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风暴前夜
“七夜大哥。”绿殇捧着温热的杯子,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住上这么好的房间,睡着柔软的甘国毛毯,喝着温和的牛奶。不必忍受着寒风的侵袭。只是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什么。这里是戈文领地不远处的小屋,是七夜藏身居所的其中一处。“枫炎他不会有事吧。”
“他可是恶鸦。”七夜在纸上画了一个小丑的图案。“受到诅咒的剑士,亡灵的代理者。他是黑天国。是审判之刃。”七夜披着那件有些发旧的棕色披风,戴着花边的圆帽。“放心他只是去送一封信,其他的事情我早已经安排好了。对付伊歌之主只是要做一些商业上的努力。这么晚了还不睡么。”
“我睡不着。能对我讲讲你的事情吗?”绿殇把自己裹在毯子里,即便是夏日,戈文领夜里的山风还是很冷的。“过去经常听枫炎说起你,所以对你的事,有些在意。”
硬币划出幽暗的弧光,落在七夜手中。那枚正反面都印着先王头像的银币十年前就已经停止发行了,七夜反复擦拭着银币上的灰尘。“嗯。”说的也是呢。七夜摩挲着手中的银币。没有人能成为一个人的全部,然而向往却不会消失。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僵硬麻木的渴求就会愈发地强烈。“我第一次在决斗场看到枫炎的时候,他披着破旧的布甲,拿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长矛。尽管被那巨蜥一遍遍掀倒,他还是一次次站起,他伺机等待着。”像一条毒蛇那样等待着机会。
就在巨蜥再次扑来时,他的长矛已经精准无误地刺入了巨蜥的下颌。银色的弧光在半空完成了华丽的轨迹。
七夜低着头,“他深深触动了我。一直以来那作为发配罪人的深渊之地都被人们看作恶鬼的摇篮。然而,无辜的人们即便忍受着世俗剑刃般的白眼,却依旧渴求着光明的世界。必须要改变些什么,乌克苏拉需要改变。当贤者王带着光荣和爱戴离开他统治了一生的国家时,他留给后人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贵族膨胀的势力,以及可怕的影响力。免除大部分农人的税收,导致乌克苏拉财政严重紧张。封锁乌克苏拉,流失了大量的商业贸易。”
“千机王虽然颁布了一系列的命令企图恢复王室的尊严,打通海外贸易。但他的努力最终证明是失败的,在圣山恩戈上贵族领主们抛弃了王国军队,让数万将士葬身恩戈。所以乌克苏拉需要一场自下而上的革命。让早已经事实上分裂的乌克苏拉重新组合起来。”
绿殇听得痴了。她想不到七夜会有这样的抱负。“但是四邻也对乌克苏拉虎视眈眈。”
“甘国没有这个实力。即便王室奄奄一息,也能轻松收拾羊背上的民族。东藩更不想出兵,他们想要的是伊歌自治领。山廷,山廷本来就不愿意打仗,他本身还面对着来自东藩的威胁。席国倒是有可能穿过血色走廊,夺取乌克苏拉边界的小块土地。席国之王器量小得可怜,对我们构不成什么威胁。”七夜的分析不无道理。“这是个用谋术编织的谎言世界。想要努力生存下去就必须懂得欺骗。”
就像硬币的正反两面。无论你如何选择,最终都只是徒劳。因为它的正反两面是一样的内容。
“如果成功了。七夜大哥会登上乌克苏拉的王座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经过一番沉吟,七夜给出了绿殇答案。
想要登上王位就必须要有背负起这个国度的决心。
“哦。我想七夜大哥一定是很想和蓝杦一起归隐终老吧。”
“不。”七夜摇摇头。那个婚约吗?“你是说我和她之间的婚约?那早已不奏效了。况且蓝杦从来就不知道她自己究竟和谁订下了婚约,我究竟是什么人,她亦不了解。在渐行渐远的路上,我所能做的只有祝福。”油灯燃尽了灯油,烛芯的火焰微微跳动了一下,随之熄灭了。
翌日清早,七夜立即把绿殇叫醒。他带着绿殇来到外面的树上,几刻钟后穿着红色制服的乌克苏拉军队搜查了他的木屋。那些粗鲁的军官到处掀桌子,把屋子弄得乱七八糟。最后那几个畜牲总算找到了有价值的东西,那就是七夜昨夜玩弄的银币。绿殇想下去阻止,七夜朝她使了个颜色:现在可不要轻举妄动。
“那可是七夜大哥最心爱的银币啊。”
“没关系,我还有很多枚一样的。”
既然王国卫队会搜查这里,就说明我们的行踪被人得知了。虽然不能确定对手是否精确掌握了我们的情报,但我敢确定,有人出卖了我。
离开戈文山地之后,七夜找到附近的一处洞穴。绿殇惊讶的是这里竟然藏着如此之多的易容材料,七夜把这些涂在脸上,很快展现在镜子前面的便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孔。这张脸看起啦古怪而狰狞,充满了怪异褶皱。“佣兵都是这个样子的。”七夜自言自语,并一边戴上破损不堪的手套。“而你。”七夜把一顶草帽扣在绿殇的头上:“作为我的随从时刻听候命令。我们得去趟东部,联络一下东部的起义者。”
列王城,绿殇想到了那个名字。乌克苏拉的王都。穿上这身衣服的七夜就像换了一个人,仿佛他真的是个精明老练的佣兵,而绿殇也竭力扮演得像个随从。“有的时候伶人会比那些真正的角色还要得人之心。”你可以化身千万的角色,掩盖住本来的自我。生活在面具下也有别样的快乐。
“记住,你要给别人带来欢乐就必须学会骗过自己。”
三天后他们经过了乌克苏拉大地的中央。绿殇看到了荆棘河最宽广的河段,湍急的水流轰鸣着从巨型岩石的缝隙里穿过。在荆棘河附近仍旧可以看到地下居民活动的痕迹,它们显然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领地。七夜说,对待地下居民并不一定要用鉄和血。他对拦住道路的地下种族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那些非人就很快让开了道路。
“你一定是使用了什么魔法。”绿殇很认真地说道。
“开玩笑。我只是使用了一些它们的语言,告诉它们我们只是路过的游人。”
“我几乎没有见过这样咆哮的荆棘河。”
“那是因为这里靠近荆棘河的起源之地。”
我记得戈文领地每年都有猎杀地下居民的任务,绿殇说。
“有些家伙的确比较讨厌。但毕竟只是少数。地下的种族无意侵犯地上的人们,它们想要的只是生存的空间。”七夜撒下一把黑色的树叶,那些地下的种族便蜂拥而上争相夺食。“如见了腐肉的苍蝇。”鬼才知道他在地上撒了什么东西。
“往生树之叶,乌克苏拉东部的一种植物,常年被当地人奉为树神。活得最久的据说长达三千年,在纪元开始之前它们就扎根在这里,直到类人的统治灭亡,它们也依旧存在于此。这些树见证着消逝的历史,照耀着未来的人们。”地下的种族对这种树的叶片情有独钟。七夜一边走一边撒下干树叶,直到两人看不见那些怪异的地下生物为止。
生活在地下的种族为什么会对这种地上的树叶感兴趣?绿殇不明白,然而若是仔细想来却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假设。“或许它们过去就是生活在地上的。”它们就是那些曾经统治过人类的类人。
“乌克苏拉的先驱王用火炮将奴隶主掀下王座。”而剩下的类人则被赶到了地下,经过数百年的演变,成为了地下的种族。
“原始林地。”绿殇既没有看到猎人的木屋,也没有找到任何人类活动过的痕迹。“这就说明我们有必要在林子里过夜了。”但愿乌克苏拉的王国士兵不要追来,我可不希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人头挂在列王城的城墙上。如果那个时候我还能看到的话。
潮湿的树林几乎找不到一棵干柴,光是站上一分钟就会浑身湿漉漉地难受,“就连夜鸟儿都少得可怜。”七夜解释:“但。”这是通往列王城唯一的道路。他找了棵树靠下,舒展着僵直的筋骨:“这时候,不知道蓝杦他们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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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以来,拔都以最快的速度将柯枝港的财产转移到了海兰乌拉的银行家手里。他总是有一万种办法把自己的劣迹藏起来,就像吃羊一样干净。蓝杦对此并不感冒,她觉得把银币埋进土里都好过交给那些家伙。“只要你把钱交给他们,他们就会千方百计替你妥善保管。”拔都解释道。
“如果他们想要私吞呢?”
“那么就意味着他们的生意日子到头了。对于商人来说,信誉比银币还重要。失去信誉的商人还不如一条无家可归的老狗。老狗至少还能在街头找点腐烂的食物,并且它在规矩觅食的时候从来不会被人打扰。而失去了信誉的商人,人们连一粒灰尘都不愿意与他分享。他在人们心中早就已经并非人类,而是禽兽。”
拔都背着手,蓝杦静静听着他的故事。老实说拔都这个人并不令人讨厌,相反他稍稍有一点吸引人的地方:尤其是吸引女人。
“我本来是雅尔甘家族的子弟。但我在家族里的继承权少而又少,更何况你也是知道的。雅尔甘家族一向都是以王国的护卫自诩的。他们每天都在出兵打仗,无数雅尔甘家族的子弟死在可怕的战场上。几乎没有人敢说雅尔甘的婆婆做错了什么,她确实在为家族着想,可她却忽略了我们个人的理想和自由,从来没有考虑过我们这些人的感受。”
拔都从怀里摸出一枚金币,反复抚摸了两下后继续对蓝杦说道:“雅尔甘·安策,也就是那个奉命出征赤桥城的家伙。他本来就不擅长带兵打仗,而且他的剑术也糟糕透顶,我敢打赌雅尔甘家族里他是最差劲的一个。他喜欢的并非战场,而是舒服的床。他被人算计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他一味地捍卫所谓的尊严,命令军队快速行进,自然会出现问题。他的渡河太不谨慎了,他的周围也没有能够劝告他的人。”
无疑雅尔甘·安策是个十足的失败者。
“所以我离开了我的家族,来到了这个被人称为不法天堂的地方。最开始来到这里是因为我的船失事了。所有的船员都葬身于大海,我一个人抱着一片破旧的木板从海上漂来。刚开始人们都以为是漂来了一具尸体,后来他们发现这具尸体还喘着热气。虽然意识有点模糊,我还是能分辨出自己身在何地。我用残存的生命伸出手,我想任何无助的人在生命将走到尽头时都会这么做,因为他们想要抓住什么,他们对生命还有自己的留恋,他们不想就这么消失、结束。每个人总是惊人地相似:在人性的方面。”
“是的。”蓝杦从后面轻轻抱住了拔都,她久久不愿意松开:“然后呢?”
“然后,我就来到了柯枝港,最开始这里是类似自由城邦的地方。没有统治者,没有所谓的秩序。我就在这座码头上给人当帮工。要知道我的技术也是不差的:给人修理船舶,擦擦甲板上的灰尘。因此我结识了不少船长。这些老船长对我也都很好。这些船长当时都是赫赫有名的大海盗,有些人甚至炮击过所谓的乌克苏拉总督府。”
最后一批货物被装上海兰乌拉银行家的货船。护卫任务自然由海岛领主们担任,同时他们也会监督那些商人。用卢斯船长的话说:“哪个有歹心的家伙不听话,老子肯定砍了他的脑袋去喂鲨鱼。”海兰乌拉的银行家表示,无论是什么样的货物他都有办法解决问题。“以我们商会的信誉担保。况且你们你拿走了我们的地契作为抵押。”
听起来很刺激。
是的,拔都继续说道:“我的师父就是一名寻常的海盗,他在船上为人们服务了很多年,到了晚年也没有在其中混出什么名堂。当时海盗们正在运一批货物,东西全部交给我师父来保管。他们约定好子夜时分出海,把货物运达东藩人的货船。然而出于一己私心,我的师父悄悄把一部分货物藏起来准备据为己有。在马上就要开船之际有人发现了其中端倪,于是我的师父就被他们吊在了桅杆上。对于海盗来说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
“他们把我的师父抽得遍体鳞伤,然后船长将一把刀送到我手上:‘这个人理当由你来处决。’这句恶意毕现的话语实在是聪明到了极致,似乎只有这样才算是合乎海盗的法理。但是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不存在特别分明的法理的。我至今也忘不了那个夜晚,海面上只有海鸥和其他怪鸟的嚎叫。悲伤的海浪卷着鱼儿驶向死亡的彼岸。我清楚地记得我在我师傅的胸口割了多少刀:一共五十二刀。但他还是活了下来。他被丢到了港口,无家可归。没有人愿意对一个骗子施舍,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时,是在一座贫民魔窟里,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但我却认为这是实在太过于凶残,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后来你当上了大海之王,就废除了这些不公正的做法?
“没有。”拔都苦笑着,“很多事情不是我的能够左右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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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物”的价值相当于一座城池的土地。然而拔都宁可得到一座岛屿,也不愿意得到这些不毛之地。但树海之国的人却把这些地方看作是丰饶异常的乐土。“见证一片土地是否肥沃,就要看它上面有多少树。海兰乌拉人的奇怪思想令人难以理解。”
蓝杦趴在码头上欣赏着柯枝港别样的景象。到处都有缺胳膊少腿的海盗走来走去,有身份的船长会随身带一只宠物。如果他有一只鹦鹉的话,那么就证明其地位非比寻常。因为这种鹦鹉来自鹰面岛,要花费数百银币才能买到。这时一位身上挂满了火枪和铃铛的水手叮当乱响地从蓝杦身边经过。她愕然了一下,瞪大了虎豹样的眼,脸部的肌肉纠结在一起,那表情不啻是看到了地狱里钻出来的鬼怪。
“说的也是呢。溪莱已经死了。”她自言自语,并笑出声来。
“怎么了?”
“只是想起了过去的一个家伙,那家伙是矩尺城工匠的儿子。被王国打断了一条腿。因为擅长使用火器所以加入了黑天国。在遭遇背叛时他挺身而出掩护我们,到头来不过是脑袋被挂在城墙上。”笨蛋。蓝杦低着头,悄悄揩去眼角渗出的晶莹。
要扩军备战就必须准备好给养。为了做好长途奔袭,拔都从海岸民族手中收购了大量的咸鱼。“为了解决水手的败血症问题,船上还必须携带桔草。这种东西只有东藩才有。”而从这里往返东藩需要一个半月。“我们当然不是从东藩人那儿买,海上到处都有我们的眼线。其中不乏有草药商人。”
“屋瑟。”绿殇想起了那位船长,他曾经为枫炎提供过草药。
“你认识的话就好了。”拔都感到惊讶。“海岸上的药草霸主,精通四国语言,航行在这样的海域总要有些看家本领。”
拔都从屋瑟那里订购了大量的火炮,以及硝石。柯枝港不产硝石,却有丰富的硫磺。制作火药必须要有这玩意儿,除此之外我们还需要一些医生。“不要求医术精良,只要会拔牙就行。”拔都半开着玩笑,他身边的副长把这些记录下来。“医疗剑士城中有多少人?”
“不到二十个。”蓝杦事先调查过。
“那么有多少人愿意来?”
“恐怕他们都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医馆。他们想做的只是安安稳稳躲在某个角落里,等待死神审判的最终到来。”蓝杦毫不客气。
“那就告诉他们我们会出高价。不愿意来的就绑过来。不管他们是效忠我还是效忠乌克苏拉,没有起兵之前我还是柯枝港伯爵。对了,最好暗中盘查一下柯枝港里有没有王国的眼线。”
北原远远地看着蓝杦,他这个人一向不喜欢发表自己的意见。此时北原一定觉得,现在出兵实在太仓促了。但这位大海之王应该有魄力带领这些人前往所谓的伊甸。海盗的话语是否可信,至今还是个谜。这时许多孩子从码头那边跑过来,他们围着了北原。这些生长在海边的孩子都很瘦小,他们也是头回见到这么魁梧的人。北原对这些孩子并不反感,他蹲下来任由那些孩子抚摸。
他们最惊叹的是北原的战斧和战锤,两把那么沉重的武器他却能双手同时运转如飞。“能教教我这个嘛?”他们用渴求的眼神看着北原,北原也没有任何办法:这几个孩子压根儿就不是练习锤法的材料。最后他给这些孩子每人发了一把短刀,“力量并不能完全解决一切,很多时候要依靠你的智慧。你知道刀子该用那里的部位杀人吗?”
孩子们想了想:“自然是最尖锐的地方。”
“聪明。”北原抚摸着那孩子的头:“那么你们知道刀子应该在哪里使用?”
他们的回答则千差万别,有个孩子竟然说要在月夜之夏使用,因为那样看起来更为潇洒。
“在背后使用。”只有一个孩子说出了北原心中所想的话语。
“你叫什么名字?”北原投去赞许的目光。
“不知道,我没有名字,单纯只是一个流浪儿罢了。”
安排一切之后,拔都舒了一口气。他和蓝杦一起躺在码头的木板上。“在大海的博弈里没有人是真正的赢家。因为风暴会磨平一切,只留给你最空虚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