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王六年,夏末。矩尺城。在已经被人遗忘的铺子里叶夕整理着发黄的纸片,溪莱的遗物中大多是这种发黄的图纸。王国卫队查抄了溪莱的屋子,却没有拿走这些工匠图纸。它们像壁画一样精美,静静躺在密封的漆匣里。“许多年来一直没有人回来过。”守屋人对叶夕如是说,“这么好的工匠铺子就这样荒弃掉,未免也太可惜。溪莱家一直都是这条街道上最好的工匠。人们总是很怀念那位先生,还有他制作的家具。可惜矩尺城却以欠税为由逼死了那位先生。那个晚上,溪莱先生的次子逃走了。”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打理着这间屋子,守屋人说道。“我和那位先生有些交往,所以一直都在这里等待着他的儿子回来。”
“溪莱。”叶夕从来不知道溪莱只是那个人的姓氏,“那么那位溪莱的先生的次子叫做什么名字?”
守屋人想了想。“应该是溪莱·游光。那天王国卫队打断了他一条腿。他们家族似乎并非乌克苏拉人,很有可能来自山廷。话说爵士大人也是来自外境的吧。”
嗯。叶夕点点头。七夜这次给他安排的身份是北都男爵,作为甘国人受封于乌克苏拉。
“过去溪莱先生经常帮助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也总把自己碗里的汤送给街上食不果腹的难民,在他自己尚且饥肠辘辘的时候。的确是个好人呢。”守屋人翻动着桌子上的那些书籍,其中有一本被水浸湿的账簿,上面记录着这家店铺十年来的收益。这儿除了值钱的东西被王国扫荡一空外,其他的基本都保持在原样。
叶夕在溪莱的房间转了几圈,找到了三本羞耻不堪的画集。令人有些惊讶的是这些画集全都出自卡伦士官的手笔。叶夕是在见到七夜之后才知道那些原始通缉令出自谁的手笔,据说宫廷看了那些通缉令甚至有意把卡伦士官聘为宫廷画师。但卡伦士官给予的回应是,他不会屈服于非艺术的势力。并表示前线更需要他。
“我不记得溪莱生前认识像您这样高贵的爵士,恕我直言就连本地的小领主都没有待见他的。”守屋人虽然对叶夕的身份表示怀疑,然而他的那枚印章郡主亲自验证过。这位北都爵士手上的戒指也是真的。
但叶夕一直没有回应守屋老人,他在屋子里反复踱步,并欣赏着这些源自于艺术的结晶画作。他在屋子里还找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火药,火绳枪零件,一些铅丸。看来溪莱的父亲也很喜欢狩猎,火药已经受潮了,火绳枪零件看起来还可以使用。叶夕着手把那些凌乱的火绳枪零件拼装起来,发现这些零件拼凑成的武器竟然还能发射。只是里面有很多部分严重磨损,应该会降低精准度。
守屋老人静静地看着叶夕表演,他确实是在进行一场表演,他用特殊的手法制造出许多令人咂舌的景象。叶夕甚至用这里的设备雕刻了一只木人。木人的样子活像个嗜金如命的土财主,那样子让人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想不到您还有这样的幽默。”
“算是一般吧。我的许多兄弟比我还懂得幽默的真理。如果一个人不能学会做些有趣的事情,那么他肯定就会陷入灵魂的动荡。你首先需要拯救自己的心,才能知道如何拯救这个悲哀的世界。”
叶夕望着从窗缝里挤进来的一丝阳光。“你觉得溪莱父子像是会反叛王国的人吗?”
“不觉得他们像叛贼。矩尺城的工匠从来都是中规中矩的,王国叫他们说一,他们绝对不会说二。”
只是这个世道太过于险恶,我们已经快要分辨不清自己了。
“您觉得这座屋子怎么样?”叶夕放下那些无趣的画册。卡伦士官的手笔委实令人心碎,灵魂画风看起来如同上个世纪的复古残骸。
“很不错的铺子。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好的木匠铺。”守屋人不知道叶夕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么从现在起这里就属于你了。很幸运。老伯。根据乌克苏拉的律法,为物主看管物品达三年以上者可在物主去世后无遗嘱的情况下继承其财产。现在这里已经是您的了。”
“可是他还有个儿子。”
“他已经死了。作为黑天国的成员,一年前被赤桥城处死了。”
这儿,真的属于我了?守屋人十分惊讶,他的嘴巴都快要掉下来了。如果不是他用手托住了那只可怜的下巴。
“是的,祝您好运。”叶夕拿起帽子,转身离开了满是木屑味儿的铺子。叶夕不明白七夜为什么要选择自己作为这里的代行人。印章是真的,爵位是真的,自己从来不曾拥有的虚幻之物一瞬间集满于一身。几乎所有见到叶夕的王国官吏无不低三下四,摆出谄媚之态。“北都爵士。因战功而受封赏的王国爵士。”七夜总是有办法完美地塑造一个英雄。就像他塑造枫炎那样,直到叶夕被推上枫炎的位置,他才深刻感受到七夜的可怕。
把一个盗贼出身的怪胎推上贵族的神坛,这需要一定的魄力和勇气。枫炎将七夜看作知遇恩人,而叶夕却感到了极度的不安。靠着七夜给予自己的凭证,他特地去了所谓的北都爵士的封地。然而那里的人都异口同声说他就是这里的领主老爷。属于叶夕的城堡里空无一人,但驻守的士兵也都无不肯定:叶夕就是这里的领主。
“这些文件都是真的。没错,您就是这里的领主大人。像您这样身份的人居然这么喜欢开玩笑,假装失忆可是不良的癖好。”高官厚禄,爵位。叶夕被这些突如其来的荣耀惊吓到了。
“这已经超出了伪装的范畴。没人会否认他们面前的这个人是一位领主,他们更不会相信这个领主居然是一位盗贼。”他心中只是有一分淡淡的苦涩,他不明白一向鄙视贵族的自己竟然也会在这样一个虚构的职位上洋洋自得,好像只要任何人沾染上那些华丽的辞藻,他们本身就会变得异常高贵。他们看起来像是乞丐,灵魂上却是贵族,每一个躯壳里都存在着一颗精金般的心。
七夜要求叶夕以北都爵士的身份在矩尺城煽动工匠等下层人民。但是叶夕并没有照办,怀疑是致命的伤痕。事到如今叶夕没有办法继续相信七夜。为什么赤桥城起义的时候,黑天国组织的领袖没有策划其他的起义。为何七夜自称黑天国的第二领袖,却从来不曾提起过第一领袖。怀着矛盾的感情叶夕逐渐地开始整理思绪。“在这个时候需要清醒的人来判断方向。”
他扮成密探在街头打听关于黑天国的民间传言,遗憾的是矩尺城的人几乎没有听说过黑天国。而那些胡说八道的说书人则说黑天国里都是些三头六臂的怪人,他们拿着水手弯刀到处杀贪官污吏。叶夕也没有打听到任何北都爵士的消息。
“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北都爵士殿下。依鲁·叶夕大人是吧。”一位佣兵突然勾搭住叶夕的肩背,北都爵士这个称呼之所以如此流行,是因为王国称北都爵士是个外国人。矩尺城深居内地,很少能见到外国的商人,所以见到外国人总觉得很新奇。“不过爵士大人和我们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
那是当然,东方大陆上的人都属于同一人种。光从外表上是很难区分的。倘若不是每个民族都有根深蒂固的特殊符号,人们几乎都没有分差,叶夕如是解释道。
“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吗?”
“您?天呐,我的老爷,您居然对我使用这个称呼,我不过是一个雇佣兵而已,除去背上的这把剑我连个乞丐都不如。您居然对我用您。”
“是的。因为就算是一棵花草也有它自己的尊严。”
喝杯酒吧,雇佣兵打了个响指:“我想爵士大人一定是十分豪爽的,人们都说甘国的羊毛,东藩的酒,青族的王廷,席国的手。”甘国的羊毛举世无双,东藩人尤其喜欢喝烈酒,乌克苏拉之王永远占据着东方最大的土地,席国的炼金士会造出无数天工机械。
“好。我请客。”
听说是叶夕请客,雇佣兵自然毫不含糊。他找了城中最好的佣兵酒馆,要了一壶价值一银币的酒,还有半只烤鸡以及三碟小菜。“我是矩尺城的屠蒙。很多人都晓得我们的佣兵队伍,它被人称为鬼魅。”只要喝上酒雇佣兵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开始滔滔不绝讲述他们的光辉事迹。叶夕耐心听着这个家伙讲述的故事。
“三年前,我帮助一位领主押送一批来自列王城的货物。说起来也有些奇怪,原本安安静静的货物突然间动了起来,原本运输的草药突然变成了人。活生生的人。”帽子的戏法,舞女的睡裙,有着女孩一样柔情的双眼,双手沾满肮脏血污。叶夕知道屠蒙讲述的究竟是谁。“乌克苏拉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屠蒙喝了一口烈酒,陶醉地闭上半只眼睛。
叶夕并不否认。“之后呢?”
“之后我把那个人带到了附近的山上。自此他消失了。”屠蒙举起酒杯,叶夕也举起自己的杯子与他相碰。“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吗,北都大人?”
“你说吧,我在听着。”叶夕淡淡开口。
“嗯,我就知道你们这些贵族总是喜欢听稀奇古怪的故事,这种事问我们雇佣兵再好不过。您知道黑天国?”黑天国,
“事情就发生在两年前。呃呃,好像是一年前。不管怎么样,也就是千机王五年,我们这些佣兵几乎都快忘记时间了。黑天国的审判者恶鸦刺杀了风岚郡柳珅亲王总督。那位终身亲王曾经是血腥镇压起义军的刽子手,黑天国作为反抗组织,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双手沾满血污的屠夫。然而他们却带走了一位亲王总督的公主,列王城方面也确认那个女孩的确是亲王公主。她叫做绿殇,极有可能是总督的私生女。也有人说她其实是东藩某个将军的女儿,不管怎么样,她确实出身高贵。可当向听风大人想要解救她时,她却拒绝了向听风,并且坚定地站在了恶鸦这边。”
屠蒙再次喝了一大口酒:“恶鸦,我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但我想他能让自己的仇人转而追随,一定有那些人追随的道理。扭曲着彷徨着的人间,有太多伪造的善良。人们使用谎言打招呼,用别人的语言说话。敢说出真实的人,他们身后的骨头都会绽放着灼目的光。”
绿殇。枫炎。叶夕努力回想着那些逝去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可是失去之物,还会回来吗?一个人如果对信仰产生动摇,他就会走向自我的真实。他不会再为那些虚无的东西所蒙蔽。
“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黑天国的领袖七夜出手了,他一剑斩断了向听风的右手。”屠蒙哈哈大笑:“想不到堂堂御前剑士次席也会如此狼狈。据说向听风连对手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好的。谢谢。”
送走了那位雇佣兵,叶夕就回到自己的寓所。一些趋炎附势的官吏很快就前来叨扰,不过门卫都毫不客气地将他们赶走了。这座寓所原本是矩尺城一位有头面的商人的,由于连年生意惨淡,所以急于向贵族廉价出手。叶夕仅仅花费了三百乌克苏拉银币就买下这座房子,但他并没有买下地契。那位商人认为自己在有生之年有足够的能力把屋子赎回来。
为了极力扮演北都爵士的身份,他特地以每个月五十银币的高价雇佣了一位精明能干的老执事。至于护卫,则都是叶夕带来的人。前面说过,他曾经到了七夜允诺的封地,发现那里的人都认为他就是那位未曾谋面的爵士。“以爵士印章起誓。这是真的。”
既然所有人都对自己的身份深信不疑,叶夕也就可以好好利用他们。他从封地带走了十个随从,其中八个人是战士,有一个叫做布拉的女孩,她女扮男装装扮成马僮。她认为跟着领主出去游荡一定会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叶夕发现后也并不反对。“布拉是什么意思?”
“那是我的昵称。buraki,意思是尘埃。”布拉仰起头,她说这话时脸上满是自豪。
“尘埃么,好名字。”叶夕顿首沉吟。她看起来最多十五岁,但列王城北部山中的孩子十一岁就能角斗野狼。
七夜一共给了叶夕三百乌克苏拉金币,以目前的市价折合两千四百乌克苏拉银币。叶夕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布拉端来一碗有着土腥味的茶。由于叶夕身边没有女人,她就自诩是叶夕的女仆长,叶夕则对她说:“下次泡茶时,记得把手洗干净。”
列王城山地的人有着做羹汤从不洗手的好习惯。由于彻夜难寐,叶夕开始翻阅书架上那些无聊的羊皮卷。这里原先的主人充满了恶趣味,书架上到处都是解剖动物的残忍图集。(后来叶夕才了解到,那是一门叫做解剖学的高深学问。)
他欣赏着原先主人留下来的收藏品,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各国的武器。除此外还有不少怪异的破损人偶。他不明白这些狰狞古怪的人偶有什么值得收藏的价值,有一次他摆弄人偶时还被人偶嘴巴里吐出的针刺破了手指。“典型的恶趣味。”叶夕自言自语,并将那些人偶统统丢到废物箱子。
这时一阵嘈杂的怪响占据了夜空的寂静,叶夕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管家也不晓得,矩尺城向来都有夜禁。王国卫队也不会轻易出动。叶夕感受到脚下大地的颤抖。
他能听到街道上鞺鞺鞳鞳的马蹄,以及军官挥舞鞭子驱散行人的声音。
“布拉。把马牵出来。我要出去看看。”
“或许只是王国卫队追捕某个不法之徒。”老管家提醒叶夕不要插手王国卫队的事情。
但叶夕坚持要出去看看。他换上便捷的马装,披着褐色的披风。他带了一把佩剑,手斧斜斜插在腰带上。四个随从跟在叶夕后面,都带着短剑和短口火枪。
声音从老街附近传来,那条街道是矩尺城木匠聚集的地方。远远就看到一群人在那里愤怒地呼吼。叶夕扒开人群,卫队队长正扯着喉咙对人群怒吼。“滚开。王国有权对遗产征收税费。”
“发生了什么。”叶夕骑着马冲到王国卫队中间,那位队长正用鞭子狠狠抽打着守屋人。叶夕记得那个替溪莱看管老屋的老者。
“原来是北都爵士大人。启禀公正的爵士。这老头儿拿着一打文书宣称这铺子已经归他所有。然而他却不肯缴纳税费。这群刁民就是缺乏管教。”那位队长骂骂咧咧,“只是想不到竟然惊动了在本城做客的爵士大人。像您这么高贵的人不该亲临此处。根据新的税法,他需要缴纳相当于铺子三分之一价值的税费。然而他却不愿意卖掉铺子来抵税费。”
“到底是怎么回事。乌克苏拉什么时候要缴纳如此高昂的税费。”叶夕淡淡开口:“他需要缴纳多少费用,都由我支付。这个人是我的熟人。”
“这可不行。”卫队队长摇摇头,“您不可能支付所有人的税务。即便是爵士也不能破坏秩序。”说着他抡起鞭子抽了一下守屋人。
“太过分了!释放那个人!”
“王国卫队给我滚出去!”人群不断发出抗议。
卫队队长挥了挥手,一位火枪手立即开枪警告。几十个士兵拔出刀剑指向人们。
“你这是什么意思?”叶夕质问。“你难道想要镇压手无寸铁的平民?”
卫队队长朝着地面啐了一口。“您也看到了。他们不是平民而是暴民。您也没有权力命令我。这儿不是您的封地,而是矩尺城。我尊敬每一位爵士。”
“但他们和我一样值得尊敬。”叶夕毫不客气。“每个人都有一颗高贵的灵魂。”
难以置信。卫队队长将剑锋对准了叶夕,“我希望您不要挑衅我的底线。”
叶夕的随从也都剑拔弩张,他们随时准备与卫队决战。
“同样,我也不希望您挑战我的极限。”叶夕一把抓住卫队队长的手腕,无形的锁链紧紧扣住了那家伙的躯壳。几乎一瞬间,叶夕已经将刀子递进了那家伙的胸膛。周围的士兵根本想不到爵士会杀卫队队长,叶夕拔出刀子走上前拉起地上的守屋人。士兵将叶夕团团围住。
一个士兵走上前与叶夕斗剑,可惜他的剑术实在差劲得要命,叶夕轻灵的剑术很快就从他的招式里找到了破绽。叶夕从破绽里钻进去,像条毒蛇在其中盘舞。接着他剑光一抖,嵌入那名士兵的手腕。他捂住右手,疼得在地上打滚儿。
周围的人群里响起一片喝彩,“王国的狗儿们从这里给我滚出去!”他们拿起手边的砖石,不过这些人没有立即把石块投掷出去。士兵们和平民怒目而视,他们彼此都希望对方能够退让,可现实却是他们双方都不会让退一步。
“您是在与乌克苏拉为敌。”他们不安地说道,叹息的风声从他们耳边刮过。
“没错。”叶夕完全忘却了七夜对自己的命令,他厌倦了受七夜摆布。“从现在起,我将在矩尺城起兵。愿意追随我的,我将给予他允诺的自由与公正。你们难道只会欺凌这些手无寸铁的人吗?”
围攻叶夕的士兵碍于愤怒的人群,他们裹足不前。面对着矩尺城的百姓和这个北都爵士,他们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手。
“把他们统统缴械。”叶夕舔着刀尖的血:“我们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