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毒没上行,我替你将这条腿给卸去吧。你忍一忍。”到了一处僻静森林,萧远背着巨阙进了车厢。少一条腿又怎样,行走江湖,一条命最重要。风水轮流转,只要还有一口气没咽下去,复仇是早晚的事。
“不用了,不用救了。”穆胖子抖着一条断眉道。在他旁边扶着的少年知他心里所想,训斥道,“大哥!”萧远关切地蹲下身来,再迟疑就晚了!
“我对兄弟不住!对山穆寨不住!”临死前一刻,穆胖子抓着乐温道,“老五,替兄弟们报仇!”
说完感激不尽地朝萧远笑了一笑,“敢问小友是?”
“在下萧远。”萧远冷静开口,除了在地上躺着的,车厢里另外两人都是一诧。
“萧远!好!义气兄弟!”胖子两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仿佛用尽了力气,他仰头道,“老二老三,大哥来见你们啦!”
穆胖子就这么气绝倒地,少年也跪在地上,捂着脸无声大哭。
三个人就地埋了穆胖子的尸体。想着让独眼诚心改过,萧远把麻绳给解开了。乐温背着手在后面不吱声,毕竟兄弟一场,他也不想赶尽杀绝。独眼对着土堆前竖起的一块大石头磕了八个响头,萧远嘱咐了他三遍“日行一善”,这才灰溜溜地离去。
“断叔的真名实姓是什么?”萧远从背后拿出巨阙剑。
乐温反应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他口中的断叔是说的他大哥。
“穆柯,文昭武穆的穆,南柯一梦的柯。”穆柯穆柯,原来不过南柯一梦啊。
萧远点点头,轻声道,“我字丑,断叔你多担待。”说着话手中巨阙顶上了坟前大石,歪歪斜斜,居然愣生生用剑刻出了“穆柯”两个字。
临行时乐温跟着上了马车,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也没什么好去处,江崖余默许了,不再吭声。天快黑时三人才赶上先行的车队,此时少年窝在一角睡着,安稳端正,全然不像刚从生死一战里逃出来的人。
“对那大土匪隐藏名姓这事儿做的对,毕竟不知道人家什么来头。”看少年睡着了,江崖余偷偷使了个眼色。萧远皱了皱眉,实话道,“我本就姓萧。”
“那你诓我们这群宫里的人作甚?”江崖余疑惑道。
“灵儿她早知道我是萧远。至于你们,你们没问啊。”萧远跳下马车。看来今晚是要歇在一条小溪旁了。早到的人已经升起了火,众人围成一个圈,聊着刚才死里逃生的事。
江崖余哭笑不得,过了一会儿他的肚子叫了起来,于是掀起帘子下车问道,“有吃的吗?”
工部的人丢过来一个烤馒头,麦香阵阵,寒夜里总算有了点活着的实感。并肩和伙伴围着篝火坐下了,不说话就这么取着暖也挺有意思的。
“哐——”乐温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圈外,他把一只胖胖的山鸡捆着脚丢在众人面前,那山鸡应该是刚刚才被他逮住的,屁股上三根红色的羽毛,伸着脖子活蹦乱跳。几个会收拾的忍着诧异提着大山鸡上溪水旁给收拾了,过了一会儿用长柴火棍串着山鸡的脖子和屁股架在篝火上烤。
那鸡滋啦啦地冒出油,一滴滴落在烧得通红的炭火上,就猛地燃起一阵火苗。翻过面又等了老一会儿,那山鸡的皮才变得焦黄,萧远从包袱里翻出盐和辣椒面在那鸡肚子里抹了一圈,等颜色烤得更均匀了才借了乐温的匕首剖开分食。
乐温分得了最大的一只烤鸡腿,他不声不响地只管低着头吃,江崖余怕胖,分给他一半香喷喷的烤馒头。
皮脆肉紧,咬第二口时嘴里充满了丰盈的肉汁,到底时有一股盐巴和油辣椒的香味,众人一时深陷入撕咬的乐趣里。“不错哈。”两三个人背着乐温伸出大拇指,这人也会捉,萧远也会做。
“你跟着我们吧。路上给我们抓活物吃。”萧远正式发出邀约,虽然他自己也会捉一些吃的,但觉得乐温好像更擅长一些。津津有味的几个人闻言纷纷附和。
少年低着头咬一口鸡腿,他的脸十分苍白。不知道是不是在考虑。
“我们队长的厉害你见识过了吧?到时候一定可以替你大哥他们报仇的!”江崖余熟练揽过少年的肩,后者像打了一个激灵,他向外挪了挪屁股,显然很抵触。
“他的话当真?”这句是向着萧远的,他知道只有这个队长不拿自己当孩子。怕旁人看他长得小说话来诓骗他。
“当真。”萧远点点头,如果再遇见顾山为非作歹,他一定头一个出手。见乐温手里馒头吃完,他又从篝火上取下一个刚烤好的白面长馒头丢过去,道,“我管你吃饱喝好了,你替我照料队里这群人。”
那鸡肉的香气随着风渐渐飘远了,萧远蹭了蹭嘴边的油,起身去叫马车里昏睡的小狐狸。乐温默不作声地跟着他屁股后面。
“聂姬,出来吃肉了。”他从鸡胸脯上撕下来一条最厚实的白肉,他还记得小狐狸不爱吃辣,特地把皮和香料都揭去了。
“聂姬?聂姬?”叫了两声没听见动静,萧远掀开帘子四顾了一圈,角落里车顶上,哪里都不见小狐狸的身影。他一时慌了,莫不是落在那客栈附近去了?
“萧兄找的可是那只火红皮毛的公狐狸?”乐温拍了拍他的肩膀,被他眸中一闪而过的银色一吓。
“是它。你这样问,可是路上见着了?在我们和顾山斗作一团的时候,聂姬它当时可在车上?”萧远急了眼,那狐狸可是师父临死前托给他的,怎么能这么简简单单地就走丢了?它那茂密的油光发亮的毛皮,它那贪吃不挑食的一张嘴,师父圈养了它这么多年,锋牙利爪早就被磨平了,没了萧远,它该如何孑然一身地在这荒郊野岭里活?
江崖余听见了动静,也凑过来。“莫不是去哪里撒尿了,一路颠簸也说不准憋急了呢?”
“不会。我就觉得很奇怪,明明烤了鸡肉,它怎么不出来吃。原先那贪嘴的小东西从来都是第一个。”萧远紧皱着眉头,他的耳朵上下抖动着,这片林子里的风吹叶响,溪谷里哗啦啦的水声,男人三三两两的划拳声,还有靠着树桩传来的细微的鼾声梦话声他的耳里包罗了世间万象,却独独缺了一声狐狸叫。
“那狐狸是一种野生火狐,性子极其奔放,本来就不是人能圈养住的。”那少年擦了擦嘴,江崖余在身旁递给他一方手帕,没敢接。这男人每言每行都奇奇怪怪的,也不知道该说有气质还是太过阴柔。
他比起韩沉那种外柔内刚还完全不一样,只是站在那里不动还不觉得,找人给他画像出来也不觉得,长相中中正正的,只是比别的男子肤白貌美一些。一旦动起来整个人就变了,眉眼里全是戏折子的美人意味。学一些老套本子里的话说,画不及他真人十分之一。
瞅得乐温这个骨子里的大男人一身鸡皮疙瘩。
“火狐本来就是活跃在深山老林里的狐狸,别看它身体笨重行动拙劣,长着一身亮眼毛色还能存活下来,不就是对它们能力最好的证明吗?不过亏就亏在那玩意儿极其好色,见到好看的母狐狸就挪不动脚,这才是问题所在。”
“你觉得聂姬是自己跑了?”萧远怀疑地问。
“不错。”那少年扬起长长的脖,像一只鹅。
“那它还会再回来吗?”萧远半信半疑。
“不会。这东西回到山里就是回了家,再见到不是没有可能,但跟你回去是一定不会的了。”乐温拍了拍手,刚吃饱饭,又打算上车躺着睡下了。
“喂小子!听说小狐狸跟萧远跟了很久啊,你怎么解释?”白面书生一向自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突然出现这么一个无所不晓的百事通少年让他心里有些不爽快。
“许是报恩吧。”乐温回头瞥他一眼,“兽都是通人性有灵气的,谁也说不准。”
萧远不吭声,找了块石头坐下了。他把玩着手上的蓝色链子,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到夜里众人都睡下时他褪下了半边衣裳,露出右半边肩膀。肩胛骨像被人敲断了一般阵阵发痛,他走到河边,接着微弱的火光和水面上的倒影确认了伤势。从肩膀到腋下有一条细长细长的红痕,像一道线,没有血,也没有伤口,但一直隐隐作痛。
在他的身上并不应该有伤痕,一分一毫,都不该有。
萧远仔细回想了一阵子,想起来卸掉顾山的也是一条右臂,且切口和他这道痕位置差不多。他一狠心走进那汪溪水里,白天还下过雨,可想而知到夜里溪水会有多凉。他打了一个冷战,打冷战这件事本来在他身上也不该有,强忍住了闭着眼冰一会儿,他的伤痛才渐渐消逝了。
他现在愈发像个人了。不知道算不算好事。
赤裸着身子上了岸,他拿褪掉的衣服擦拭着身上的水珠。他的皮肤显出健康的小麦色,那红痕不大红了,但向外凸起,像一条丑陋的蚯蚓。但终归不痛了。湿掉的衣服被挂在树杈上,萧远跳上更高的树枝,斜靠着,陷入暂时的昏睡。
拖着一条断臂的人在高高的木椅上坐着。有个女的在他身旁点头哈腰地替她绑着肩膀,哪里一个不小心碰着了他的伤口,青衣男子嫌弃地长啧了一声。
那女的慌忙跪在冰凉的台阶上,她背着手,低着头。顾山用仅剩的另一只手挑起她的下巴,那女子长得不算白,但胜在眉眼生动,年纪再轻些是一定是个倾城倾国的美人儿。她的脸半抬着,眼睛向下方瞥,略微可怖的是从左边眉毛的中段穿过鼻梁到右嘴角,是一道狰狞的伤疤。所幸那伤避过了眼睛,下刀不深,总算没有把五官剖得歪斜。
顾山不屑地把手朝旁边一甩,怒向阶下的其他人道,“让你们抓来的女人抓到了没有?”
一个腰缠九节鞭的汉子拱手,“回军师顾当家,在山下抓了不少逃难的,您看看。”说完一招手,一行捆着手的女人被拖进来了。
那伤疤女人在顾山脚旁浣着新染上血的白纱布,她低着头一声不吭,对这些女人视若不见置若罔闻。寨子里摇曳的火把在她脸上投射出影子,温柔缱绻。
“留中间那个个高的吧。”顾山用余光瞥了伤疤女人一眼,略微不耐烦地挑了一个长相一般的女人,叫办事儿的领她去洗干净候着了。说话间又渗出了许多血,伤疤女人过去帮他重新再缠一次伤口。如果这次还不行,恐怕就得用更残忍的法子了。
顾山吞了很多个药丸子,觉得没什么用途,这时候才冷静下来。“哑女,这伤严重吗?怎么样,我这样死了你会不会开心?”
说完又狠狠捏住了伤疤女的下巴,他的目光凶狠,像要把人生吞活剥。那伤疤女挤了挤眼,晕出一滴泪来,原来是个哑巴。顾山把众人屏退了,说招安的事等他伤好了再做讨论。
门一合上他就猛地咬住了哑女的嘴唇,是真的连撕带咬。片刻他松开手来,那哑女的下唇明显地渗出血丝。
“我毒死了你父亲,又**了你,现在我断去一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顾山颓废地靠在椅上,哑女是山穆寨二当家和一个青楼妓女所生,那妓女生完了就把襁褓丢到了山穆寨门口。老二嫌弃她是个累赘,平日里一直对她非打即骂。她脸上那道疤痕也是拜其所赐——她过成人生辰时讨要了一些碎钱,被老二狠狠地收拾了一顿。
顾山老早就看上这个美丽隐忍的姑娘,在一堆土匪手下活着,她不大像旁人似的忍气吞声。不是故意特立独行,哑女是真的不在乎自己的身份。人骂她,是婊子不要的小杂种,她也不生气。事实如此,她和谁赌气和谁诉冤呢?于是渐渐学的置之度外,学着无情无痛。
但这时候哑女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了。顾山的心里突然有些慌乱,她是气自己毒死了二当家,还是哭自己命苦被他指做了压寨夫人?这么一乱伤口又血流不止了,他痛苦地呼了一声。
哑女从怀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她也不会手语,只能通过文字和别人交流。巧了,山寨中识字的不多,顾山这个军师就是其中一个。
“血流的太多了,恐怕得用火燎才行。”哑女写完眨巴着眼看他,顾山知道,哑女是寨子里医术最好的了。他咬着牙点点头,一侧身说道,“那你来吧。”
火燎这个法子是非致命伤不能用的。在打铁铺子里,铁匠往往会趁着生铁烧得通红的时候将其锻打成形,这里这个烧红的生铁块就是火燎要用的医具。有的人伤口小一些,吃一点药,缠一缠伤口自己就能长好了。如果创面大,又血流不止,那就只能用热铁块烧焦伤口周围的皮肤,把出血的地方烙成黑乎乎的一块,这样就不会再流血。
伤上加痛,这法子非得治晕不少人才行。哑女把一个状似铁铲的长柄物件丢到火盆里,又从外面端了一杯老酒糟,吃一口放在嘴里面嚼。
那铁渐渐和火苗变成一样的颜色,哑女拿着把手走近,她不敢用手碰他,只是把嘴凑了过去。顾山从她嘴里接过那口嚼酒,原本辛辣难当的酒糟因为她的咀嚼生出一点甜味。哑女不敢怠慢,他一吞下酒就立马拿了一根筷子要他咬着。这是怕他过痛咬伤了舌头。
顾山刚叼上木筷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觉得右臂一阵方圆剧痛,一个白眼竟然昏死过去。哑女看他失去知觉,一狠心干脆趁这时候把余下的伤也一起给结了。她将那铁又放回火里烧,过一会拿出来贴在顾山手臂上,屋子里一时溢满焦糊的肉味。
夜里打下手的男人敲门试探,问顾当家洗干净的女人还要不要,哑女说不出话来,只写了一张“他已休息了”的纸条从门缝塞出去。那男人在门口乐呵呵地搓了搓手,今天抓来的女人长得都还挺周正,既然顾当家不要,那只好交给兄弟们自行处置了。但他又怕哪天顾当家早晨念叨起来,于是回屋把那女人锁了,只敢对剩下的人为所欲为。
刚被火燎的伤口不能沾水,哑女用一些新棉花吸着流出的血水,等顾山的断臂处起泡时她又小心翼翼地给戳破了包扎起来。她是个弱女子,倒腾这么大个男人十分吃力,等深更半夜处理完时已经筋疲力尽,她端着一盆水,耷拉着眼皮会屋里睡去了。
这个男人今天还毒死了她的亲生父亲,但哑女就是恨不起来。顾山像是一座灯塔,在她昏暗无光的生活里充当了希望这个角色。纵使那灯塔是破败的,肮脏的,对于她这个在更脏的苦海里挣扎的人来说,那已经足够好了。
反正在山穆寨立寨之前,他们这一行一直是黑吃黑。谁的手段更毒辣,谁的心更狠,谁就是山中大王。没有野心的人就要俯首称臣,这样才能混饭吃。
就像哑女,有的孩子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她不会考虑什么是正确或者错误的事,看到别人作恶心里终究是难受的,但她所能做的仅仅是如何让自己麻木,而不是让那些受害者更好受一些。
顾山爱透了她这份善良,就像他同样爱透了自己的野心。
第二天早上太阳高高升起来,有一点点夏天的燥热征兆。哑女从床上起来,想到顾山屋里给他换药。门口有两个打哈欠的门卫拦住了她,使眼色道,“顾大当家一大早就叫昨天那女人来伺候呢。”
说完屋里隐隐约约传出女人的娇喘和呻吟声。哑女端着药和纱布尴尬地立在门口,走也不是进也不是。过了老一会儿,听见屋里的声音渐弱后门卫才敲门道,“顾大当家,哑女来给您换药。”
“叫她进来。”屋里传出那人愉悦上扬的声音。哑女低着头进去了,一个皮肤白皙的女人正替他穿着衣服。那衣服还是以前的,右边衣袖空空荡荡。顾山望她一眼,笑道,“昨天火燎好像有一些效果,早上活动起来也没怎么痛。”
哑女梗着脖子要给他卷袖子。那女人羞涩地要搭手。
“滚。”顾山冷笑着对她说。那女人眼里闪过一丝错愕,但终究还是没敢得罪大当家,只简单地系了衣服就退下了。顾山盯着哑女的脸,没什么表情,看不懂醋没醋,恼没恼。
“大当家,有兄弟说昨天那车队向北去了,看样是往堤坝那里走的。”昨天那位使九节鞭的又来了,他手里还提溜着被萧远放行的那个独眼四当家。他被人打断了腿,倒在地上像一滩不听使唤的烂泥。
“呵,狗贼,又见到你了。”独眼大着胆子朝地上唾了一口,他冷冷地看着哑女,“呦,这不是老二家的小哑巴?你也被狗贼狗朝廷给招安啦?”
“怎么,见了你四叔还不行礼打招呼?”见那哑女不声不响,独眼得寸进尺。他的脸上布满了泥土,因此虽然他说话狂妄无礼,在别人眼里不过是做一些可怜的挣扎罢了。
顾山闻言却掀翻了面前的瓶瓶罐罐。哑女吃了一惊,慌忙跪在他面前。见她心里害怕,顾山眼中冷色更甚。他指使道,“拖出去给我车裂了,不要顾忌着旧情,身上不要留一点好地方。” 那汉子应了声是,把独眼架在背上弄走了。顾山整理好衣袖,大步走出去。门口观望的人俱是一惊,立马站好,再不敢胡乱说话。
“众人听令!”男人在门前一吼。
“是!”老老少少停下手里的活计都望着他。
“从今以后,在道上遇见反贼乐温一行人,杀无赦!”听见最后三个字,群情激愤。也有几个老人儿心下生疑的,不过就是个爱睡觉的小孩子,哪里犯得上赶尽杀绝?
顾山满意地四顾了一圈。他心里打定了主意,乐温这个人,非杀不可!不知道是祖上做过神祈的随从还是怎么的,他知道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