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列王城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繁荣的地方,亦从未思量清楚,造物者究竟是怎样把如此精致的翡翠镶嵌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之上。它坐落在险要隘口的背后,向我展示着某种神奇的力量。这里有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有迥异风俗的人们。随处可见商会的行商,以及达官显贵。繁荣,富饶,以及无法抹杀罪恶,错觉般交织在一起。在如此接近天空的地方,心却是如此孤单。
有位夫人牵着一匹骏马从身边经过,她绸缎的马装如金色的太阳耀眼。马匹的每一根马鬃似乎都进行过精心的编织。好美的人啊,像蝴蝶一样游荡在花的香气中。
————摘自绿殇与卡伦士官的谈话
那是我第一次来到列王城。
千机王六年,冬。
马队经过悬崖高大的阴影,闸门随之关闭。这座曾经阻挡了无数侵略铁蹄的城池,却挡不住狂虐的暴雪。它有尖锐的牙齿和锋利的指爪,能把这国度的胸膛剖开,洗刷掉肮脏的虚伪。尽管王国各地起义不断,列王城却依旧保持着它独有的和平。整个王朝的中枢,所有帝国的财富都集中于此。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帝国敏感的神经。
七夜披着厚实的斗篷,走在马队的最前面,绿殇穿着旧皮袄夹在马队的中间。和七夜一起骑行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列王城的审判之刃,夜行天。这个恶魔般为人们所敬畏的名字,始终镌刻在死亡之神的石柱上。他先后刺杀过十九位赫赫有名的大领主,其中有一位就是摄政王贾珙。那位摄政王企图通过殇之王把持乌克苏拉大政,结果不到一个月就被夜行天刺杀。
所以千机王才能如此轻易地夺取王位。风雪漫天卷地袭来,冷飕飕地割在脸上。经过列王城外围的要塞,很快就看到了巍峨的王城高塔。那里是王族训练御前剑士的地方,所有的御前剑卫都在那里接受契约的洗礼。“只不过很少有人能够真正操控内心的巨兽。”夜行天提起那里总是带着一丝不屑。
“别忘了,你也是御前剑士。王国并不缺少你这一条忠心耿耿的猎犬,至少你比起那些猎犬来说算是其中的佼佼者。当初你为王国暗杀那些善良的人们时,可曾想过自己会被戳着骨头谩骂。”
“我受够了。”夜行天喝了口酒,“去过恩戈的人就该知道,荣耀什么的都是虚无的幌子。我只看到在恩戈的席国人面前,领主们的军队一溃千里。他们把王国的卫队弃之不顾,乌克苏拉看起来足够强大,像头张牙舞爪的猛兽。然而这只猛兽早已被人从内部肢解了。”
七夜静静地听着夜行天发牢骚。至少这个家伙现在只是个喜欢发牢骚的怪人。这时夜行天注意到了绿殇。
“这就是恶鸦从风岚郡带走的那个女孩?”夜行天皱起眉头,他显然嗅到了绿殇身上的剑魂士味道。
七夜摊开手,带着那副欠揍的表情:“嗯,狗狗总会比主人先嗅到危险的气息。”
“列王城不是戈文镇。”像她这样大摇大摆 走在街上,死亡的妖精很快就会找上门。夜行天总是认为剑魂士会被人盯上,可七夜却认为王国的鼻子远远没有那么灵敏。
他让绿殇把耳饰摘下来,然后在她的剑鞘上镌刻了三道类似炼金术士的阵法。绿殇发现自己的气息被完美地隐藏了起来。
七夜告诉绿殇,“夜行天最为擅长的是隐遁。剑魂十一阶梯的高手,过去曾经是王国卫队的暗杀队成员。”
“那为什么夜行天大哥要离开王国卫队?”
“因为他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他渴望着光辉的世界,然而他的生息只会消亡的寂灭的暗色之间。禁止接触,这是暗杀卫队的律法。”
我们要去谈谈草药生意,七夜说。药草商人永远都是永恒的话题,只要战争存在就需要大量的药品。伤寒,疟疾,以及梅毒,这些侵蚀着士兵的可怕之物从先驱王时代始就是致命杀手。
绿殇从来不晓得梅毒是什么东西,七夜告诉她究竟是怎么回事时,她的脸立刻涨红了。
“除了药草之外还有武器,生铁,女人。”夜行天翻了翻白眼。
女人?
“随军的军妓必不可少。否则士兵一定会对平民做出可怕的事情。当初乌克苏拉攻打安诗男爵就是因为梅毒问题而败退。直到安诗男爵被流箭射杀,趁着安诗内部混乱,乌克苏拉才得以攻克安诗。”
“那我们和王国卫队还有什么两样?”绿殇气愤地说道。
“我们当然不会去掠夺,而是从奴隶贩子那里买。东藩和山廷都有合法的奴隶贸易,我们向她们保证,战争结束后新的乌克苏拉会保证她们的权利。对于她们而言,这是获得自由的途径。我们别无他法。”
夜行天把她带到一座破败的老屋,这儿也是他们藏身的地方:“如果没有疑问的话,就老老实实呆在这儿等我们回来。”他们吩咐完就离开了,在王城必须时刻小心翼翼。
老屋的外面是繁华的街道,它像一个佝偻老人坐在一群堂皇的富人中间。屋子里到处都是折断的长矛和破烂家具,垃圾堆里随时可见饿死的老鼠。咬剩下一半的苹果已经被冻僵了,牙齿几乎不能伤它分毫。清澈的阳光穿过屋顶的孔洞,乱洒在地上。好在火炉还算暖和。
“活像个拾荒人的屋子。”绿殇找了个靠近火炉的地方跪下祈祷,这儿甚至没有椅子和床。她不曾相信过任何神明,然而此时她却默默地向着某位幽暗中的主宰虔诚祷告。为了枫炎,为了七夜,还有其他的伙伴们。“至少,该告诉我,怎么做吧。”
*****
灰色的秃鹫从天而落,列王城的宫殿落满了羽毛和灰尘。奕明香虽然讨厌这些山地的怪物,却只能忍耐着千机王的仁慈。每一次千机王离开宫殿总会把大小事务全部交给自己,堆积如山的问题,乱七八糟的税收,还得时时刻刻忍受着奸佞小人的叨扰。
老实说奕明香极其讨厌这项工作,然而千机王君烨却经常莫名其妙消失。从昨天夜里开始她一口气处理掉了五百多封信件,由于太累了就直接伏在案上睡了一夜。这些信件里有一半是歌功颂德的废话,不过由于是那些领主贵族的信件,所以奕明香必须一一拆封,然后以千机王的名义扣上印章。
多年在乌克苏拉王宫生活的经验让奕明香学会了使用宫廷敬语书写乌克苏拉文字,但她还是更擅长东藩文字或者伊歌文字。
大主管屋烛则押韵着说道:“多好的陛下啊,后宫从无一人。即便是几个月不归,也不必担心鬼混。”
“以及最近矩尺城一系列起义。”向听风不忘记提醒王后大人。虽然他的那只手已经被截断,无法继续担任御前剑士,却仍旧担任着王国的准将职位。
“我知道了。”奕明香几乎快要睡着了。鬼晓得陛下什么时候回来解救自己,按照乌克苏拉的律法在帝国皇帝不在时,可由王后或内阁宰相代理。然而面前这位大总管出身的宰相,几乎完全没有处理朝政的能力。“我觉得,我该登上王位,然后把他打入冷宫。”
向听风笨拙地用左手摩挲膝盖上的长剑,他随时准备保卫王后的安全。“没办法,陛下在计划着更重要的事情。”
“如果他不是一位君王的话,他就该对我负起责任。成为王后这么多年居然还是处女之身,那个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奕明香端起茶杯,放在口边还没有下咽。
就在这时屋烛送来一份伊歌自治领送来的信函。他紧张地看着奕明香额头上每一颗汗珠,屋烛隐隐约约意识到有不妙的事情发生。“我们与伊歌的贸易结束了。伊歌之主反对乌克苏拉与伊歌自治领的固定香料价格,他们选择了东藩和甘国作为新的贸易对象。”
草药商人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慷慨,由于王国禁令,他们不敢轻易出手货物。但投机的商人总会出现,七夜花了好大力气才找到一位愿意资助黑天国的药草商人。
他提出要由他垄断新王国时期列王城的草药生意。
“你这吸血虫。但愿青神把你葬送。”夜行天按捺住火气。
“各取所需而已,你们也看到了王国虽然外强中干,但东部地域永远牢牢抓地控制在千机王手中。西部军队想要进攻列王城更是难上加难,他们被阻挡在了安诗。镇守安诗的狄烈之狼没有那么容易对付。”狄烈之狼指的是狄烈家族的狄烈•铮,也称郎铮。
狄烈原本就是狼的意思,所以狄烈家族的历任当家人都被称之为狄烈之狼。而这位狄烈家族的少主人自二十岁接管家族至今五年来,一直以凶狠果断著称。正如狄烈家族的家训所说:死亡高贵于苟存。
他历经数十场战役,每一次他都身先士卒。
“狄烈之狼是个可怕的角色,而且我这里还有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七夜询问道。
“抱歉。二百银币。”这个家伙提到银币两个字顿时眼睛就亮了,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是个错不了的主儿。
七夜满不在乎地丢给他一个装着三百银币的袋子。但这个奸商仍旧执意先拆开袋子,然后一个个清点里面的硬币。他数着钱币就像梳理他爱马的马鬃,是那么仔细入神,似乎全世界所有的事情全部都被他彻底抛弃,眼前只剩下这些诱人的美味。
“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了吧。”如果这个混蛋胆敢诓骗自己,七夜肯定先砍了他的脑袋。
“七夜大人就是爽快。那就是:现在千机王并不在王宫里,奕明香才是您真正的对手。”
绿殇躺在僵冷的地毯上,她不知已经过去了多久。昏沉的夜幕将光明之神堕入深渊,主宰了伤痕累累的人世。夜行天回来后叫醒了昏昏欲睡的绿殇,告诉她七夜已经回去了。黑暗中闪烁的磷火萦绕着每一件破损家具,绿殇甚至觉得只要用手轻轻触碰,它们就会变成妖怪开口话。夜行天将熄灭的火炉重新加满,修补了两处屋子的破洞。他把棉被撕开塞进门缝里御寒。
“夜大哥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吗?”
“老鼠总是会躲在阴暗的地方。”
“可夜大哥不是老鼠。”
“但和老鼠并没有什么两样。”夜行天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在王国卫队的暗杀团里,他们睡的是石头,头顶即是恶意毕现的天空。甚至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然身处狼群。“有的时候狼比起人,算是仁慈多了。”你的兄弟或许会提着你的头颅去领赏,可狼只是为了满足饥饿的需求。再没有什么比起自然的生理欲望更为合理,正义。如果谁说追求自然的生理是一种罪恶,那么就该让他到这种地方常常凛冬的滋味。
夜行天脱下外衣,反复擦拭他的佩剑,他的双手反复抚摸着寒冷的剑刃,直到他的手指被割开裂痕。裂痕很快就愈合了,夜行天蘸着指尖的血慢慢在地上勾勒某个图案。
“剑魂第一阶梯,还真是个棘手的累赘。恶鸦那里难道就没有更厉害的刃卫?”
“他本身也只是剑魂第二阶梯而已,况且我本身也不是刃卫,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绿殇裹在毯子里,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冻僵了。火炉多少让她恢复了些许知觉。
你乖乖躺下就是了,他说。“我可不是恶鸦那种优柔寡断的人,如果你妨碍我们,我保准儿把你送到王国断头台上去。让向听风亲手砍了你的脑袋。”
向听风大人才不会那样做呢,绿殇心中暗自嘀咕。
“恶鸦他怎么样了。”夜行天低着头玩弄火炭,“还是老样子吗。”
前不久七夜派他去伊歌了,绿殇回答。“现在应该快回到乌克苏拉了。风雪会阻断山路,即便是东藩人的铁骑也不得不在乌克苏拉的冬天停下步伐。”
“为冥神伴舞的角斗士,竟然也会反思自己双手的罪恶。不过他本来也是这个样子的,宽恕,杀戮。无数奇怪的感情复杂交织在恶鸦身上。他相信七夜就像相信自己的灵魂。”
剑魂士的意味,“荣耀,虐杀,命令,服从。沾满仇恨的工具,乌有温存的理想。当一个剑士老去,他浮现眼前的将是鲜血淋漓的厮杀,横尸遍野的战境。那没有光荣,仅仅是永恒的失落。在身后够默默地忍受着世俗毒牙般的讥讽,为自己的卑劣流下悔恨的泪水。”
不,不是这样子的。绿殇摇摇头。“枫炎憧憬的从来不是这样的故事,枫炎,北原,蓝杦,叶夕,还有溪莱,沉默的托雷……只要有他在的地方,总是会充满了欢笑。帽子的戏法,舞女的睡裙,剑士的鲜血,那些能镌刻在骨髓里的惊奇。和他在一起让我第一次觉得有了活着的尊严。”
“你喜欢恶鸦。”
我不否认,绿殇说道。“他会娶我,赌上阿尔哈图家族的荣耀之名。”
阿尔哈图?夜行天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他的笑充满了惊悚和恐怖,像是活死人在低吟。他了解恶鸦,更知道那家伙的脾性。“在此之前,我希望你还是老老实实睡觉吧。你对他的用情至深我已经体会到了,他若是真的说要娶你,那就一定错不了,恶鸦说到做到。等到那个时候,他还能活着的话。”
翌日夜行天带着绿殇在老屋里会见了黑天国的成员,这些人来自列王城的各个阶层,各个行业。其中有年过五旬的海兰乌拉传教人,也有看守城门的王国士兵,当然也有不满千机王统治的小贵族。这些小贵族通常都拥有巨大的机械工坊,千机王的工匠法令让他们极度不满。他们并非大土地的拥有者,这道命令无疑截断了他们的财路。正因如此他们才更愿意资助黑天国。
绿殇惊讶地发现原来黑天国竟然有如此庞大的基础,它的根基深深扎入乌克苏拉这具病态巨人的血肉。“枫炎没有这么多人。跟随他的充其量只有三十个。”
“那是因为他不喜欢把不相干的人拉扯进来。况且西部没有人愿意真正反抗那位王座上的主宰,除非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夜行天将一系列指示下达给这些人,他们各司其职监视着千机王的一举一动。然而即便是王宫侍卫也从来没有见过千机王,“连影子都看不到,更别说探查情报了。”一位王宫侍卫小声说。
夜行天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嗯。据我所知,一直以来都是奕明香王后和屋烛宰相,也就是屋烛大总管,他们一直**朝政。至于千机王本人,似乎已经消失若干个月了。那位宰相实在不像宰相的样子,他的才能充其量就能当个太监的头目。不过自贤者王以来乌克苏拉便没有了太监,屋烛本人自然也不是。”
“奕明香王后才是宫廷里真正的陛下,可她面临的却是个烂摊子。这些话我是偷偷听到的,那就是即便是王朝当中,也并非铁板一块。目前支持王室的只有厉家,雅尔甘家,以及狄烈之狼。其他的家族似乎都在隔岸观火,厉家掌管的水军,雅尔甘的剑盾兵,狄烈之狼的骑兵军团,这是支撑着乌克苏拉的蓬草。”
千机王君烨并不在列王城,他会去哪呢?夜行天越来越搞不明白自己的对手。“这件事放在一边不谈,绿殇,你对他们讲讲恶鸦的事情。”
恶鸦,这位声名几乎比肩夜行天的审判之刃早已被所有的黑天国成员熟知。在刺杀柳珅总督之前,恶鸦还一直是默默无名的一位审判者。“嗯。七夜派枫炎去了伊歌自治领,以现在的情报来看伊歌之主似乎已经与乌克苏拉断绝了香料贸易。商队们说,伊歌之主还派人封锁了国境线,打算自立为王。”
那么,尊敬的刃卫大人,恶鸦大人还要多久才能回来呢?这些人迫不及待问道。
“我并非刃卫。不过我可以确定他已经向列王城行进了。”绿殇自己也没有底,但夜行天的眼神却告诉她:自己的直觉没有错。
并非刃卫!这些人不免抖擞起精神来。“那么我猜就一定是恶鸦的未婚妻了。”一个矿工揩去鼻尖上的灰尘。
小领主们更是在意这种话题,“到底是不是呢?”
“嗯。算是吧。”
“那么我们可一定要参加恶鸦的婚礼,只要打败了千机王,结束这场战争。”
伐木工抢先着嚎了起来:“到时候一定要让七夜那个混蛋买单,我想吃全羊大宴。”
所有的人都开始哄笑起来。
绿殇尴尬地笑着,就在这时夜行天警告他们安静。他们纷纷半跪下来,有的把耳朵贴在地上。“是马蹄声。”
“会不会是马车的声音?”
“不,是马队。无数的马,有节奏的行进。”夜行天悄悄把窗纸捅破个窟窿,他看到了载着辎重的马队。御前剑士浩浩荡荡行进在列王城的直道上,每排十个骑兵并行,总计约有三千余人。除此之外还有无数的辎重队伍跟在后面,看起来总约有八千人。
“他们要去什么地方?”夜行天看着众人。
有个绅士终于慢慢吞吞地举起双手,他一直都想要开口却没有机会。众人这才发现他口吃严重。“夜夜夜行天大人,据说,矩尺城,城,有叛乱了。为首的人是一位叫做北都爵士的家伙,爵士爵士爵士,叫做北都叶夕。”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乌克苏拉还有这么一个爵士,夜行天似乎并没有听说过。
“据说是一位异域的爵士。”七夜略带着讽刺的意味。他原本是派叶夕到那里发展黑天国的成员,然而他却在那里弄出了更大的动静。一滴水落入大海,很少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