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夏天洪水滔天,传出家乡闸门倒塌的消息,我的心灵归宿将从此被水涤平荡尽,才知道家乡是如此令人牵肠挂肚;1998年的冬天无冬,反常的气候和大预言的临近叫人忧虑重重;1998年刮起一股世纪末旋风,百年风云百年回顾老照片长镜头搅得沸沸扬扬。我已感到在不惑之年迎面逼来的灼人气焰,漫长的人生旅行似乎走到了尽头,而我依然没有找到心灵的栖息地。前路茫茫,反躬自问,却找不到人生的答卷。1998年的冬天我那很老的外婆病了,怀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心情去看望她,平静地陪她说说话。外婆每次见到我,总是要说:“我是棵老树,你们全都是我枝上分的杈。”听来很顺口,细细品尝却饱含深意。我像离开了故乡很多年似的,强烈渴望回到故乡,只觉得故乡犹如母亲温暖的怀抱,在静静地等待她那疲于奔命的游子。小时候,一个在外边受了委屈的孩子,抹着泪水回来,见到母亲时本来不太痛的伤处巨痛起来,“哇”的一声,低泣在母亲面前变成了嚎啕大哭。母亲赶忙弯下腰,摸摸我的脸蛋拍拍屁股,又那么破涕为笑了。可我是个不孝之子,故乡的奶水把我养大,一挥手就走。在我春风得意时,我何曾想过家乡,何曾对她有过孝敬。母亲在我小时就说:“世上只有瓜连子,哪有子连瓜。”带着不安和愧疚,带着深深的眷恋和满腔的倾诉,我回到了故乡。
十几年前那条曾经送我走向世界的道路,那破得没有玻璃的公汽,还是原模原样,仿佛岁月不曾流失,时间在此停滞。只是那清冽的河水变浊变臭了,那个高高的闸门桥已经干枯。十几年了,整个中国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的故乡怎么还生长着这么多的苦楝树!哦,终于能看见,一个村子里偶尔露出了一幢半截长的楼房,使我苦涩失望的心稍感安慰。幼年时以为天下第一桥的小镇大桥,显得又猥琐又衰老,桥面坑坑洼洼,桥墩斑驳陆离。在这里转弯不出三里就是外婆家。曾经开通的班车已经停开了,听说政府要拓宽马路,路边的居民要价太高,只好改了道,废弃的道路有车也难以通行。外婆矮小而又单薄,本该安度晚年的她,却要承受不孝子丢下的四个孩子的折磨。几句话不到,外婆快畅地哭了:“我这是生不如死啊!”她多么深刻地总结了自己的生存状况。
看望外婆后,我决心在故乡好好地住上几天。我那梦绕魂牵的湾台,许多人家搬走了,剩下的人家稀稀落落,让人简直不敢相认。也许台基太老,坡前台下那过去生命力极强的杨柳稀少了,歪歪斜斜的几棵苦楝树不见了。几个老人晒着太阳,空洞的眼里装满了茫然。年轻人带着勃勃生机闯荡他们的世界去了,整个湾台寂静得有些怕人。我小时候受过教育,人最可耻的是变修忘本,我现在回来了,感到故乡多么丑陋,我看不惯,深深地失望了。是我变了吗?故乡难道没有变?这是一道无法解答的方程式。我匆匆逃离生养的土地,来到小镇上,过去县城最西边那个不起眼的小镇有些规模了,建起一个“王”字型的街道,小镇汇集了四乡八邻的能人。我便在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小镇上转悠,极力搜寻一张张记忆中熟悉的脸,终于听到了惊讶的招呼,拖出一条凳子来,往大门边一放,乡亲便天南海北地询问起来,终于找到了一点感觉,一种向故乡亲人倾诉的感觉。热情的问候之后,话锋陡转,四周的空气显得凝重起来:“又到了苛捐杂税猛于虎的年代!”乡亲们的苦恼倾腔而出,听得最多的是“种田赔本赔本种田”,乡、村干部和打手同行。渐渐地,被那声声沉重的叹息带进另一种苦恼中,自私自利的我满以为可以在故乡里讨点安慰,哪知故乡比我还要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故乡吗?显然不是!那又是什么呢?我无法回避!不管你是多么贫瘠多么破败多么丑陋粗俗,让我失望让我心酸让我无言以对的,依旧是自己的故乡。离开的时候,我无法掩饰自己的失望之情,后悔极了不该回来,人应该永远眺望自己的故乡。也许真是这样,一个疲惫的旅人走在没有尽头的旅途上,歇息于他乡屋檐下,那故乡的美妙便油然而生,想像的翅膀由此展开,故乡便成了心灵深处的仙山圣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