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我这人,没输给流刀来剑,却败给了养虺成蛇。
黄副逆着光站在门口,像是个守在寺庙门口的金刚塑像。一次次的暴雨冲刷以后,颜色消退了,鎏金也泯灭了。
“恩师,你知道医院的窗子为什么都开不大吗?”
黄副的声音有点沙哑,这极为罕见。有心杀敌,无力回天的那种感觉。
“你他妈的少想那些没有用的,那个日本鬼子今天晚上从北京直飞,手术完了就是一两个月的事儿,你在床上躺的还少吗,不差这点了。”
“是为了防止病人因为痛苦而自我了断。”
黄副骂了一句:“……你他妈的,别让我瞧不起你。”
我笑了笑,一根指头都不剩的右手在空气里比划了两下。
我:“不可能。我费了多大劲才活到现在,您可不是不知道。”
黄副拧着眉头说:“你知道就好。”
我:“行。”
过了一会儿,护士过来把我身底下的床单换了,白床单差不多撕成一条一条的碎布。
黄副在病房门口来来回回的踱了几步,像是极力想把一些想法驱逐出脑海。
“你要是真受不了……就打支吗啡吧。我能给你批。”
我说:“我能住在医院里……就已经应该心怀感恩了,恩师。”
黄副呵斥了一声:“钟雪!”
我说:“嗯对,钟雪,钟表的钟,踏雪无痕的雪。”
就像第一次我听说这个名字一样。黄副冷冷的说,以后你就叫钟雪了!钟表的钟,踏雪无痕的雪!
这恐怕是一场梦。最好如此。哪怕醒来以后我还是孤身一人,形单影只,烂死在无人问津的下水道,粘膜组织成为蛆虫的温床。
我迷迷糊糊的又睡了一会,醒过来的时候黄副早已不知去向,姜雄坐在一张用胶带固定着凳子腿的板凳上削一个苹果。
姜雄一边削苹果一边问我:“叫护士不?”
我:“不用,你个孙子过来给我直播吃苹果来了啊。我现在啥都咽不下去,气我呢?”
姜雄乐了:“那对呗。”
说着当真咬了一口,生怕功力不到家不能把我活活气死。
他又说:“姓黄的让我过来开导开导你,我还说了呢,钟雪用开导啥呀,属狗的,狗,贱,命更硬。”
我骂了一句:“我可去你的吧。”
姜雄又说:“那小孩,你关心一下不。”
我:“不是我说你能正经点不。”
姜雄:“笑死我了。”
我:“跑了?”
姜雄:“跑了,估计是拿了谁的钱,三更半夜就坐火车跑路了,捅下这么大的篓子,回来?等下半辈子吧。”
我:“那行吧。”
姜雄又坐了一会,来了个电话说局子里有事。就把他给叫走了。
我把病房里的电视关了,顺手把遥控器扔进抽屉里,锁上。
又过了一会儿孙平来了,我一眼没看出来是谁,浑身包的严严实实的,好像一个疫区抗击非典的消毒员,隔着那厚厚一层布,空气里拥挤着的致病体虎视眈眈。
我承认,我一直瞧不起孙平,我总觉得他就是个没脑子的蠢货,最多标榜着青春吃几口软饭,过一天算一天的主儿。
我看见他完全不长脑子,听风就是雨,听说我在重症穿成这幅鬼德行,还自以为自己考虑周到。我心里压抑的无名火就蹭蹭的往上窜。
我哑着嗓子骂了一句:
“我他妈要死了吗你穿成这样?”
孙平认认真真地开口解释,声音透过一层防护服显得沉闷而喑哑。
“烧伤最怕感染了,我万一把外头的细菌带进来,你感染了咋办。”
我使出浑身力气朝他吼,伤势比较轻的那只手抄起床头柜上的杯子照着他的头砸了过去。
我:“那我他妈就去死!!”
我就像头被捕兽夹夹断了后腿的狮子,在撕咬围绕着我手足无措的亲友,我知道这一点,但我对自己无计可施。
杯子砸到了他的头,他晃了晃身子,像个没事人一样说:
“我就来看你一眼。”
我冷笑了一声:“看见我被烧成这个逼样了吧?”
孙平说:“我以前就觉得你脸的上半部分很好看,你身上最好看的地方没伤着。”
我一句话都不想说。
孙平静静地站了一会,房间里只有他身上的防护服布料摩擦沙沙作响。
短暂的时间里,我回忆了一下从橘黄色的温暖光晕如何蔓延成赤红色的满天大火。
我开火的时候煤气炸了,热浪与火舌扑面而来,死神的镰刀一挥而过,在我的下巴上削去一块儿皮。我的右手则是接过了死神的请柬,从此光秃秃的只剩下一个手掌。
事此后,聂昌音讯全无,好似人间蒸发,消失的无影无踪,为他开脱的借口都找不到。
这场孽缘最终以带走我一只常用手落下帷幕,并顺带着断送了我规划好的所有良性可能。
忧心已久的事情最终爆发,也是一种层面上如释重负。
孙平还在床前站着,又过了一会儿。
孙平开口说:“等手术完,去把骗财骗色那小子缉拿归案吧!”
我满脸的讽刺,朝他扬了扬被纱布包裹成馒头的右手:
“这样去吗?”
孙平没回答我,只是摇了摇头。
“你一定好好休息,保持个好点的心情,别天天就知道发脾气。我知道你心里不得劲,但养好了身子才是最重要的。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肯定能做假肢,一点正常生活都不影响,就和真手一样。”
他絮絮叨叨地劝了好久,我就一直躺在床上,定定地看着天花板上的格子,一声不吭。
我从未亲身体验,距离死亡如此之近是何等感受。
以前的时候,死亡是一个被无限拉长的慢镜头,就像一步永远卡带的录像机里的人物。靠在天桥下的不可回收垃圾桶垃圾桶旁,看着依偎在金主宽阔但暂时的臂弯里的娼妓丰满的胸脯和浑圆的臀部,看瘾君子解开要裂成两截的腰带,把针头扎在大腿的静脉上,,看义字当头英勇无畏的烂仔一只手捂住自己冒出来的肠子,瞳孔里折射出对死亡无尽的恐惧。
而现在,死亡就是一首节奏轻快的儿歌,一个节拍,尚且没有褪去的微笑定格在脸上,死亡本身短暂而迅速,死神在激情杀人。
我的亲生父亲从轰然倒下,但失去呼吸,中间横跨了整整三个月,屋里却满是尸体腐烂的恶臭,死亡和腐烂仿佛在同时进行。
关子毅回头和我说,照顾好关流,我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滚烫的血珠儿跳到了我脸上。
仿佛这个时候,我父亲就在床边给我讲着有关心地善良的公主的童话,关子毅老师皱着眉头拿着我的成绩单,准备再罚我做一百道数学题。
我大概是死了吧,不然,可就太不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