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注定不会风平浪静。
刚过子时,风呜呜地吹起。天突然暗了,身高百尺的阁楼愈发静寂,阶上看前门的一对侍卫打着哈欠走了下来。
另外几个跟来接班的打招呼,“辛苦了。”
“这天色可真怪异。”领头的组长冻得直搓手,他接过来人点的一支烟,后者殷勤地擦着了火折子凑过来。
“是吧。都是春月了,怎么突然一下变得阴风阵阵的。”那接班人嗦一口自己的烟,白色的雾从鼻孔嘴巴里乌蒙蒙地冒出来。这是守夜人的习惯,若不抽上这么一棵,真是不知道该如何熬过这漫漫长夜。
“这破烂书房有什么值得人看管的,封得和一个大煤炉一样,哪里能有人偷摸进去?或者,难道里面藏着什么值钱的宝贝?”接班的又唠唠叨叨,身后几个人听到他这话都笑了。
“老李啊,难道你想进去看看吗?违反国君的法令可是要砍头的哦。”上一波领头的先抽完一根的,他乐呵呵地笑着,没注意到最后面一个低着头的新面孔。
“即使我有那个贼心,哪里有那个贼胆?得了,差不多到时间去守门了。”老李手上剩了一段烟,他丢在地上用脚掐灭了。
领头的拍了拍老李的肩膀,“去吧。看得紧些。”
说完话两拨人分头散了,老李带着新接班的到楼阁门口仔细站好了,四个人清一色背对着藏书阁。
“都打起精神来!”老李气沉丹田,吼完眼睛睁了一睁,又疲惫地眯上了。余下的两人也没注意到,靠近门的那位反手悄无声息地开了门,又悄无声息地退了进去。
先帝说过,大禹国最值得称道的就是这藏书阁。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说来神奇,宫中这一方小小天地竟然包罗了世间万象。不过这件事除了一对韩氏兄妹,宫外的人鲜有知晓,因为新国君的法令,更是没有人能够亲自见证它记录了古今历史的传说。
韩灵素小时候经常在藏书阁搜罗一些小人书,有画有字,十分生动有趣。听说都是起源于远古的真实故事,但那些神鬼妖魔生活的世界实在是太遥远了,再加上因为长久翻弄导致的书页磨损,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已经无处可考。不过韩灵素倒是一直把它们当作睡前故事来看的,因此梦中总是有些有趣的牛鬼蛇神。
既然如此,新国君为什么还叫人把它封锁了呢?
大概,包罗万象意味着记录了诸多秘密。有英勇的光彩的,也有肮脏的令人不齿的,甚至,能摧毁他所拥有的一切。
丁远还不知道他走上一条怎样危险的路。他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火折子,确认过门关得严严实实之后,他擦着了火苗。
气势宏大高不见顶的书架出现在人眼前,丁远举着火抬头望,竟被这场景震撼了。花花绿绿的书本竹简摆得满满都是,和圆筒状的红木架一起将人围在中央。屋里充满着书卷气,凉意通过光线所不及的地方向人身体侵袭。
他的左脚边放着一架云梯,虽然只有半人高,在铰处链却可以成倍伸缩。丁远眯起眼睛,借着微弱的火光用过人的目力一本本搜寻。
这次师父关于识字读书的教导终于派上了用途。
书架最下面的四五行分别摆着《道元水经注》《伽蓝洛阳传》《大唐西域记》,都是关于各地风情地貌的书。丁远捡拾了一本,是一名姓徐的执笔的侠客游记,里面记录着大禹大炎却离三国的风土人情。再往上几行是《历法天文》《周易星传》《甘石星经书》一类的天文历法书,他心想若是白面书生在这里,定要对这些巨著爱不释手了。
耗费了老大些时候,他才从第五十层的角落找到了一本《云狼记》。书皮有些破破烂烂的,书名也有些模糊不清,但他一眼就相中了这本书。云,是指的大云国吗?那么,或许狼?
他轻轻搬起脚边的云梯,一只手抓着铰合处把第二层阶梯抽了出来。他把云梯靠在书架上,离第五十层还差了不少距离。
一双脚踏在最顶上的那层阶梯,他双膝微微一屈,起跳,再看时人已经挂在了第四十九层书架上,他的嘴里叼着火折子,用左手扒着木头架,空闲的右手轻轻巧巧地把那本书拿了下来。
“吱呀——”那书架摇晃着发出一声响。
门口突然一阵吵闹,丁远迅速把那书塞回去,又跳下去将梯子收好放回了原位。他吹灭了唯一的火光,侧身隐入藏书阁的一片黑暗里。
出事的是东宫殿。
宫里四处突然灯火通明。各夫人殿里点上了灯,听说有刺客,各宫里的大太监慌忙叫人锁上了门。这样一来贼进不来,人也跑不出去。年纪轻些的妃妾睁着一双睡眼惊恐地缩在床角,生怕有什么恶人能穿透这层层宫墙冒死闯到她寝室里来。
韩灵素闻讯起床迅速地穿好衣裳。翠竹苑的宫女太监一堆儿都被叫到她屋里,倒不是图什么周全,纯粹就让他们图个安心,这样事后查证起来也方便。
“莫慌,禁卫军马上就赶来了。”她安慰道,因为王兄却提心吊胆。透过窗依稀能看到向东宫殿聚集的火把,那叫一个红光滔天。
一个黑色的身影从东宫殿破门而出,他身上还背着最后一支箭,原来在东宫殿里潜伏了半夜,只朝韩沉腹部射中了一支。
赶来的侍卫迅速成阵把东直门封锁住了,可那人竟像不把这些小娃娃放在眼中一样,徒手摔打就将赶来的十几个人给轻松收拾了。
他自己亲手教出的这些徒弟,心里自然明白,他们还没到能出师的火候。
卫深终于姗姗来迟。他抽出那把软剑,在摇晃的宫灯照射下折射着温黄的光芒。可这把剑的威力却丝毫不温和。他迅速出手,软剑赐向黑衣人的右腹,那人灵巧向左一闪。卫深持剑的手一翻,那剑梢竟然向敌人弯去了,霎那间,锋利的刀刃划破了黑色的夜行衣,那人小臂处裂开一条缝,渗出一些血。
他趁胜追击。见势不妙,黑衣人急速后退,弓弦毫不犹豫地搭上最后一支。他瞄准那人的眉间,手一松,箭羽因为这有力的劲道发出破空声。
卫深低头一躲。再抬头时发现那人已经跳上宫墙,逃得很远了。
翠竹苑的公主也匆匆赶来。韩灵素提着裙摆,头发还有些乱。卫深见她心中焦急,不由得也有些慌乱,迟了一会儿才单膝跪地,“见过公主,国君他在东宫殿里。”
长宁公主又小跑着去了。到东宫殿门口又停下脚,她扭头吩咐道,“这人熟门熟路,武功高强,应该是我王兄身旁之人。叫上我宫里的小厮,去侍卫太监的寝舍给我搜一搜!卫统领,国君那里由我代你交差,你亲自领人去查岗!”
把这些事都安排妥当了她才进屋查看王兄的伤势,太医早就来了,正给他收拾身上的伤口。
韩沉侧躺在宽敞的龙椅上,因为腹部的一道血口敞露着胸怀。
“幸亏殿下闪躲的及时,这支箭只是擦伤了皮肉,未伤及肺腑。”那太医上完药用白纱布给他一层层地缠了,韩灵素帮忙用手撑着他上半身,血还不停朝外涌,那场景腥得人直不忍看。
“殿下这几日就多休憩吧。”老太医留下一瓶药粉,躬着身子退下了。韩灵素扶着他躺下,又替他去抹脸上的小伤。她用最细嫩的无名指蘸了药粉去擦,韩沉疲惫地叮嘱她一定要抹匀乎了,不能在他这脸上留下一丁点儿疤痕。
“王兄可见到这刺客的脸?”她一边擦一边问。
“长相倒没瞧清楚,但应该是朝里那批老恶龙。”韩沉撑着榻要起来,没想到扯动了伤口,额头上顿时密密麻麻地痛出汗。虽然没有伤到五脏六腑,人手掌那么宽的一道血口,搁谁身上不疼?
两个人都阴着一张脸,眼看着新国君位置越坐越稳当,他们终于忍不住要开始动手了。
“呵,我也终于等到这一天。”韩沉冷笑一声,野狗要是不咬人,谁能知道它是只恶犬?现在豺狼虎豹魑魅魍魉终于露了个尾巴,他们离灰飞烟灭的日子还会远?
“卫统领刚才划伤了他小臂,要不要把人给抓来对质?”韩灵素的眉头揪成一团,和葛大将军的局要是现在挑破了,不知道王兄他要怎样处置葛秋呢?
“暂时不必。不过你这些日子也小心。”韩沉摸了摸她的头,心中勾画了更大的局。这时候东宫殿外又轰隆隆地一阵吵闹,韩灵素嘲弄地一笑,“得,别说将来怎么样,您的麻烦眼下就寻来了。”
她把药瓶收起来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放好,否则过一会儿不知道又有几个夫人上来哄抢。 眼看着门口的太监快拦不住了,她才绕了个远路从后门走了。
东宫殿外头也是一样的嘈杂吵闹。男人的寝舍无一例外,都被人翻了个底朝天。偶尔遇见有对太监窝在同一个被窝里困觉,玄真就红着耳朵把被子掀起来,临走时再赔不是一般静悄悄地给他们盖上。
太监嘛,不过比人家少那一点东西,说好听点就是人残疾了,和瞎子聋子哑巴没分别,都是有情有意的。除了正经和尚尼姑,这世间有什么人能耐得住寂寞呢?更何况这层层宫帷,日夜相对,难免有一天就相互看对了眼。心里觉得都这一辈子非那人不可,非那人不活了,谁还在意男女是非?
扰情人好梦,罪过啊罪过。
玄真思索着合上门,路上一直想起那一幕,和顺子在翠竹苑汇合时还红着耳朵。原来他早早入宫,也是个雏儿。
卫深带着几个队长查了侍卫寝舍,值班的不值班的,在屋里的不见踪影的,统统都登了名簿。忙活了一个时辰,他才将禁卫军的里里外外地记录完。交差时东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已经算是第二天了。
“公主,奴才们都搜过了,没什么可疑的东西,人也都还在。”顺子先回了话,玄真见他时困得睁不开眼睛,于是被他打发走去睡觉了。
“回公主,侍卫也都查完了,名簿在这里。”卫深把那本子递上去了,是点名时经常用的名簿,禁卫军在职的都在这上头,查出有问题的就拿个圆圈把名字给圈起来。
韩灵素没有精神地点了点头。她一夜没睡,眼睛下面一大块青。
“别处都妥当,只是这里有些异常。”卫深斗胆走近,他掀开那名簿,指向了被朱砂圈住的两个字,“这名侍卫既不值班在岗,也没睡在寝舍,到现在还无影无踪下落不明。”
韩灵素眼中一诧,但也只是片刻的事情,她扶着额头道,"顺子,你跟苑里的人说一声,先回去休息吧。"
把人都支走了,她这才打起精神回答卫深,"丁远当时在这屋里同我说话,他师父临走前托付了一些事情。"
卫深半信半疑地望着她,公主的话是真的吗?那么,现在他又身在何处?
"我才让他回去没大会儿呢,当时聂姬还睡着。"她朝床榻上伸出手,那小狐狸被吵醒了,朦胧地睁着眼。它听话地将两条前腿搭在女主人手上。
"别的没情况了?"韩灵素打了个哈欠,本来就是葛老头搞出来的破事儿,关丁远什么事呢?说着她摆摆手让卫深退下了,等人都走光了才吹熄了灯和衣卧下。
"你主人做什么事去了,你知道吗?"她抱着聂姬自言自语,小东西摇着头蹭了蹭她的下巴,"你们俩啊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不看看什么时候,真是不叫人省心。"虽然嘴上埋怨,韩灵素的眼睛却弯着,才无声地笑了一会儿,睡意就像潮水般把她给吞没了。
第二天一大早丁远自觉地来了翠竹苑,他听说了昨夜查房的事情,知道是灵儿替他把风波给压下了。虽然冰山脸并没有起疑,但他过来对对口供也是极好的,免了哪天别人问起来自己出漏洞。
一路上不免胡思乱想,路过竹林时发现竹子抽节发叶了,心里这才平定些许。
他昨夜一定走了狗屎运。东宫殿出了事,看阁的侍卫都拼命地朝那里跑,谁也没注意到少了一个人。为了防隔壁寝舍的人起疑,他在外面逛了好一会儿才回去。因此躲过了一场恶斗,也错过了一场清查。
见到韩灵素时她正在院里浇花。是一盆半人高的山茶树,枝头褪去青黄,露着艳红的苞胎。她明显精心打扮过了,粉红的流仙裙,简单的发髻上插着一支珊瑚钗。眉似远山,眼如杏果,对他笑时朱唇微启,脸两侧有浅而甜的酒窝。
这一笑,灵儿显然在人前给足了他面子。
丁远紧随在她身后进了屋。一只毛色油亮的红狐狸趴在书桌上舔糖,它的嘴边有一圈糖葫芦的红色。
"聂姬!"他热切地打招呼,那小狐狸听见了一个哆嗦,接着迅速跳到他脚边依偎着。
丁远蹲下身,摸了摸它的脊背和肚皮,接着稀奇道,"这才几天,你居然长这么胖了?"
韩灵素站在旁边冷笑了一声,"我还能亏待它不成?"
说完话不自觉地看他小臂,略紧的衣袖包着他的手臂,露出孔武有力的线条。
丁远敏锐地察觉了她的眼光。于是站起身把两只袖子撸了上去。麦色的皮肤出现在人眼前,他稍一使劲儿,小臂上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我知道不是你。"韩灵素嗯了一声,强自把头别开了。那么,或许得问一问他昨夜的去向?
"这也说明不了什么,"丁远从身后卸下巨阙,他挑了最快的一段刀刃,左手使劲握住了。
韩灵素惊呼了一声,慌忙上前拦他,可毕竟没有丁远的手快,她拽开时他手上已经有了大大一道血痕。
那人把手心摊开了,只见那伤口从最里头慢慢愈合,过了没几个呼吸的功夫,他的手又完好如初了。
"别再做这种事吓我!"韩灵素泪着一双眼,虽然知道他的身份,但把他的伤口真放到她面前,自然还是心有余悸的。
"听一些老人说过,好像是因为有神的血脉,所以肉身不伤不死不灭。"丁远这番话一出口,韩灵素像想起了什么,她试探道,"但是,有人说,有一些神器是可以弑神的,对不对?"
"是。有一些神器是和神祇相生相克的,因为天地阴阳,对于神祇无边的力量,需要有所制衡。但现在神器都失传了,先前我记得好像有一把剑……"丁远回答的时候隐隐约约想起了一把神剑的名字,他皱着眉头回忆,另一个人也皱着眉头。
"……镇天!"
"镇天!"
两个人异口同声,韩灵素望着他诧异的样子,脸上泛起一丝苦笑。相互制衡,这难道就是传说的命么?那么这段缘分又是造物主下得怎样一盘棋?
"你也知道镇天剑?"丁远大吃一惊,这故事是他小时候听人讲的,是谁讲得他倒记不清了,就这威风凛凛的剑名还记得一清二楚。原来这把仅存在于神话故事里镇天神剑这么有名?
"这把剑你也见过的。"韩灵素从墙角的木架上取下那把浑身墨色的镇天,它没有剑鞘,剑身刻着难以辨识的铭文,平日里一直当做摆设放在屋里头,没人想到它会有这么大的来头。
丁远半信半疑地握住剑身,皮肉一被割裂,一股钻心的疼从手上袭来。他松开手,看向手心,血流不止。
小指长度的伤口没有愈合。韩灵素慌忙从床榻的暗格里翻出了纱布,裹着一些止血的草药给他缠上。
"我有没有说过不许你再这样了?"她一边打结,一边斥责,眼里的泪水直打转。
丁远默了一会儿,开口道,"现在好了,我连人带命都栽进你手里了。"
说完自己还傻笑了一下,韩灵素被他气得使劲朝背上拍了一下,"你就不会说点好的!"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又都去看那神剑。
韩灵素嘟囔着把这剑的来历讲了,说是父王去大云国征战时带回来的战利品,后来王兄登基才被她收入囊中。但她不通武艺,平时也没怎么用过,只是偶尔带在身上当个震慑。现在看来镇天弑神的传说是真的,古人诚不欺我。
黑色的剑闻到了血腥,在她手中嗡嗡地颤动。韩灵素看见剑身的铭文闪过一丝金光,于是她心头一凉。这东西可万万不能让别人得去了,他的命或许就在这把剑上。
神祇出世,神剑出世。老天究竟在酝酿一场怎样的战斗?这场人神之战究竟是福是祸?没人敢妄下断言。
韩灵素又想起该质问的事。她把昨夜的事又讲了一遍,说到那本名簿,言语间不免有些哀怨意味。
"我昨夜潜入藏书阁了。"丁远衡量利弊,决定和盘托出,"我去查了一些关于我身份的书。"现在宫中大乱,将来一定会在各处加派兵力,昨天运气好,耍耍聪明还能进藏书阁,以后恐怕就更难了。
所以当下最好的法子就是把这事托给灵儿去办。
"找到了吗?书上怎么说?"韩灵素竖起耳朵,藏书阁称得上是书山学海,她读了这么多年也不过只看过些皮毛。
丁远遗憾地摇摇头 ,"还没来得及看就出事了。"
"我替你去。"韩灵素自告奋勇,"或许能有些线索吗?"
"第五十层有一本《云狼记》,或许派得上用途。听云枞街的老人说过,我是十九年前被丢在村头的,查一查那附近的历史或许也找得到蛛丝马迹。"他一边说韩灵素一边记。过了一会儿又听得她有些迟疑地问道,"那你,那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吗?"
望向灵儿的脸是分明能看出那人是关心的神色,不带一点儿杂念恶意的。
"我是少神,是已然灭绝的狼神后裔。"他铿锵有力地回答。
韩灵素把少神两个字抄写在一张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