服了,它极力地挣脱,围着系它的桩转圈,每旋上几圈便猛抖牛绳,一次次试图将牛桩连根拔起。它终于不顾疼痛地将牛桩摇松,拖着牛桩,在乡村里边跑边哀鸣,它用大角抵抵这家大门,用头敲敲那家后墙,它终于找到鸭尾巴家,狠狠地将紧闭的大门掀开……湾台里有人的咒骂声和开门的“吱呀”声,贫协主任提着马灯照了大角牯牛,正要咒骂,哪知牛发出十分可怕的哀鸣,吐出长长的舌头,似要挽他的手,求救似的。贫协主任这才感到了惊慌,牛在前奔,他紧随其后,嘴里悲呜着:“出事了,出事了呀!”这时,湾台里的大门一扇扇地打开,一盏盏马灯点亮,远远望去,像条火路汇聚在草场的溪沟旁。

这时,大角牯牛来到自己三天不曾滚过的牛滚荡旁,又悲呜地叫唤一声。贫协主任扔掉马灯,扑进牛滚荡,从荡里扯出个浑身污泥的人儿来。他颤抖地惊慌失措地叫唤:“我的儿,我的儿!”把他抱进冰冷的溪沟去冲洗。一群马灯围在溪沟四周,雪亮的灯光照在那张恍恍惚惚的脸上,而另一张脸发青乌紫牙关紧咬着,手里还拽着那只红缨枪头。

贫协主任低头说:“看哪,湾台的人来送你哩!”然后对着众人,“把他送到科学院,让他戴罪立点功吧……”嘈杂的四周,他的声音显得微弱。那只大角牯牛,又开始嗷嗷地哀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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