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王五年 乌克苏拉纪年472年 冬末 赤桥城。
“喂。难道还没好么?不要磨磨蹭蹭,王国卫队的脑袋还在等老子去砍哩!”破败的城墙上,一对对乌鸦盘旋不停。在这些不祥的鸟儿下面,是攒动的人头。在这条街巷上随处可见赤桥城的起义军,他们神色疲惫,满脸风霜。但没有人会因为受伤而哀叹,他们把伤口视为自己的光荣。
“就快啦。”绿殇气喘嘘嘘端着一壶半温半凉的烧酒,这已经是她尽最大的努力了。十四个伙夫却要供应两千人的伙食,要把每个将士都安顿妥帖,这几乎无法办到。不久前雅尔甘家族再次袭击了赤桥城,这一次他们成功穿越了所谓的赤桥城防线,从后面绕进了城墙内侧。发现入侵者的士兵随即吹响了号角,义军在城墙内侧展开了反攻。虽然击退了厉忧率领的雅尔甘卫队,但厉忧在城里放了一把大火,把司令塔烧了个一干二净。待枫炎赶到时,司令塔只剩下灰烬与废墟,以及痛苦支撑着司令塔轮廓的塔柱。从远处看去它宛如起舞的巫婆,双手捧着某种邪恶的东西。
义军粗暴地从绿殇手里抢过烈酒,他们完全不管冷热味道拿起来就喝。酒滴顺着他们的喉咙滴在衣襟上,绿殇跪在毛毡上给几个尉级将官续杯。后面的伙夫干脆找了一口比炼铁炉还大的铁锅,把各种杂粮一股脑塞进里面,下面堆满兽炭细细煨熟。“那个作风彪悍的雅尔甘家仆一把火烧了三座粮仓。”佩戴着粗糙勋章的三级将尉对绿殇说道,那人正狼吞虎咽吃下一大块马肉。绿殇真怀疑这匹马生前害了瘟疫,咬起来总有股子怪味儿。
“好在我们还剩下很多陈年的谷仓。即便是被王国军队围攻,也绝对不会有什么大碍。更何况他们无法穿过地狱隘口。”曾黎准尉如是说,准尉口中的地狱隘口当然是哀嚎峡谷那一带。没有军队可以从那种狭窄的地方瞒天过海,只要派几百人就可以阻断雅尔甘或者厉家亦或国王的军队。绿殇很清楚,黑天国正是凭借着哀嚎峡谷的复杂地形藏身的。
“难道就没有别的城邦起事来帮助我们?”绿殇有些纳罕,她不禁皱起眉。即便是她也能依稀感觉到赤桥城的无助。赤桥城已经抵挡住了国王军的四次进攻,只要有几座宣布独立的城邦协助,几乎就可以斩断乌克苏拉通往西部的道路。可四个月以来迟迟没有人响应赤桥城的起义。外省的起义者也在不断地遭到打压。
“不知道。千机王也还没有亮出他的底牌,不是么?所有人都在隔岸观火,等待着赤桥城这颗钉子在和乌克苏拉之王的碰撞中被碾成齑粉。”将尉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绿殇摇了摇空荡荡的酒壶:“我再去打点酒来。”
“嗯,好的。顺便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吃的。”
她小心翼翼穿过那些士兵组成的“人墙之障”,生怕踩到某个伤兵的腿。伙夫们在营地的中央划出一片区域生火。地上横铺着几张羊皮毡子,各种稀奇古怪的餐具横摆在上面。有些厨刀绿殇从来没有见过,尤其是一把厨刀上面还带着许许多多的小锯齿,人们说那是东藩人做菜用的,这儿也的确有个厨子是东藩人。“请问还有烧酒么?”绿殇询问卧在酒锅旁边的士兵,结果那个士兵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绿殇,随后丢给她一堆木柴,叫她添加到炉子里。几个感染了风寒的厨子还在咳嗽个不停,厨子们竭力不让飞沫落在悲惨的菜叶上。工匠维修武器的嘈杂声以及这里本来的喧闹混同在一起,令人想要呕吐。
绿殇打了满满三袋子烧酒,顺便还给那个看守炉子的家伙倒了一点。那家伙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而感激绿殇。“你们这些骄傲自大的剑魂士,自以为拥有着无比强大的力量,妄图凭借这份力量超越凡人。然而你们都错了,你们和我们一样,根本没有这种超脱的权利。这能在这痛苦的世界里不断地挣扎,希望看到一丝丝无法企及的光,并试图抓住它,直到你抓住了它才发现不过是一场大梦。”
“我当然知道。我从来没有相信过来自天空的神明。”绿殇抱住酒袋一路跑了出去,她一路磕磕绊绊,不时触碰横在地上的长枪大戟。起义军使用的武器和王国军队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很多人使用的都是粗铁剑,还有一部分人使用青铜兵器。这些兵器有的是赤桥城自己的工匠打造的,有一部分是其他起义军领袖支援的。绿殇还不小心折断了一根木枪,这种木制长矛是用来戳马肚子的,对付王国卫队的轻甲骑兵还算管用。
灰暗的雪落在潮湿的人间之上,把树上栖息的夜鸟也染成了这种孤独的灰色。穿行在其间的绿殇也是如此,她的头发上到处都是这种接近鹰羽色的结晶。在拐角处她不小心跌了一跤,身上的酒袋也掉落出去。她努力找到了其中两袋,还有一袋没有找到。“是这个么?”这时北原从远处丢来一个装满热酒的皮囊,绿殇虽然接住,但还是被砸到了鼻尖。
“北原大哥。你不是应该在枫炎那里商讨重要事项的么,作为刃卫,大概你的职责不是在这里安顿士兵吧。”
“但你的职责也不是在这里伺候大兵,你本来没有必要在这里做事。”
“那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该为这些人做些什么,这些争取着自由的人。”
“自由?乖乖,我可从来没有指望能从你的嘴巴里吐出这么光鲜亮丽的词汇。据我所知这些人没几个是为了崇高的自由而战,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该拥护共和元老院制度,而不是公举贵族。那个蓝齐说起来和贵族还真的有些关系,他是蓝杦的一位远亲,总而言之是那种血统低到不能再低的贵族。”北原用力揩了揩鼻子,他嗅到酒香就像老鼠见到腐肉,苍蝇见血。绿殇浅笑着将一个袋子打开递给北原,北原继续说道:“枫炎那里的事情已经安顿好了。外围的防卫业已经重新布置。”
“现在赤桥城一共有一万守军,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所谓的乡民。我想不必多说,你应该知道。这些人里真正可以充当战斗力的只有七成。好在要塞很坚固,赤桥城的要塞会让千机王知道什么叫做炼狱。”
“前不久沐山飞来过这里。他似乎是来找枫炎的。”
“我当然知道。枫炎在哀嚎峡谷那次就是被沐山飞所伤,不过那是暗箭伤人。那混蛋还算恪守剑士道义,还放我们走了。对了,那时候蓝杦让你给枫炎处理伤口,你到底都在想什么呢?”
“想……杀……”
“杀了他。替总督报仇对么?”北原从喉咙里发出类似笑声的声音,“可你没有那样做。”
“嗯。因为我觉得他不像是传闻中那样十恶不赦的恶徒,我想看见,真相。”绿殇握紧了双手,她第一次对人吐露出这些心中的话语。“可是我一直想不出柳珅总督究竟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我无法理解。”
“如果那样的话,有机会就去列王城吧。”
“为什么?”
“因为那里,藏着真相。”现在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吧。“我去蓝杦那里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绿殇,偶尔也去放松一下自己吧,毕竟你还是个孩子。”
酒袋送到将尉那里时已经彻底冷透,显然那几位大人对绿殇相当不满意。其中有个家伙用鼻烟盒轻敲着绿殇的额头:“去了那么久还只拿回来两袋酒。真没用。”
“明明人家已经很努力了。”绿殇嘟哝着。那几个将尉看着绿殇古怪的表情,都哈哈大笑。她自己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即便是孤身一人,我也从未忘记过微笑。每当回忆起与枫炎渡过的那些时光,我总是会想起他望向远方的神情,就好像在某个地方有什么在呼唤着他。他会把笑容当作把戏献给不明真相的世人,他隔着冰色的纱幕,掩藏自己流浪的心。诸位大人或许会感觉奇怪,既然我并非枫炎,又怎么能够理解他的灵魂。因为我们是同类,能够察觉到这一点的并非我,而是蓝杦。他可以把自己的热吻献给蓝杦,献给歌女,献给随意陌生的女孩,他不会把这种感情献给他最爱的人。再没有比玩弄人类的感情更卑劣之事。)
准尉端起酒壶猛灌了几口,作为酒徒他能清晰地嗅到里面掺水的含量。奇怪的是,他感觉地面微微振动了一下。准尉皱起眉头,其他的人并没有觉察。“这绝不是错觉。”准尉站起身,俺他自己的话说他有蟑螂一样的意识。绿殇按住腰间的流光,随时准备拔剑。就在这时,一声巨大的轰鸣从城堡东侧传来。碎石与城墙迸发出来的力量足以将任何生灵碾成齑粉。守城的岗哨终于吹响了牛骨号角。
绿殇预感到了不妙,她连忙爬上附近最近的一把梯子,从城墙上远远望去,巨型投石车正朝着这边滚滚驶来。象征着乌克苏拉君族的三王旗帜在烟雪之中狂飘、在投石车后面是排列成方阵的王国卫队。这一次到来的不是安诗的卫队,不是雅尔甘或者其他的贵族卫队,而是列王城的重甲兵团。他们以缓慢的步伐一步步挺进,这些人偶般的士兵每一步都像黑刺嵌入大地。三王旗帜后面飘扬的正是王族亲卫队的帝国之剑徽记旗。七千名披坚执锐的甲士端着铸魂盾,朝着东侧城堡进军。尽管赤桥城的守军射出一连串的箭雨,但这些箭雨一触碰到对手的盾牌就立即化为乌有。他们被城墙上落下的滚石檑木砸中,滚落下城墙的士兵擦干额头上的血迹继续站起来战斗。
“可恶!”蓝齐站在城墙上,他不敢相信乌克苏拉还有如此强大的卫队。他抓起身边的一把火铳,填装上满满的火药,但这种武器的准头还不如弓箭。火枪队对抗王国亲卫队的过程中虽然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他们储存的黑火药本来就不多。火药用光之后火枪队的实际战斗力还不如伙夫。四台巨大的投石机将冰封的石块抛向空中,它们划出死亡的弧线然后堕入赤桥城。本来就已经破败不堪的街道此时更是一片狼藉,被压在木板下的城民发出野兽一样的惊吼。为了躲避从天而降的石块,人们躲到了地窖里。但很多人被上面落下来的石头堵住了出口,结果活活闷死在其中。
拜恩在城墙上和那些企图攻进来的攻城士兵殊死较量,结果那些自不量力的家伙还没有和拜恩过上两招就被血色之眼斩杀。弥漫起来的血雾吞噬着死者的血肉,制造恐怖的景象。“再这样下去我们迟早会被攻破。”北原意识到一味地防守是不够的。蓝齐于是挑选了两千精锐的死士,他们主要负责出城作战,这些人从地道里悄悄出城,然后奇袭王国卫队的侧翼。奇袭获得了一定的成效,老实说王国卫队没有预料到自己的对手还有能力反击。有两辆投石车被带火的飞矢射中,顿时燃烧起来。
就在这时他们在阵前的乱军中看到了那一抹孤单的清影。也正是那时,绿殇才真正觉得漆黑的长剑映衬在苍色的飞雪中,竟是如此分明。枫炎把天空与大地分隔在两边,他披着黑天国的袍服,肩上佩戴着绿殇在哀嚎峡谷看到的那枚骷髅勋章。四十名盾刀手企图阻止这个黑天国的挺进,可在这些士兵的背后有一双眼睛阻止了他们。
向听风不会错过这次难得的相会。自从魔女审判的多少个日夜以来他都在思考着,恶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种思考就像责问自己的良知一样,拷问着他灵魂里名为忠诚的东西。
他渴望着和恶鸦相会。“我们对陛下的忠诚就像植物根系的泥土。要兑现誓言剑下那无力的诺言,用一生兑现。”柳珅总督生前曾经如是对绿殇说过。“这条道路上,虽然只有灰色的阳光。虽然我们不会有翅膀飞翔。因为,他是吾等最珍爱的友人。这一生之间,我从未怀疑过自己。”
向听风也是一样。
但现在他的心在动摇,他双手沾满无辜者的鲜血,沾满仇恨与罪孽。然而作为王国叛乱者的恶鸦,却将他名为人性的感动再次唤醒。恶鸦如此高尚,像洞穿了黑暗的光,照在了他的脸颊。恶鸦能为了一个本该被处死的巫女而不惜生命前去搭救,自己却沾满了挚友的血污。高贵与卑劣,这对双生子如同缠绕骨骼的毒蛇,折磨着他的躯骸。“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该多好呢。”这是我生来的罪恶,无法被容赦的罪。
那是在千机王五年的冬末。冬神不紧也不慢,他走在这苍凉的人世间,带来了一颗会融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