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温柔说来长得也不难看,琴棋书画也大略精通一些,只是没有继承到员外的小个子,身材略微粗壮孔武了些。有多粗壮呢?就是跟丁远差不多高,约摸到卫深后耳廓的位置。
在身高上温柔小姐就已经把大禹国一半以上的男人给打死了,剩下的一部分因为她多年未嫁的传说望尘莫及。
韩灵素赶到楼下时卫深正被人里三圈外三圈地围着,顺子在前面连挤带拨才将她给扯进来。
连衣袖都扯皱了,韩灵素也来不及捋一捋,眼中只见那人无措地在空当里立住了,胸前挂着一只红色的大绣球。
那绣球也是奇怪了,不知道怎么抛中的,正巧砸在怀里一个难落下的位置。卫深拿一只手拖着,众人在旁边议论纷纷。
韩灵素过去扯了一扯,那绣球竟和粘在他衣服上似的。再细看时才知道原来那球外面缝了一圈细小的钩,碰到布料立马就能挂在上头。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这温员外家的姑娘也是绞尽脑汁豁出去了。
众人对着这个穿白裙的姑娘投去了好奇的眼光,得,这下温家大小姐倒霉了,好不容易找个姑爷,还是个名草有主的,堂堂员外家的姑娘,难不成要给人家当小妾?
"不管了,卑职先去做您安排的事。"卫深无奈地鞠了一躬,"是卫某失职了。"说完话拔腿要朝门里走,这时候出来一个高大的姑娘挡住了他的去路。
"呦呦呦,官人就这么着急见奴家呀!"温柔嗔笑着用一方红帕子捂住嘴,后面看热闹的也跟着笑了。
有几个见过温柔的还在后头起哄,"温小姐温姑娘,这次总算找到个合心意的啦?"
偏偏那合心意的不解风情,他冷着一张脸,剑拔出一半。只听得他威吓道,"请姑娘莫挡着卫某例行公事。"
"哈哈,官人原来是行公事的呀。把剑收起来吧,奴家好害怕呀。"说话间手推搡着他的胸膛,嗯,十分结实。
卫深的脸已经变得铁青,可他不能与女人动手,这是江湖规矩。
街坊邻居的有看不下去的插话:"别耽误人家年轻人了,抛绣球这种事不是你情我愿的吗?砸中人家算什么本事?"
也有跟那人接着怼上的:"我看啊,温柔小姐就是看上他了!再说温柔小姐有什么不好?模样俊俏,家世也清白,不就是长得粗壮了一些?在那年轻人身边那叫一个小鸟依人,你不觉得十分合适么?"
"这样说来你怎么不娶了她,还非得要别人娶?我看你个子也不矮啊。"
"这也得人家小姐看得上嘛,你看这路上那么多人,她怎么偏偏就这一刻砸中了这一个?肯定是因为喜欢呗!"
"别说了!人家年轻人有正主儿的!你没听见刚才人家说听正主的话要去做事么?也愿不得他不从,我看啊,那姑娘比温小姐长得更好看更俊俏呢。"
顺子在人堆里听得都快要哭了,他左转右转嘴里直呼哎呀,恨不得上前把那些人的嘴都撕烂咯。
局势僵着,卫深稍微往前挪了一步,开口道,"请姑娘把绣球解开。"
四周的嘈杂顿时安静了许多,原本笑着的那女子脸色也变不好看了。过了一会儿她才伸手把那绣球抱起来,接着向上一托。
扑通,大红色绣球就滚落在地上。
当着街坊邻居的面,温柔突然大哭了起来。她母亲呕心沥血地想出了这个选郎君的法子,等了一十四天才将这绣球做好,后来在这秦淮楼上守了许多个日夜,终于遇见一个身影高大长相干净的年轻人。可是,可是这年轻人居然名草有主。罢了罢了,委屈她自己嫁过去做个偏房也罢,总比在闺中黄一辈子强,可这年轻人居然瞧不上她。
她的模样不比寻常人家的姑娘好么?她的嫁妆不比别的女子丰厚瓷实么?抹眼泪的同时又偷偷打量那个穿白色的女子,眼似忧愁目中有情,鼻梁似山朱唇如樱,身形也是不瘦不胖不高不低,正正当当是书中走出来的情人模样。
再细看那月白色绸缎,松紧合身,柔光挺括,竟是大云国最名贵的蚕丝雪锦。真是低调又贵气。
或许他对小妾的要求会低一些呢?温柔收了帕子望着他,如此英气的人啊,怎么能随随便便放过了?
"柔儿,你休得再胡闹了!"下巴上留了一撮胡子的中年男人带着家丁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带家伙的下人把围成圈的路人赶到远处,识相些的四散了,有几个不怕事儿的还装着在摊上挑拣货物。
一个不到人腿高的小男孩留在原地,韩灵素回头时他露出了惊奇的表情。
"公……"
"嘘——"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上,这不是那天回宫时遇到的脏娃娃?
顺子被赶到老远处才跑回来,听了公主的指使他抱起那小孩子,"哎呦小祖宗,您怎么还敢在这里玩耍?"
过了一会儿顺子停到一个糖葫芦摊上,从稻草人里抽了一根最大的。
"这是公主赏你的封口费,替她保守好秘密哦。"那太监看他把糖葫芦戳到嘴里,脸颊上沾着糖红色点了点头。
"下官教女无方,望公主见谅。"小胡子单膝跪下了,温柔听了这话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无妨,我本来也想替卫统领物色一个夫人。"说到这里温柔脸上又有了喜色,她偷眼打量了卫深一会儿,他脸色并不好看。
"但是,情人儿嘛,求的就是一个两厢情愿。若是贵千金对卫统领有意,卫统领也有情,那长宁自然会积极促成这场婚事。"韩灵素脸上带着笑,不论结果如何,这些个场面话可是得编圆了。
温柔听了慌忙去催他,可是一点儿小姐架势都没有了,"姓卫的,愿不愿意你说嘛。"
温员外脸上嫌弃,但也拦不住他这心直口快的大闺女。
"多谢小姐厚爱了,只是卫某配不上您。"卫深拱着手,一派真挚神情。
韩灵素闻言去把员外扶起来了,她安慰道,"有道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不见得是这花开得不好,只是落得太早了,不是咱家那一瓢饮。"
她又过去把温柔给扶了起来,"温姑娘也莫着急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在外面见识过不少嫁得晚的,夫君都十分老成,比年轻的会疼人多了。"
那温姑娘咬着唇红了眼眶,温员外心疼地直在旁边叹气。
"下官告退了。"男人领着女儿走了,远远地还能听见哭声。
韩灵素也叹了一口气,倒不是觉得可惜,反正人不对,什么事都不对。就是苦了她这种拉线扯线的,总是替别人操心。老天嫌她这一天还忙得不够么?
"没想到你这桃花债还挺多。"韩灵素抬头冲他一笑,是不是因为春天到了的缘故呢?第一觉得这个总是冷冷的人也有血有肉。
"卑职去做事。"卫深松了一口气,心中似喜似忧。喜的是公主她替自己婉转回绝了,他虽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但心中坚定,非意中人不娶。忧的是公主也开始考量他的亲事,或许他在她身边已经呆不长久。
无论怎样,他脸上还是一派正色,等见了秦淮楼的当家子,他的儿女情长又被抛到脑后去了。
这个人应当是为任务而生。韩灵素看他消失在视野里,心里悄声感慨,把她的命令当做圣旨一样实施的,卫深是第一个。也不知道这种愣头青娶妻生子了该怎么过活,万一娶个夫人也颐指气使的呢?
双笙街街头传来喧闹声。人群从拐角涌来了,韩灵素只好贴着墙退到秦淮楼门口的石阶上。
四个挑夫肩上担着一顶奇怪的轿子,那轿子没有帷幔,只一个铺着红色绸布的底。轿正中央赤脚跪坐着一名身姿窈窕的女子,她用纱幔蒙着半张脸,极短的上衣露着肚皮,从头到脚是一样的大红色,胸口和裙摆上镀着金边。
她妩媚的眼睛低垂着,活像条冬眠醒了直吐信子的美女蛇。
"那可是却离国来的人啊?"韩灵素戳了戳闻声而来的店小二。后者正一眨不眨地盯着美女蛇的红色脚趾。
人走远之后又过了好一会儿,那小二才回过神来答话:"啊,怠慢咱贵人了,那位是却离国国君的一个远房妹妹,名叫相宛儿。听说是要许配给咱们国君的。"
"哦,此话当真?"韩灵素大吃了一惊,王兄要娶新夫人,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事。两国联姻这么大的事情,他还要瞒着自己?
"不瞒您说啊贵人,不光是您,咱们国君也不一定知道这回事。这相宛儿一路上啊,可低调的很呐!这不是到了咱们正义城才敢这么大张旗鼓,想来个木已成舟?"那小二咂摸着嘴,嘴里嘟嘟囔囔那美女蛇的腰肢多么纤细,身段多么优柔。
"原来如此,但你这消息是从何得知?"韩灵素拉住要走的店小二,把腰带上一颗珍珠扯下了塞到他手里。
小二连呼了好几声多谢贵人,接着又告白道是路上赶路快的商队歇脚时提过的,"如今亲眼一看,果然是个能嫁得国君的美人儿!"
恰巧卫深办完事出来了,他预付了一些出演费,算是把这件事安排妥了。
"刚刚在秦淮楼里,你可看到轿上那女子了?"他主子冷着一张脸问道。
"回公主,在大堂时看见了。那人衣着奇异,阵势浩大,可见其来头不小。"他一五一十地回答。
"是了,那位是却离国的一名郡主,名叫相宛儿。"
相宛儿三个字一出,卫深的脑海里像有一道惊雷划过,但他又抓不准那点感觉,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路过秦淮楼时往我这里望了一眼,还以为是什么旧相识。可那眉眼分明是崭新的,我未曾记得何时看见过。"对这个半路杀出的相宛儿,韩灵素作为公主也十分困惑。而那个相柳肚里到底装了什么花花肠子,谁也说不清楚。
卫深觉得自己的躯体好像失去了控制,他的眼前浮现出那女子若有若无的笑,妩媚和蛊惑的,分明是冲着他做的脸。
同样收到相宛儿消息的还有坐镇阁中的葛大将军,他刚吃过午饭,正坐在前厅看徒弟们练功夫。因为是一年一度的桃花节,葛季特地给阁中的女子放了假,因此葛秋也就得了闲,在家里四处闲逛没有事做。
待她逛到前厅,看见葛季一个人端坐在八仙椅上略显凄凉。于是她亲手冲了茶给父亲端过去,聊表孝心。葛季闻完抿了一口,口齿留连,十足的茶香味。
"没有钱花了吗?怎么不去换新衣服穿?"他上下把自家姑娘打量了一圈,衣服还是虽不显旧,但也绝不是新的。四周的徒弟把姿势松了一松,都悄声地竖耳听着。
"又不出门,干嘛穿新衣服。这件不就挺好么?沉紫色,又耐脏。"葛秋自觉地到父亲背后捏肩膀,说完又暗自后悔,怎么没趁着这机会要些零花钱揣着。
"你年纪也不小了,总该自己学着物色些郎君。不然在我阁中师兄弟里找,不晓得哪个你能看上了。"葛季抬眼看了一圈,大徒弟的耳朵是通红的,其他的徒弟脸上也有喜色。
"若是能瞧对眼了,我还用等这么多年?都是从小玩到大的,没有那么俗气的儿女情长。"葛秋手上加重了力道,"爹爹这手劲可还吃得消?"
男人哈哈地笑了起来,"就你这点力气,再来十个我也吃得消。你既不要青城派里的好儿郎,可是要去那些公子哥儿里头找么?就是大将军的名头太响亮了,不知道上哪里去找能跟你门当户对的。"
"说到门当户对,自然还有一个。"葛秋嘴里嘟囔,她此刻想着的是韩沉,大禹国的国君。
葛季闻言大怒,他一拍椅手,"不要往那里想了!我怎样都不会叫你嫁进宫去的!"若她和韩沉那小子成了一对,岂不是成了他敌人的妻子了么?在生父和夫君之间,谁晓得她会作何选择?要是她知道了自己的父亲是怎样心狠手辣,她还会听他的么?
葛秋没想到这话竟然惹起这样大的风波,于是慌忙安抚道,"爹爹,女儿不过随口一言。门当户对且放到一边,女儿自然要找个会功夫的又懂得怎么照料人的郎君。"
她说话时脑海里浮现另一个人的影子,他赤着脚从一汪碧水里走出来,水珠顺着他的长发和胸膛缓缓滑落。
"你下午出去逛逛吧。"葛季发完火朝外赶她,若是真的,总得想办法把她这心思断了才好。
葛秋闷闷不乐地应了,她回屋去换衣裙,把随身的丫鬟叫了进来。
"替我打扮得有女人味些吧,今晚出去见一个粗人。"那丫鬟应了声是,接着捻起了桃花色的粉。
连妆扮带换衣服,太阳很快就落下山头。正义城里来往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华灯初上,夜的氛围也越浓。
监视了一天的韩灵素终于得空歇一歇,她在桥头望着迎面而来香脂粉脸,突然想起远在却离的那群妓女姐姐。不知道她们过得怎么样了,是不是该做些卖笑的营生。但心善的人该有一些好命,希望她们能早日从这纷乱红尘里脱身,找一个意中人一起尘埃落定。
说到故人,就不得不提一下大禹国放河灯的习俗。有诗写道"万树初生霜气清,桃花月上九衢明。小儿竞把青荷叶,万点银花散旧城。"说得就是这里的荷叶灯。人们三三两两地把河灯放逐,也把对故人的思念放逐,好似蜿蜒曲折的河水能带着它们去往未知的尽头。
其实不然,这清澈见底的枯草河最终只是注入了桔海——一片更大的水域。这世界的水如此轮回,人事亦然。
她心想既然来了,不如干脆替远方的故人点一盏灯放了。也不求什么富贵荣华高枕无忧,只求个各自安好就行了。如果大禹国和却离国真的大动干戈,还希望那些善良的人能够完全脱身了才好。
想完韩灵素亲自去买了一盏荷花灯,头上的蜡烛借商贩的火折子给点燃了。她仔细护着风,小心地挪到了河水边上。
"愿一世平和,不受其苦。"她松了手,双手合十。
起身要走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抛下前几日的怨气,心中大喜,"丁远?你怎么也在这里放灯?"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望见是她时差一点就委屈得要哭出来了。
“师父他去世了。”丁远的眼睛十分茫然,好像荒野之中被抛弃的一只狗。是了,和流浪狗又有什么两样呢,这世上养活他的第二个人也远去了。韩灵素听了这噩耗,也愣在那里。虽然她那日见到华一刀就觉得他或许已经命不久矣,但这痛感依然如此出乎意料的真实。
她一时分不清突如其来和缓缓抽离却无能为力哪一个更心痛一些。那人蹲下身,放开了手里的灯。河水淙淙,火光像星一样地被水流带走。
韩灵素等他站起身来,走过去一把将他抱住了,他愣了愣,把头缓缓靠在她的肩膀上。远处观望的卫深别开头,他摸了摸鼻尖,觉得有些意料之外。
守护公主是他的本分,可既然有另一个人能给她周全,他也就可以休息了。
“丁远,你很幸运,你遇见了你师父,他是个好人。”她轻轻拍着他的背,感受他肩膀的颤动,“虽然你师父走了,你还有我对不对?其实那天华郎中替你师娘收我为徒了,但我那天同你拌嘴,没和你细说。我能看得出来,你师父很想她,现在他们俩终于能相见了。”
过了一会儿,她用双手替他拭去泪,他的眼睛又变成银色了。时隔半年之久,她再度遇见了这双怪异非人的眼睛。虽然有些突兀,但是,配上这双眼睛,这人长得真漂亮啊。
韩灵素的手止不住那人的泪水,只好捧住了他的脸。
她踮着脚,轻轻吻了上去。
唇齿间带着泪,是一个有些苦涩的吻。
丁远睁着眼睛愣了一会儿,她雪白的皮肤,长长的睫毛,甚至连眼睛下方微微发青的细小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悲恸地伸手搂住了她的腰,稍稍向上托着。
从这一刻开始,世界突然开始天旋地转。人群的嘈杂,死亡的悲痛,纷纷扰扰的一切仿佛都离他远去了。丁远的眼前是一座静谧而温柔的雪山,山上长满了松树,风一吹,雪就从松枝上簌簌地落下来。一切都是虚幻的,唯一真实所能依附的,不过是唇上那温热而湿润的触感罢了。
原来这就是那么多青年男女不远万里到这里过桃花节的缘由。人同神不一样,人活在水深火热的红尘劫里头,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来来往往,见过的正在见的再不见的,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里一个个告别。太苦,也太痛。唯有心有所念,有所爱,有寄托,才能把流水似的时光给忘却了,把无常的离人给放下了,这时候心里才不那么苦,那么痛。
他紧紧闭上眼。
远处的石板路上落下一副字。一个小丫鬟跟在后头追,不知道她家小姐的哪根筋搭错了。
风吹动着满树的桃花,到这时桃花都开尽了,却没有一片落下来,就像一片桃红色的浪潮,极其美丽震撼。
树下女子把头埋进了丁远的胸膛。他的手抚摸着她的后脑勺,修长的五指插进她脑后的发髻里头。
"我王兄说提拔你去卫深手下做事,等收拾妥当了得在宫里住着才行。"她稍稍抬起头,问道,"华师父火化时我用不用一起去?毕竟是你师父,同我也有授业之恩。"
"不必了,他说要简单清净地走。"丁远的声音沙哑着,像一块朱砂色的磨砂皮。
"不走么?冰山脸是不是还等着你?"
"再等一会。我在你怀里歇一歇。"
说完话那头又埋到人怀里去了。丁远把下巴搁在她头顶,也疲惫地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