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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眼
书名：冯知明作品集—灵魂的家园 作者：冯知明 更新时间：2015-11-29 17:15 字数：2584
从我故乡的老屋往东过三户人家，就到了湾头。其中一户人家屋前有棵菩萨树，据说显过几次灵。百仙娘子指示，一定要在树上安个灵位，以便菩萨饮食起居。1998年我回老家看望时，菩萨树及灵位都还在。过去，湾台东边有座柴山，长满蒿草、芦苇、蒲草还有棘条之类。柴山很大，谁也不敢轻易走进去，谁也不知哪儿会陷入泥泽，哪儿才是落脚之地。偶有初生牛犊不畏虎的野孩子蹿进去，一定会遭父母一顿饱打，还被湾台人看成怪物，这是针对那些进了柴山又能出来的孩子而言的。总之，柴山是险地，很神秘很恐怖，进去必死。
柴山北边，有一块大大的草场，是放牛的好去处，一条小河把它和湾台隔开了。我们站在牛背上，让牛踩水进入草场。把牛往草场上一扔，便无拘无束地玩了起来。草场往北有一截堤坝，不知筑于何时，有何用处，谁也没有去深究。但轻易不去那儿玩，那堤坝上有许许多多年代久远的小坟包，埋葬的都是死孩子。那时死孩子是极正常的，一个孩子死了，母亲大哭一场，父亲把孩子用芦席一包，就此埋葬在堤坡下。小时，我对死不是感到太可怕，只是觉得一个人埋在那儿太孤单不好玩而已。
与这半截堤遥遥相对的是我们湾台屋后。我的老屋有一个间隔约2米的巷子，从这条巷子可以眺望屋后那块杂草丛生的荒地，也是一个坟场。后邻迁移他父亲坟地时，见其父遗骸的牙齿没有脱腮骨，按风俗须用自己的牙齿咬掉父亲的腮牙。湾台西南边有一个“大坟头”，成片成片的祖坟垒叠在一块儿；西北边还有一个“小坟头”，这里“小坟头”并非表示坟少，而是埋葬死人的时间较短的意思，我家祖坟就在那儿。一个小小的村子，包围着的都是坟地，可见死人比活人多得多，村里鬼气森森，很自然的了。
如果站在一块高地上眺望故乡，在茂密的芦苇和杂草丛中，被河汊湖泊包围的高地上，有一群野鸡棚茅草屋，偶有炊烟冲破水天一色而起，便能感知那儿生活着一群可怜的生灵。因为死人过多，人们对生死界线不太明确，对死去的老人说是“老了”；对死去的年轻人说是“走了”；对死去的小孩要咒诅一番“讨债鬼”；对10岁以下的小孩子的说法“没成型的东西”、“还未脱毛腥味的小鸡鸡”，根本没当人看。有时小孩生了病，母亲搂在怀里说：“快点长，出了10周就好了！”
10岁以下的孩子，在父母看来，是有“天眼”的。这“天眼”就像神话小说《西游记》中二郎神的两眉之间的那只眼睛。“天眼”未闭，就可以与鬼魂交流。我在一个未满10岁的晚上，被祖父从床上抱起来，看看门前坡树上有没有一盏灯。我证实那儿有盏灯，第二天祖父把那盏歇灯的树砍了。哪知第三天，那盏灯歇在那棵树桩上，祖父只好给它焚香化表，它便移到水塘中间的荷叶上去了。后来得知这是人们常说的“鬼火”。
乡下的月亮奇圆奇亮。我们常在月下捉迷藏，把它叫着“躲猫儿”。常常躲在谁家的稻草堆中睡一夜。只要在这种草堆中过夜，总做些奇怪的梦。我就有过类似的体验，湾台中有个大姐姐因为不满意自己的婚姻自杀，托梦给稻草堆中的我，说有双胶鞋放在柜子的背后，谁也见不着，让她妈把这双胶鞋烧给她。在梦中我亲眼看见她赤着脚，脚上还有淤泥，身边晃荡着一些十分古怪的人，其中一个说，把这小娃弄来一块玩玩吧。这大姐姐说，他这么小，别吓着了。第二天，我把这个怪梦告诉了大姐姐的母亲。她移开柜子，果真有双胶鞋在那里，于是哭着把胶鞋烧了。
也是在月下，我“躲猫儿”后回家。走到家的巷口，那里站着一个奇怪的人。夏天还穿着长衫袍子。我好奇地停一会儿，问他热不热。他只是当着我的面捋了捋胡子，挥了挥手，我跳跳蹦蹦地回家去了。第二天，我无意之中将这事告诉了祖母。祖母没对我说什么，在巷口烧了些纸钱，又告诉了屋后邻人的母亲，她妈“咦呀”一声，说昨晚梦见她的那个死鬼回来了，看来我真的见到鬼了。类似的奇谈怪论还有一些，比如隔壁大哥家的屋后住着一个叫黑子的人，壮年因脑溢血而逝，留下三个女儿，妻子还有身孕。某夜托梦给妻子，肚里的孩子是个儿子，取名叫“孝国”。哪知这名儿被一位“郑工作人”（下派干部）知道了，说有“笑话我们伟大的祖国”的嫌疑，遂指示易名为“爱国”，那叫爱国的小孩子如今怕已结婚了吧。比如我还在一块砖上看见“过队伍”，这一景观不只是那些“开天眼”的小孩能看到，大人们也看到了，说是“阴兵”过队伍，祖父说过去也有类似的情形。这些小小人儿的阴影扛着枪，快速奔跑。大家以为奇怪，议论很久，又不知所以然，至今分析不出原因。
回过头来说说那个草场，它是我们带着牛一块玩的地方。一个盛夏的傍晚，太阳早已落山去了，天空依然十分明亮，成群的蜻蜓在头顶上翻飞，捕捉幼小的蚊子，也有些“盐老鼠（蝙蝠）”在半空中凑热闹。我们起劲地在草场上摔跤打斗，几个小女孩看着我们玩耍。过一会，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群怪模怪样的男孩子。他们胸前穿着布兜兜，理个桃尖头儿，朝这边走来，想加入我们行列。小伙伴都比我小一点，以我为领袖。那群男孩子围了过来。一个叫小毛的男孩说：“司令，他们抢了我们的地盘！”我知道自己应该下什么命令，大喝一声：“让他们全部滚蛋！”说完便高喊着冲了过去。伙伴们跟着我冲，我们一人对付一个，伸手去抓，还没用劲一摔，他们就不见了踪影。我们什么也没想就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之中。过了好一阵子，几个女孩过来了，一个叫满姣的小姑娘说：“那群伢们从哪里来的？你们一冲过去他们就不见了，是不是碰到鬼娃？”我一听，猛然醒悟，大叫一声：“妈呀！”鸭子般扑进草场的河渠里，飞快地爬上了岸，逃回了家。
写完这些不仅自问，童年的记忆可靠吗？回忆起来却很美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