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二,正义城落下了第一场春雨。不是沾衣欲湿,而是豆子大的雨滴,淅淅沥沥地落在地上,砸得人深深浅浅地疼。
下雨前城外的杏花不再是三三两两,而是成枝成枝的白色,今年的天比从前要冷一些了,该落的白杏花没有落,该开的粉樱花没有开。雨珠子夹着风刮到单瓣的花朵上,本来已经苟延残喘的花一片片地落到地上。忙着躲雨的行人一脚踩到泥坑里,前一刻还傲然枝头的白色就这么脏了,断了,不见了。
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人们穿着草鞋披着蓑衣在雨中穿行,偶尔遇见在屋檐下躲雨的年轻女子或者孩童,就将自己头上的斗笠转让出去,还劝诫说:“别等啦!星司派人贴了告示,这两天雨不会停歇!”
大方些的男娃娃替自己的姐姐答话:“走不了哩!阿大去粮食铺买种子还没有回来!”
那老头子的白发垂在前头,湿成一缕一缕的,他用手贴着额头,挡住雨水不让碰了眼睛,“同你阿大讲,这时候不能播!种子会淹死!过个几天,得等地里的水往下渗一渗。”说完话朝雨帘里跑远了。年纪大些的姑娘扯了扯弟弟的手,让他不要随便同别人搭话,阿娘教过了,要小心外面不认识的男人。
“不打紧,那老伯不是坏人!你看,他还把头顶的草帽借给我,说不准自己回家要着凉感冒!”
过了一会一个撑着大黄伞的中年男人背着一大麻袋粮食过来了,他要两个小的抬着粮食,自己在一旁打着伞。那伞虽然大,却罩不住一行三人,只能把麻袋和两个孩子给遮挡住。
“阿大,你进来抬着,女儿替你撑伞。”那女子心细,推脱自己手腕没力气,但男人知道那麻袋并不重。他摇摇头,粗声粗气地训斥:“莫要废话了!你阿娘做好饭还在家等着呢。”说着话无心似的从底下托了一把,整个人一半儿身子是露在雨里的。
类似的景象还很多。风雨交加的日子里,在陆地上的青砖红瓦下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家庭,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凭借一副宽阔的臂膀撑起养活全家的重担,女人则负责在家里缝缝补补,是男人的里子,也是男人出去谈天说地的脸面。孩子呢,是男人和女人欢愉里延伸出的血脉,割不断分不开。等他们成人后和父母的角色就颠倒过来,有人说这是孝,往浅了说是还年少时的债,回报绵长的养育之恩。
一骑红尘冒着雨打破了这安详。骑兵远远地亮出令牌,城墙上的人看见了就叫守门的把门打开。那匹红马也不停歇,一气儿从城门口跑到宫殿大门。应该是跑了一路,那马快入宫时直接虚脱了,前蹄朝地上猛然一跪,那骑兵打着滚从马上摔下去。也不管那千里马伤势怎样了,那骑兵一摸头上,全是血。
在宫门口巡逻的卫深慌忙跑过去扶了起来,这小伙子他认得,是被派去康南的信使,命叫于淼。在门外管出宫入宫的侍卫从那马旁边探了探鼻息,一路又小跑回来,“将军,那马已经跑殒了。”
“可是康南发水的事情。”看着于淼上气不接下气,卫深先发了问。那骑兵点了点头,卫深心中也有数了,又安排道,“星司大人今早已经查知了,你先去太医那里把头上的伤给包衣包。”
那于淼看着年纪也不大,他摇摇头,努力地在喘息之间挤出话来:“不,不,我要先见殿下!”卫深拗不过他,只好把手头上的巡逻先交接给领队的老李,他亲自领着于淼去东宫殿。想了一会儿有叫队里的萧远帮他过来架着人,于淼的腿也摔了,估计右腿骨中间的那段儿是断的。
萧远捂着肚子过来了,他的眉头紧紧皱着,明显地不舒服,但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拜托他先帮忙把人抬过去。
萧远扭头看了看门外那匹马尸,跑到门前时一双眼睛还愣愣地睁着,直到主人进了宫门才把眼睛给阖上了。一路风雨奔波,形销骨立,实在惹人心疼。
东宫殿里韩沉,韩灵素,江崖余都在。三个人脸色都是一样的黑,葛秋带人端了午饭过来了,把餐桌摆放好也没有人动筷。她不知道情况,但看形势不会太好,只能咬着嘴唇站到灵儿身旁。
直到卫深和萧远抬着一个满头是血的男人走进殿来。虽然见过不少练武受伤的人,那人那模样依然可怕,她吓得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免礼!康南的形势究竟怎么样了?”韩沉走下殿堂,伸手把那骑兵扶起来,他的眼里满是忧患,一方面是为了这个尽职尽责的士兵,另一方面是为了康南堤坝决堤时难逃灾祸的子民。
“回回殿下,昨夜子时,康南的北堤坝决堤了,半个城池都淹泡在水里,房屋倾倒人们来不及逃跑,家破人亡,遍地漂浮着死尸”于淼被架到一方软榻上,他头上的血还在淙淙向外流。韩灵素用两三根针扎住了他的玄关穴,痛得他嗷嗷叫了一声。
“叫他说完!”韩沉急红了眼,葛秋拉开他替他拍背顺气。萧远从前面将于淼隔开,留给灵儿充裕的空间。再不止血这人说不完话就该死了!从哪里问事情,阎王府?在那里大家清一色冤魂,谁还管你是不是国君!
“康南堤坝还没完全崩坏了,但如果您不想办法把这水止住了,假以时日”于淼眼前渐渐发黑,但那血终于还是止住了,这时候他才觉得右腿完全没了知觉。
“右腿也摔断了,等一会儿让太医院的来接。”韩灵素把拍了拍萧远的肩膀,示意他可以让开了。
“康南的大人呢?工部的人呢?大难当头怎么就派了你一个人通报灾情?”韩沉静了一静,开口问道。
于淼冷笑了一声,“什么父母官,早收拾了金银细软,坐着马车混在难民中逃命去了。”
宫殿里的人都静默了下来。韩沉一甩衣袖,去他奶奶的,康南都是什么狗屁官员!从慕容冲卖官鬻爵时他就知道总有一天要出错!照料百姓的官员是错的,建造桥梁的官员是错的,而他就是这错误的源头!韩沉坐在木桌前,痛苦地抱住头。
站了一上午的江崖余开口,“殿下,有天灾可解,事在人为。”
有一种叫做希望的烛火在众人的眼里重新燃烧起来了。韩灵素从脑海里检索过无数本书,《历法天文》、《周易星传》、《甘石星经书》、《伽蓝洛阳传》、《道元水经注》,大禹国的水灾并不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书上一定会有加固堤坝,止水阻洪的办法。
“去找人把藏书阁一到七层的书都给我搬来!”韩灵素想了一会儿,对候在门外的顺子下令。顺子战战兢兢地看着国君:“殿下”
“拿着我的令牌。另外把工部的人都给我找来,告诉他们若有人能够想出抗洪的办法,既往不咎!”韩沉恢复了冷静的姿态,这一点兄妹俩做得很是出色。于淼硬撑了一会儿,终于昏倒了,卫深得了国君的令把他送去太医院,剩下的几个人在东宫殿里候着书和工部设计堤坝的人来。
“江星司精通天文机械,这几日先搬进宫里住下。工部的人也会在宫里住着,我领着你们想办法。”江崖余应了个是,他的家当不多,就几样装相戏服,在宫里呆两天说不准还能向夫人公主磨一些罕见的珠宝首饰。
“素素,麻烦你亲自翻找关于洪水的史料。看看能不能找出一些能帮上忙的经验来,藏书阁从今次开始朝你开放。”葛秋听了这话在旁边插了一句,说自己也能陪着长宁公主看书。韩沉点了点头,说人多也好。
国君看向殿里的另一个人。萧远被他瞧得心里一凛,莫不是这人记恨自己了。
“你留在这里做什么?”原来是想问这个。萧远想了会儿,回道,“我力气大,替您搬一些东西。”
韩灵素见势不妙,替他圆道,“留着他吧,替我抬个书什么的,能顶五六个呢。那些太监都笨手笨脚的,又不能总麻烦禁卫军。”
国夫人也替他说了两句话。韩沉心里正奇怪这人到底什么来头,两位天下数一数二难搞的女人都要向着他。
“殿下,吃些饭吧。公主和星司都还饿着。”眼见安排的差不多了,国夫人贴心开口。虽然葛秋才嫁过来没几天,就已经浑身女主人的势头,好似一夜之间就成熟了许多,可见以后一定是个贤惠称职母仪天下的国夫人。韩沉依言领头坐下了,余下的几个人也围着桌子坐好,长宁公主叫人把碗筷添齐了,自己则在下座伺候众人一碗碗盛白饭,韩沉动筷之后,一行人才开始食不知味地用餐。
这顿饭本来是国夫人安排给国君补身子用的,大圆桌边上什么酱腌黄瓜、清炒油菜、蒜蓉淋娃娃菜、红油辣泡菜,光一碟碟小菜就压得桌子挺沉。更别提那些三鲜丸子汤,鲫鱼豆腐,酱牛肉,泡椒凤爪,炉火烤鸭,风干鸡,红烧排骨一类大荤大素的硬菜了。其中最起眼的算是那一砂锅佛跳墙,鲍鱼鱼翅鱼唇,放在竹笼屉上拿葱姜汁蒸去腥味;鸡腿鸭肫羊肘猪肚猪蹄筋,沸水氽掉血水,再浇上绍兴花雕放到锅里煮沸。最后把鱼高鱼肚刺参鸽子蛋冬笋块放到油锅一炸,同上面那些荤料和老火腿鲜干贝豆芽冬菇萝卜之类的应季蔬菜放进砂锅里封了口烧起来,炖上两三个时辰,这鲜香美味的一锅佛跳墙才算做好了。葛秋也诧异,她不过是要后厨中午做得滋补一些,等端上桌了才发现怎么做了这么多菜肴,留给两个人吃岂不是浪费。幸亏今天屋子里君臣俱在,上上下下一大堆人。
但在座的各位脸色并不好。连那上菜的太监脸上都充满了忧虑,谁真正把这些饭吃进去了呢?萧远也没有胃口,比以前吃得近少了一倍,人脸大碗的米饭只添了三回。韩灵素要再给他添,却是死活都不要了。
另一个地方的人还活在水深火热里头,每一条命都捏在这屋的人手里,换成谁能吃得下?于是每一口粮食都赌气般堆在了人胃里,不忘下走。
这场春雨还没有停。
饭后工部的人拿来了康南堤坝的草图。小厮收走了碗碟,韩沉就着大圆桌铺开了地图,看得懂的看不懂的,一群人围着这方纸上江山。他照着于淼的话用朱砂把决堤的地方圈起来了,是堤坝的北段。
“康南以西是一块洼地,这周围四五个城池都是比海水低的平原。康南最南边有一串庆延丘陵,最中间是个大豁口,或许能够在这里把水拦住。”他的手指摁在一丛小山中央,他说完向工部侍郎确认道,“爱卿,不知道寡人说的方法可行吗?”
那侍郎本来提心吊胆,到这里才知道提心吊胆也没有用了。国君并不是叫他来追究对错,他露出一副全力以赴的神色:“当然,不过前提是堤坝南部不能塌了,否则水势涨过丘陵,不要说康南,水漫正义城也是有可能的事。”
屋子再次陷入寂静,剩下的堤坝虽然没塌,但也泡在水里,进不了人了。就算他们有办法把庆延丘陵的水给堵上了,又该怎么去修补剩下的堤坝呢?
“工部的船匠都在哪里?让他们全速造船!先头部队驾船去把困在山顶的百姓给救来!余下的人做好封锁庆延丘陵的计划,修补堤坝我们再想办法,”韩沉扶了扶额头,他看葛秋手足无措地站在最外头,于是把剩下的一桩大事交给她,“丫头,翰林的文官你是不是都认识。”
葛秋听了脑子一个激灵,双眼承接着那人灼灼目光,她挺直了胸背,回答道,“是,殿下,都认得。”
“你去叫翰林的人替我拟一些谕令,做好了让城中信使快马加鞭送到所有郡县的管事儿人手里头。最后让他们纂一个正式些的,贴在告示栏里头,就说国君明早有要事宣布。”他过去牵起了她的手,修长的指节摩挲葛秋因为习武有一些薄茧的掌心,“辛苦夫人。”说完把手放到嘴边一吻,虽然是新婚,这几天恐怕没有时间能陪着她了。
葛秋干脆利落地出了殿门。国君重新扎头到研究地图的队伍里。真可谓是争分夺秒。
国难当头,葛季也毫不含糊。领着青城派里的徒子徒孙,二话不说去山里帮忙筏树造船去了。这个国家不论是在统治,归根结底都是百姓的国家。老话说“君者,舟也;庶人,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说的都是这个理儿。他若是这时候趁乱把大禹国拿下了也很难得到民心。
但他绝对不会去灾难前线。葛季心里剖得明明白白,他要在后方多做些高调的事情,即有利于自己的将军形象,也保证了性命安全。造船可是大好机会其中的一个。
另一边已经有商人自发开始了救援。康南东边临着桔海,水浅些的码头上停泊着几艘大商船,在丰收季经常带着香料茶叶远航,又在打渔季带着一船船鲜美海鱼和珍稀珠宝回来。决堤时浪头势头凶猛,接连冲断了几艘船的船舷,只剩下最后一艘小些的单层木船还完好无损。当日在此船上的渔民幸存了下来,又因为精通水术,于是自发去淹没的居民区里救人。
晌午时雨停了一阵子,虽然还阴着天,总算能看清一些流尸漂橹了。船长要水手拉满帆,小心地在高塔露头的水里前进。
其实还是活下了不少人。因为某个守夜人的牺牲,梦来得浅的人们还有时间爬上屋顶。在船舱外面远了看,高高的屋脊上有很多人哭喊摆手,船长在前头看着方向,打手势要掌舵的缓着船那些人靠过来。
余下的渔民都跑到甲板上,有力气不够的女人和孩子,就伸手搭一把。很快,商船里渐渐满了人。渔民被挤到甲板上,对着船长面面相觑。
船屁股后面的塔尖上还有一些年纪不大的男娃娃,正朝这里挥手。
“载不下啦!”有一个老妪咳着提醒。得救的壮年男人看了她一眼,冷冷道,“不如把女人们推下去吧。这老太太看着也活不多久了。”
很快船舱里传来附和声,“是啊,把那些年老体弱的都推下去吧,外面还有些没活过的男娃娃呢。”
那老妪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几个女子听见了也蜷缩在船舱的角落,有两个官人还在船上的,也都低着头不吱声。上了船就能活,但人头数是有限的。有几个男人开始动手拉扯。
“我不能死!我还带着一个刚出生要奶吃的小孩子!”被钳制的一个女人拼命地挣扎起来,她没有撒谎,她的手腕上还绑着一条红丝带,那是乳母坐月子逼血光用的。要将她推下船的男人停了一停。
“她说的话是骗人的!这船上哪里有小娃娃!”船舱里传来反驳声。一个年纪偏大的男人静悄悄把一个红色襁褓给丢进水里去了,他的儿子还在外面等着上船。
船长和舵手都静默了。对他们来说,男人确实比女人更有用,不可否认,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于他们而言只是累赘。丢那老妪有一个精壮的蓝衣人上去阻拦,那是他母亲,他愿意用自己的命换。
“那好吧。”丢襁褓的男人先把他推了下去,待蓝衣人消失在漩涡里,那老妪也被泪眼汪汪地推下去了。
“船长!调头去救那群孩子!”那男人从甲板上回到船舱里,指高气昂。舵手使劲旋转着手里的船舵,将船身侧着贴近高塔。几个男孩子抱着塔尖,身子不停地向下滑。
“爹!”最底下的一个小子兴奋地喊,浪花扑打着他的裤脚,却遮掩不住脸上的喜色。男人迎出去,在船檐上伸出手。一大一小相互靠近着,他的手错过他的指尖,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抓住。
“再近一些!差一点就够着了!”他朝船长喊,船长又指挥舵手,那舵手也满头大汗。
船身摇摆了几下。男人翻出船外,单手拉着船檐的扶架。船往里行了一行,再算上手臂的长度,总算能摸到孩子的手指了。他大喜过望,使劲一探将孩子的手包住。
“爹爹!”那孩子眼睛里有什么火重新燃烧起来。
“狗娃,现在慢慢地,另一只手松开抓过来!”他小心地指挥那孩子。周围等着救援的孩子听见他喊狗娃,知道这伙伴有救了,都慌慌忙忙过来扯狗娃的衣角。
“爹!”狗娃的两只手刚抓上他爹的,在几个孩子七手八脚的拉扯下,他的手猛然一松。
“不——”那父亲绝望地发出一声喊,此刻起了一阵大浪,那船撞上了塔尖,船底破了一个大洞,船身渐渐翻了过来。
船舱慢慢被灌满水,那甲板,那船舵,那木桨,那白帆带着绝望缓缓陷入水底。水面一时风浪大作,原本露头的渔民的踪迹也渐渐从水面上消失了。过了老一会儿,水势渐缓,一个红色的肚兜升了起来,细看才知道原来是那婴儿挣脱了襁褓,自己漂浮在水中。他旁边冒出一个人头,竟然是船长!那船长竟然活下来了!
只见他身下抱着一块临时从船上拆解下的木板,手脚泡在水里扒拉。他游近那婴孩,自己翻了下去,把他抱到木板上。
“拼一拼我俩究竟能活到什么时候吧!苦命的孩儿!”说完话他潜入了水中,推着木板向南去了,偶尔从水里探出头看一看那孩子,明明才一丁点儿的人,不哭也不闹,有几次过了浪花还看着他嘿嘿直笑。
是孽缘里活下来的好孩子啊。那船长筋疲力尽地游过了半日,终于在天际线上看见一方黑色的,宽阔无垠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