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丁远这两天觉得师父一直不大正常,他神色总是恹恹的,看起来整个人也没什么精神。每天从床上一醒来,也不喊着要吃饭要上山要采药要逗弄小狐狸,只一个人踩着个凳子,噌噌地给自己刨棺材。
原本很多地方都有这种习俗,丁远看了本来没放到心上,可是当那棺材渐渐地成了形,他这才觉出些悲恸来。
于是趁着春月初始,他跟衙门告了几天假,专程在家里守着老头儿。他在华一刀身旁打拳,耍剑,偶尔端茶倒水,日子又和从前一般自在了。中午鸿福楼的小厮送来了几张饼,说是老板娘亲自下厨做的,听说是给老头吃的,顺便又带了一些滋补的汤汤水水。
和奇珍异草打了十年二十年的交道,华一刀对什么红杞野参山鸡熊掌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是对那豆渣葱油饼还新鲜些。他让丁远接下了,给人家回了一朵美容养颜的冰雪莲。透明而发凉的莲花瓣微微垂坠着,好像脆弱的一朵玻璃花,那小厮抱在怀里推脱也不是,跑走也不是。
"这么贵重的东西交给小人……"跑腿小厮欲哭无泪。
"我师父既然给了你就拿着吧,路上小心些跑动,一般不会坏的。"说话间丁远腾出了那个饭盒,替他把那雪莲装了进去。
这么看来,师父这两天的家产都分得差不多了。两瓶敷凉退热的蛋黄油送给了打铁的唐铁匠,专治跌打损伤的荨芝白药赠给了葛秋,补脾养胃的山楂消食丸托人送到了宫中,连剩下的一筐温补安眠的薰衣草灯烛都送给了卫深。
再有病人来讨药的时候,华一刀去柜里翻了翻,最后只好写了个药方给出去了。那病人颇不可思议地急着拿着方子去药店里检查,生怕这个江湖郎中把自己给偷害了。
"唉,什么独门秘方,不过是些身外之物。"他叹了叹气,闭着眼坐在院中晒太阳。聂姬摇着尾巴走过去,伏在他脚旁。
丁远替他盖了一块毛毯,正好护着他短小的双腿——也不知道是因为毒药的药性,还是他年纪大了,那腿看着比以前更萎缩了。
"师父,你那个需要炼九九八十一天的什么珍丸做成了吗?"他想起两个人初见的时候,老头站在山崖上一跳一跳的。那时候他不是他口中的傻徒弟傻小子,而是听起来十分威风的"少侠"。
"傻徒弟,那叫九合鹿珍丸。"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和手指差不多长的小瓶子,上头塞着一块红布。
"三个月前就做完了,就是没找到需要吃药的机会。"他有气无力地望着那白瓶,这东西可是世间仅有的一瓶呢!
丁远也来了兴趣,这瓶九合鹿珍丸究竟有什么用呢?
"相传在某个流水环绕钟灵毓秀之处,有一团神之气息,得到神祇庇佑的人能够吸收真气,武力大增。"说到传说,华一刀的眼里有了光彩。他忘了这是何时从何地听来的,但他一直对此深信不疑。
余光瞥见傻小子虎视眈眈的眼神,他喊了一句"罢罢罢,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东西就送给你吧!"
丁远得了这灵药,心里开心得不行。也为了师父终于来了精神,他自告奋勇去替师父炒菜吃。
"远啊!拿着这药可得记住了,举头三尺有神明!若是为了一己之私,这东西不用也罢!"华一刀躺在摇椅上,睁眼望着天。虽然不知传说中的创世之主在何处窥伺,不知这天这风这水这人哪一个是他的眼,但,风水轮流,因果循环,年轻人又一色地清高自傲,为人处世有所忌惮总是件好事。
丁远把那饼切开放到油锅里遛了一圈,接着又把那雪白的汤水用砂锅温了一温。
"趁着今儿个是桃花节,去城里买一些黑木漆来。"老头子闭着眼吩咐。
丁远应下了,接着去屋里搬饭桌出来。今日云淡风轻,正适合从外面晒日头。他熄了炉火,空手把滚烫的砂锅抬到饭桌上。
"师父,吃饭了。"他走到师父身边,用衣服擦了擦手。小狐狸不知何时扑在了老头的身上,丁远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把它抱起来。
可聂姬不愿意,它的四只脚紧紧扒着老头的衣服,背因为他的力气呈一个奇怪的弓形。
红狐狸扭头看了他一眼,它滚圆的眼里蓄满了眼泪。
丁远放下狐狸,搭着师父的手摸了摸脉搏。
一片平和。
他一下子跌坐在地。
春月初九是普天同庆的桃花节。桃花桃花,听这个名字也知道是一个属于女子的浪漫节日。这天出嫁的女子要领着官人提着礼盒回娘家,带的礼物越多说明自家闺女越受重视。没出嫁的待在阁中的则要去城里参加一些灯谜大会面具大会什么的,争取在灯火阑珊处偶遇自己的心上人。
男同胞需要考虑的更多一些,给丈母娘带什么礼物?金钗玉钗还是手镯子?给老丈人带什么酒?女儿红花雕酒还是老堂春?也有一些精明的,趁着今天就把亲成了或者把婚事给定了,这样下次夫人说过纪念日的时候就能和桃花节合并了,再不用格外费心绞尽脑汁一次。
苦恼的事从来都是更高位的人考虑。桃花节的各种大会总不会凭空生出来,没有那么多书呆子突然想通了放开了去街上摆摊卖对子卖灯谜卖面具。即使是一些着急找姑娘的男青年,也只会打扮得人模人样的去大街上来回晃荡。
桃花节要是冷清了,人们就会把这件事归结到国家的没落上来,也不管是不是真没落了。这就是民怨,百姓不讲理,因为他们就是天理。
韩灵素头疼地划着桌上的街道图,"顺子,去双笙街看看我前几天要的桃树安置好了吗?昨晚叫人喷了催花药,今天究竟开没开?"
殿下立着一队衣着青绿的小太监,为首的那个听了她这话,拱着手慌慌忙忙地应了跑出去了。
韩灵素撸起袖子,拿起了吏部的文书,大禹国成人的男女约摸三十万有余,扣掉那些路途偏远的,今年大概有小一万人来城里看花放灯。
"花灯够不够?找几个人去枯草河跟朱雀桥向行人发灯,再找几个手艺人去旁边现做。总要给他们留口饭吃!"
第二名太监也拔着小短腿跑了,还差点被门槛拌了一脚。
"这个,这一块儿给我聘五十个小贩,二十个卖字画,二十个卖面具,剩下的卖糖葫芦糖人糖炒栗子卖什么都行!玄德,你去!"她说话像连珠炮一样,比往常更雷厉风行。
大殿中静了一会儿,韩灵素抬头看那玄德太监,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没有动。
“公主”细看时才发现他的腿直抖,脸苦得看着都快吓哭了。
“有话快说!”韩灵素冷着脸发火,现在这个点儿磨蹭吞吐就是在要她的命啊!且不说这几条街从头到尾的摆设,光是那几棵将开未开的桃树就寻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在一家僻静的山寺里头找到的。王兄嫌麻烦一直不肯改历法,还借口说是七国同庆的日子,不能他自己坏了规矩。其实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放眼看去哪一国的公主还跟个红娘似的,闲着没事儿替年华正好的公子小姐扯红线织毛衣?还不是因为父王当年不愿意雨露均沾只生了他两个,韩沉这个王世子也传了先帝的臭脾气非佳人不迎娶导致这种琐碎的国计民生只能落在她一国公主的肩膀上?
眼见这怒火越烧越旺了,她将手里厚厚的文书朝桌上一砸,“有屁快放!”
殿下面一行人忍着笑,有些脾气大的也是敢怒不敢言。恶人当道,比得不就是一个谁声音更大,地位更高?
“公主,咱们去哪里弄这么多书画再说了,再说现在去哪里找那么多人?”那太监是别的宫里新来的,这事儿本来放到他身上就有难度,再说他这话也不无道理,两三个时辰弄完这么大的阵仗几乎是不可能的。
韩灵素默了一阵,突然摸到发髻里的一支钗,有了!
“小朱,你同玄德去找新上任的星司,就说公主有令,要他写桃花节的字谜。能写多少写多少,写完全部挂在这条街的摊上。你不是说找不到人吗,叫江星司替你找!就说管两顿饭,问问他手下那些小孩儿干不干!”那姓朱的宫女儿要引着太监去了,韩灵素抬眼一瞅,那太监居然还赖着不走。
“你有事好好说,我不骂你。”她叹了一口气,罢了,人家才刚进宫就遇见她这种大魔头,总得有个时间缓一缓劲头。
“回,回公主,奴才不叫玄德。奴才叫玄真,玄德是东宫殿里贴身服侍国君的那位。”他说完话又紧闭着嘴低下了头,他说话时数一数二的心直口快,听说这位公主脾气也是数一数二的火爆,不知道公主会怎么处置他。
“扑哧”坐在高出的少女一笑,这股认真劲头怎么就这么眼熟呢?“玄真是吧,我记住你了,先随小朱去把正事儿办了吧。”
玄真忐忑地摸了摸头,不知道她这句记住他是件怎样的事。但没有当堂处罚,应该算不得是件坏事吧。殿下的众人也摸不着头脑,韩灵素咳了一声,又往下支使道,“剩下的那几个,快点去找一些红色桃红的灯笼到枯草河边上给挂好了,尤其是那座未央桥,点缀得好看些,那里可是情人儿的好去处。”
“花灯呢?花灯准备好没有?找一些侍卫去河下游守着,到夜里看着该捞的赶紧捞起来,不要坏了枯草河的水,过几天还要浇麦草用呢!”
“对了,挑几个会水的也跟着去,上年不是说淹着了好几个随家长出来玩的?”
“通知鸿福楼的赛西施没有?今夜打烊的晚一些,说不准有人上去看灯。什么?江崖余忙着呢,不去!叫她去梨园请些别的人,谁还去看戏?都是去看人的!”
到正午韩灵素还忙得焦头烂额不可开交,国君一个人提着饭盒来到了公主殿里。看门的刚想通传,被他伸手拦住了。他悄声来到人面前,食指贴在两片薄唇上,左右候着的两个侍女都红了脸。
“素素,累了吧。”被叫到的人打了一个激灵,这温柔如刀的声音还需要想是哪个没皮没脸把过节的一堆破事儿都推给她的老混蛋?“王兄给你带了你爱吃的蟹黄酥和螺狮粉哦。”他坐在韩灵素身旁蹭了蹭,遭受了一个白眼。
“你想吃就自己去御膳房叫着吃啊,干嘛非得以我的名头拿一大碗这么臭的粉。”她把书桌上腾出一点空,正好够他放下那个饭盒。木盒一打开,果然腥臭无比的味道立马在殿中四散开来。韩灵素波澜不惊地从里面拿出一盘蟹黄酥,一边吃一边看有关于桃花节的文书,生怕有什么东西给落下了。韩沉笑嘻嘻地拌匀了那碗粉里的酸笋和炸物,开始尽兴地嗦。
国君善解人意地把侍女都屏退了,“你说在衙门当差的那个丁远呀,帮咱们扳倒了慕容老儿,又破了这假银票的案子,是不是得提拔提拔他?”
听见他提到了丁远的名字,韩灵素放下了手中的笔,“怎么提拔?”
“放到军中,还是留在宫里呢?看他那么厉害,应该会是比较能打的将军吧?”
韩灵素想起他家里行将就木的师父,“或许也可以是比较出色的侍卫。”
“那么带到禁卫军和卫统领一起共事怎样呢?”韩沉擦了擦嘴,往四周安插一些心腹也算迫在眉睫吧?他看素素没有反驳,于是一敲桌子盖棺定论,“好,那就把他放到寡人身边来吧。”
满城桃花欲开,天色尚早,正义城里也来来往往的堆了一些人。年轻的女子换上最华丽的衣裳,梳了最漂亮的头,身上是步摇耳坠短鼠褂百褶裙,满目花花绿绿,势与灼灼桃花争辉。受公主的影响,女子多半化了远山状的黛青眉,眉间是红或白的花钿。偶尔有几个脸型贴合的,穿得又有几分仙气儿,打眼一看十分惊艳。
枯草河解了冻,由西向东哗哗地流,那水清澈见底,有些地方看得见水底的鹅卵石。有的地方深不见底,据老人说,那里是河鱼产卵过冬的地方。
河中间架了一座桥,名作未央。桥身由青石堆砌而成,从外面看不见一处有铁板支撑,但稳固莫名,可见建桥人之鬼斧神工。相传情人牵着手从上面走过,两个人就会长长久久。如果有一人在上面把手放开了,那么这对情人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虽然听着有些荒唐,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除了一些老头老太,年轻的中年的都紧紧牵着手。什么,你问老头老太为什么不牵?因为都是老顽固,且都不能更长久了!
桥头有一个老人在用小弯刀劈竹,粗细长度都正好能撑起一只灯笼。韩灵素在他旁边停下了,看他如何绑那灯笼架。
老人把一段竹子劈完了,接着拿了一个马扎坐下。他往左眼戴上了一个奇奇怪怪的镜子,眼睛还会微微眯着。他沾了些水弯了弯竹条,弹性十分好,接着他手上一使劲,把竹条首和尾给接上了。他一只手摁住了,另一只手把接口用白布缠得紧紧的。老人手法熟练地折了套在一起的四五个竹圈,最后把准备好的彩纸一糊,再用磨平的几节细竹竿一挑,一个纸灯笼就这么做好了。他熟练地点着灯烛,借滚烫的蜡油把崭新的一根蜡烛固定在灯笼底。
"老人家做了多少了?"少女背着手走过去问。
"不多不多,不过二十有余。"说话间蜡油滴了一手,看得旁人一声惊呼,他自己却面不改色岿然不动。
细看时才知道他的一双手干燥粗糙,手背竟然像一截枯死的树皮,指间裂缝蜿蜒黝黑,指肚上布满了竹条划刺的伤痕。
这哪里是人的一双手,简直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干尸一般。
她收起惊惧又佩服的眼神,张口说到了正事,"老人家,我能不能把买一些灯笼挂到桥上去?"
老人仔细地确认过数目,"四十只大红或者桃色的灯笼大概需要一个时辰。"
"我在灯笼头上给你们别好挂钩,你们只需托人去桥北头的鸿福楼和桥南头的衣裳铺子拉两条绳就行了。"那老人手上又开始飞速地动作,和刚才不同的是没有用竹竿结尾,反而是用一截铁丝别在顶上扭了个圆圈。
"那您看这价钱……"韩灵素回头看了卫深一眼,价钱还没谈拢呢,那边就先做上了。这老头是真实在,还是想多拿钱?
"不二价,一两金。"卫深看了看眼色,从袖了把钱掏了出来。说贵不贵,倒也不便宜,就是一个实在的行情价,韩灵素也不好往下讲了,趁节日宰客的商贩遍地都是,遇见这种应该算捡到宝。
那老人把金子又推脱了回去,"咱们的规矩是一手交货一手交钱,不能坏了。"
韩灵素也笑了,还真没见过做生意这么死脑筋的。
"您就不怕我拿着东西跑了?"
老人抬头看了她身后的男人一眼,"你跑了,你相好的不还在这儿?不过是个小姑娘,我有什么怕的?"
卫深慌乱地要张口解释,他怎能和公主相提并论?一个细白的手背在他眼前逛了逛,那人做了个口型"不必了"。
"这活落在别人手里终究是不很放心……我们再去桥上看看吧。"韩灵素又打头上了桥,把老头那句"手不要分开咯"丢到了脑后。
"这里请一些乐女,听说秦淮酒家有几个会唱《后庭花》的,问一问能不能找来吧,让她们打扮得尽量素雅些,不要去抢莫须有的风头。"
"去问问罢。"
"卫统领……"
"卫深?"
男人终于回过神来,说来奇怪,虽和她不是情人,听了老人那席话心思却一直在公主的手上头。小小的肉色的指甲,干净瘦弱的手指,若是伸过去扣住了,看那白雪一样的肤色,必定也是冰凉的。
"去秦淮酒家请一些歌女来,穿得素雅些。"韩灵素奇怪地重复,她望着那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时才恍然大悟,虽然是统领,毕竟是血气方刚的男人啊。就算家里人不催,他一直在宫里待着,一定也有些着急了吧?
她应该仔细替他留意着周围的女子,官宦人家应该总有一些德才兼备的小姐能和他看对眼不是。何况王兄现在那么重用他,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前途一片大好,说不定能接上大将军的班。
哪还有长相这么英气的将军呀?
想到这里她又放心了,卫深修成秦晋之好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至少他远在边疆的母亲不用发愁了。
"公主,卫统领在人酒家门口出事情了!"穿便装的顺子跑过来了,虽然身在宫外,他说话行礼的姿态可一点没变。
也顾不上训斥他这样带着尊称大喊大叫,韩灵素一提白色的裙摆,"在哪里,带我去!"
原是温员外家的大女儿在秦淮楼上抛绣球。说是员外,其实不过是个虚名,算不得什么正经官职。这温员外不过茶叶生意做得好,每年年底都来正义城向宫中进贡些好茶。韩灵素之前见过他几次,长着小胡子,个子也不算多么高大。
员外家一共有三个女儿,分别叫温柔,温暖,温晴。二女儿和小女儿都是一色的娇艳动人,于年前同心上人双双成了婚,只一个大姐温柔还单着。本来员外夫人循祖宗的规矩,不能让小的比大的先成亲,可眼看着三年过去了,女儿再不嫁人就人老珠黄了,于是只好破戒应下了亲事。
这温柔说来长得也不难看,琴棋书画也大略精通一些,只是没有继承到员外的小个子,身材略微粗壮孔武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