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天气是剧变的。晨起时还寂静阴冷,到正午就燥热吵闹地了不得。更要命的是还没有风,云全都拨开来,日头晒得人脸皮发紧。一行车队在荒郊野岭里拼命奔了一阵子,终于在吃午饭之前看到了一处吃喝拉撒还算齐全的小镇。
萧远叫人在一家有模有样的客栈门口停下了。马儿也缺了水,一停了步子自己跑到客栈门前的水槽里舔水,旁边马厩里有几垛发干的草料,驾车的马夫慌忙小跑过去马给添上。
“别说坐骑缺水,我们人一路都不行。”江崖余提着衣摆从马车上走下来,他用手里的纸扇扇着风,但脸皮实在太干了,越吹越难受。他率先进了客栈,要了一大碗热茶。
光准备了干粮,水这个真是没想到。萧远占了两张空桌,差不多正好够几个人坐着。
在门口就能看到这小镇很荒凉,店里也没什么人。小二是个瘦瘦小小的汉子,但眼看着就很机灵。或许是人少的缘故,他懒懒地一甩毛巾,“吃什么?”
萧远领头问了几个菜,最后自己要了个粉蒸肉。“都能做?”他听见江崖余要了个奇怪的小点,什么莲蓉梅花烙,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做的东西。
“能做。你们尽管点就是了。”那小二翻了个大白眼,都是哪里来的人,净要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先这些。另外多来一些茶,把马车上的水袋也装满。”萧远摆摆手,叫他先下去了。这是他头一次带队,总该把别人照料的好一些。虽然江崖余偶尔娇惯一点,也不是不能忍受。
“路上遇见的那批人真是疯子啊。我看萧队长好像压过了那穷小子的腿啊,估计非残即伤了?”
“好像是,我从前头看好像从小腿上压过去的呢。”
同桌的人三三两两地议论,并没有把那少年的伤势放在心上。好像原本就该这么做似的,小二上了一壶茶,萧远提着把手呼啦啦地倒出来,“没压着骨头,只是皮肉伤。”他眼也不抬,那匹马受了惊控制不好,那讨饭少年又死乞白赖地要扒上来,他尽力避开了,但还是压过了他的腿。
江崖余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喝着众人住嘴。“他们一群混工部的,屁大点胆子,遇见事情跑得比谁都快,就会点儿嘴上功夫。你也是好心,却不知道可怜之人必定可恨。”他临了还宽慰了两句,萧远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放在心上。
“我去看看厨子怎么还不上菜。”他猛地起身,把议论纷纷的人都吓了一跳。
“你们先喝着。”他掀开厨房的帘子,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裸着上身,下半身系着白色的围裙。余光望见有人来,一把尖且宽的剔骨刀被他插到厚实的菜桩子上。他不管不顾地坐着自己的菜,大铁锅里是一把做粉蒸肉的江米糯米,厨子徒手掰了两块八角桂皮,丢到那热锅里一起翻炒。这碗肉做出来可要费一些时候,他一边等那米翻成焦黄,另一只手在铁案板上揉着一坨糯米面。
“打把下手?”那厨子单手把炒米倒在一个石舂里,他准头不大好,米朝外掉了好几粒。
“打成粉就可以了吗?”萧远发问。
“不是你点的吗?怎么还不知道舂成什么样?不要太细了,有一点嚼头就好。”原来这胖厨子在门帘后头都瞅见了,这半天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萧远啊啊应了两声,自觉走到那石舂前面去了。他砸了一下,米粒突然四溅了出来。那胖厨子笑呵呵地纠正他,“一只手捂着,别崩了,崩完没得吃。”他笑起来脸上赘肉横生,左边眉毛剃掉了半截,若不是笑,看起来还真是一脸凶相。
萧远答了个是,调整好力度又舂了起来。
“妥了。”胖厨子向糯米面里揉进一些砂糖,他又指使萧远去剥酱缸里的咸蛋黄。
“看你这手艺还真是在厨房里干过活的呀。”胖厨子盯着他剥咸鸭蛋时熟练的手艺,满意地夸,完了又自我介绍道,“我是胖子,你也可以叫我断眉。”
萧远不好意思地笑笑,那胖子年龄显然大他许多,于是他就礼貌地喊一声,“断叔。”
“断叔,哈哈,有意思!一会我叫瘦儿给你少算点钱。”
说话间他又拔出那剔骨刀,墙上挂着一块血淋淋的五花,他从那铁钩上拔下来,摔到案板上。三层肥两层瘦,他划成厚度适中的肉片,放一些葱姜腐乳在上头浸,提前还抹了一些不知名的红酱,最后裹上米粉放在笼屉里蒸。他又忙着把咸蛋黄裹到米团里,回身是萧远看见他腰侧老长一道疤。
“我给你们先炒菜,一会就好。”他温和地在锅里倒上油,一把辣椒,一把花生米丢下锅,屋里立马油渍四溅烟气缭绕。炸到花生红皮微皱时他把锅里的东西倒到盘子里,略微油汪汪的,不怎么有卖相。萧远尝了一个,你还别说,酥酥脆脆的,真挺好吃。
不一会儿又做了一盘,胖厨子喊了一声“瘦儿”,想着是蹲茅坑去了,没人搭腔。
“劳烦小友端上去。”胖厨子说完话又忙着去烤那粗制滥造的梅花烙,萧远看了,自然而然地走了菜。真有种捡起了老本行的感觉。
“蒜蓉蒸娃娃菜!白豆腐炖鲤鱼!溜肥肠!粉蒸肉,还有您特意点的莲蓉梅花烙!”那胖厨子忙活完了,亲自一道道给端上桌。每样菜都有模有样的,又看着有点变味。譬如这蒜蓉蒸娃娃菜吧,别人摆盘都摆得十分好看,菜叶翠绿,菜柄晶莹剔透,顶上铺一层金黄的蒜蓉。而胖厨子做的呢,就是几瓣白菜芯,撕一撕丢在盘子里和陈酱油上锅蒸一下。再譬如这溜肥肠,一般酒馆里做的酱红酱红的,肥肠里的脂水被逼迫出来,透在外皮上油光发亮。而胖厨子这两盘肥肠呢,就是翻炒到微焦,再倒点酱油花雕滚一滚,从外头看来是炒糊了的一片焦黑色。
这不知名的小镇地方偏远,人迹罕至,来往的旅客都没得挑拣。一行人又饥肠辘辘,哪里还顾得上抱怨。于是从车上拿出一筐大白馒头,掰开就着油滋滋的菜就开始吃。萧远先夹了一筷子溜肥肠,肥而不腻,焦而不糊,微咸微香的口味恩!他能就着这么一盘肥肠吃下七八个馒头!那五香粉蒸肉少得最快,软糯鲜香,简直是人间极品。
海水不可斗量,饭菜不可貌相,一行人不分荤素,把一桌菜连盘底都蘸干净了。那胖厨子满意地又从后厨走出来,“小友,这顿饭菜可合口味?”
萧远点点头,从包袱里准备掏银子给他断叔。却没想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一个满头是血的人跑进来了。
“大当家的,山穆寨二当家要反啦!”血人扑倒在地上,两只手扒着胖厨子的裤脚,他的肩膀也被人拿长缨枪撺过,一道海碗宽的长血口露在外头,伤两边的肉直朝外翻。胖厨子的围裙上多了两个红手印,那厨子唾了一声,拔脚去后厨拿出来那把剔骨刀。
“姓顾的是当我穆胖子死啦!我二弟三弟呢?四当家五当家怎么说?”他架起来通风报信的人,脸冷峻地像过年时贴在门外头的关老爷。好像下一秒就要去把他嘴里的姓顾的找来破肚抽筋。
“二当家三当家被顾山毒死啦!他在井水里下了鹤顶红,用那水蒸了米送给他俩吃。四当家,四当家跟顾山串通一气!他们听说朝廷招安,还给粮晌,一心要带着山穆寨里的人去投降!”江崖余和工部的人哪里见过这种架势,纷纷都跑到墙角坐着,只有准备结账的萧远还站在前头。
“我家乐温呢?我家小五呢?”那胖子急红了眼,单手提着报信人的肩膀。痛得他哇哇大叫。
“断叔,断叔你莫急,他这伤口还朝外淌血呢。怨不得他说不出话来!”萧远从厅堂里找了一壶白酒,大喝进去一口,但不咽,再猛地喷到那伤口上。穆胖子看他不露惧色,姑且放了一个心。
“小友,这小子就托付给你。你叔我虽然不是好人,但是也是个讲义气的好土匪!你们再帮我看会儿店,我现在去把顾狗贼的人头给削下来,一会就能回来,绝对不耽误你们赶路!”穆胖子义愤填膺,左边半根眉毛气得要扬到天上去了。
萧远看一眼身后瑟瑟发抖的一群人,正要伸手拉住穆胖子。恰巧此刻蹲完茅坑的瘦儿提着裤子朝屋里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个瘦弱白皙的少年。
“大当家的,小五在这里呢!他又犯了到处睡觉的毛病,从咱们后院的老桂花树上掉下来啦!”那孩子看着年纪不大,可实际应该不小了,只是长得一副娃娃相,萧远细细打量他一番,走路轻巧不着痕迹,是个行家里手。
穆胖子爱惜地拍拍他的肩,“五弟!我还以为你被那狗贼也结果了呢!”
乐温不解地搓搓眼睛,“什么狗贼?”
“就是顾山那狗贼!当初老四说要请他当军师,我觉得就不对劲!我说山穆寨有你这么个万事通,还要什么军师?现在妥了,出事情了吧,领着我们一山寨人要去招安!”说话间外面系着的马大惊着一齐嘶鸣,穆胖子一皱眉,他攥紧了手里的刀,来了!
萧远从角落里拿出了巨阙剑,乐温背着手,走到穆胖子的身后,实际也把不会武功的众人护在了身前。
“爱吃人肉穆断眉,睡不醒万事通小乐温,你们两个山贼,不要再躲藏了吧!”门外传来笑声,萧远飞快跑出去,把几匹马引到后门。
“呦!炒菜烂陀陀的店里居然还有客人啊!不知道你们几个吃不吃得惯死人肉?”话一传进来,屋角里的书生已经开始干呕。穆胖子投去没出息的眼光,酸他道,“大男人怎么娘们家家的。死人肉是酸的,你吃着那粉蒸肉酸么?再说一块那么珍贵,胖子我怎么舍得给你们这群娇惯玩意儿吃?”叫乐温的少年还多看了他两眼,一副不争气的样子。
过了片刻屋外的人进了门,算上为首的穿青衣的,身后只有一只独眼的,还有几个拿着狼牙棒的小厮,一共也就这么七八个人。但萧远知道,穆胖子和乐温都不是吃素的,这几位一定是山穆寨能拿出手的功夫最好的了。
“老四,你叛变的倒挺快呀。合着咱们结拜时候说的话都喂了狗了,说好同年同月同日死,你搞死了老二老三,岂不是也命不长了?”穆胖子气急反笑,那独眼有些怕他,结结巴巴地道,“什么同年同月同日,都是混山头的,谁比谁心更黑?再说,朝廷招安,封官加印一笔勾销,衣锦还乡告老归农,这岂不是好事情?”
墙角一群在朝中做官的,听这话听的冷汗涔涔。且不说国君有没有给招安的土匪官职,连把他们搞到哪里去了都没人知道。想来这山穆寨消息不通,又或者是这位叫顾山的故意放错了风。
说不准这位顾山是自己人。
江崖余过去同萧远耳语了两句,大意是能走快走,不要陷进这堆无关的事情里。道上的人不是非黑即白的,有的土匪也会劫富济贫,这事儿放给刑部大人都不一定能说出个所以然。
穆胖子回头看了一眼,有个胆小的工部侍郎已经尿出来了。他仰天大笑道,“哈!我穆某竟然也有被人暗算的一天!只是放过这位小友和这群官人吧。”
那穿青衣的人冷不丁看了墙角一眼,“哼,什么小友官人,你这种东西还会认识官人。”说完朝身后使了个眼色,一群人握紧了手里的武器,这是要动手了。
瘦儿架着那伤者起来了,他疼得昏了意识。顾山手底突然起了一阵风,乐温刚要上去拦,只听得噗地一声,两枚泛着绿色的飞镖没入了瘦儿和伤者的胸膛。
萧远大吃一惊,刚要伸手把他俩扶住,就被乐温喝止了。“不要碰,那镖有毒!”一眨眼的功夫,地上躺倒了两个人,口吐白沫,抽搐不止。
“好你个奸贼,竟然用毒!”穆胖子正要上去同他动手,却被一股大力扯着由厨房向后院去了。原来乐温同萧远等人已经交换了眼色,与其死在这里,不如拼了命逃一逃。穆胖子一下反应过来,舞动着那尖刀,在最后头替众人格挡下毒镖。
有个持狼牙棒的大胆近身,劈头一挥,却被那轻轻巧巧的尖刀震了一个激灵。穆胖子冷哼一声,刀刃顺着他的手臂剔骨抽筋,霎时间那人只觉得整个手像断了似的,手指还完好无损,只是小臂再使不上劲。血肉脱了骨头,直向下坠,其他人都见识过穆胖子这手绝活,因此吓得只敢围着,不敢上前。
车队余下的人已经绝尘而去,只剩下萧远江崖余和乐温三人还没走。萧远喝一声“断叔!”,站在驾马的位置上朝他伸出手,那马有些受了惊不听使唤,两个人一直搭不上手。
“格老子的!你们走去!带好我家老五,不用管我了!”顾山持着一柄银斧头亲自上阵了,穆胖子的右臂受了一下,淙淙流出血来。顾山显然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人,嘱咐手下道,“把那马车给我围起来!不要让这群山贼跑了一个!”他原来是把萧远当作一个软柿子捏了,斩草要除根,否则可不是他这点星星之火能燎干净的。
萧远格挡开了几个小厮,他心中有火,手里一把巨阙钝而精准,一时间竟然无人能近其身。虽然他并不知这位爱吃人肉穆断眉是好还是坏,那个叫顾什么山的可真是卑鄙无两。这一点可真叫人看不过去。
独眼老四看顾山的斧子和穆胖子的尖刀斗得正酣畅,从旁边瞅了个缝隙刚要下手,萧远迅速闪到他身前,想把他拦下来,却扑了个空。
原是那姓乐的少年,明明还在他身后,才这么片刻就来到了他身前,还挟持了一个身强力壮的独眼。萧远顿时对他刮目相看,无声无息,比他还快的,姓乐的是第一个。
“放我们走吧。你当你的官,我们做我们的土匪,从此相忘于江湖岂不好?”那少年用一把锋利的匕首架在独眼脖子上,那匕首是真紧,勒得独眼脖子上一道浅浅血痕,吓得他不敢使劲呼吸。独眼的眼里流露出乞求意味,顾山停了手,瞥他一眼道,“呵,他的命在你手里又怎样,悉听尊便。”说完两三个人一起继续和穆胖子斗做一团。
那独眼听了这话差点流出泪来,也不管脖子上究竟是个啥了,他大吼道,“顾山!你个狗贼!说好的是兄弟共享富贵荣华,我居然信了你!”
江崖余听了这话,掀起帘子道,“这话你也信,不看看姓顾的是个什么人。”接着他又啐道,“顾山,我说你也是真无耻,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得出来,净丢我们做官的脸面。”
一边挟持着人质一边向车上退的乐温一惊,他这个人最喜欢睡觉,原本十分少言寡语,今天说的话已经快赶上他一个月的分量了,但他还是疑问道,“你们是官府的人?”说话间身子面对着马车,略微有些防御姿态。
“得,可别把我们和姓顾的归做一伙了。做官的都是斯文败类,咱是那两字斯文,而顾山这种背信弃义的,撑死也就是个败类。”江崖余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捆麻绳扔过去,“我和萧远两个看顾山这小贼不爽,把他瞧做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话你没听过么?”乐温将信将疑地把独眼捆上手,朝车上一踹。
独眼嗷嗷地缩成了一团。
穆胖子伤了手,又对着一阵车轮战,局势渐下。萧远看不过去,帮他砍了两刀。剑气凌然成圈,众人被逼得向后退了一退。趁这时候萧远对乐温大喊道“驾车!”,接着拖着穆胖子要走。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么一回头的功夫,顾山袖里冷冷射出一支毒镖来。穆胖子没作声,萧远的心口倒是一痛,但那镖又确确实实没扎在他身上。
萧远扭头一看,那飞镖擦过胖子的大腿,留下一道血痕。
那抹血红马上变成了青黑。他一生怒喝,把穆胖子当一个布娃娃一样扔在了车上。他握紧手里的巨阙,朝顾山扔镖的右臂砍去。
一阵飓风沿着宽大的剑身刮下,顾山眼看着那把宽剑要落在他身上,脚下居然动弹不得。还是身旁一个打下手的一下上前把顾山给扑倒了。
巨阙在离误杀只差一根手指的地方戛然而止。萧远自下而上瞥了那打手一眼,握着剑的手一翻转,劈向另一侧。
青衣男子的右臂应声而落,顾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四肢之一缓缓分离,巨阙本就不是利刃,萧远故意要他吃这顿刀刃没肉的苦头,他只能冒冷汗受着。
剧痛还没有过去,那把宽剑又紧紧贴着他的左肩。“不论走黑走白,希望你以后能光明磊落。”字字掷地有声,有如神谕。萧远眸中银光一闪而过,剑下的人望见了,却不敢抬头。马车上的一行人已经看呆了,江崖余更是尖叫着捂住眼。
萧远跳上马车,调头向北奔去。活了二十年,踏踏实实,他的手上还没有过一条人命。以后更不会,灵儿是学医救人的,他若是把人给杀了,无形之中也是给她添了堵。其实萧远他还不敢正视杀人的后果,日日夜夜萦挂在心,不可谓不是一种惩罚。
少年扯下衣袖,当作一条白布替穆胖子扎上腿,可那毒随血而上,根本止不住势头。
“趁毒没上行,我替你将这条腿给卸去吧。你忍一忍。”到了一处僻静森林,萧远背着巨阙进了车厢。少一条腿又怎样,行走江湖,一条命最重要。风水轮流转,只要还有一口气没咽下去,复仇是早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