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禹国南望城,虽然月亮已经高高地挂着,护城河边上依然满是熙熙攘攘的人。
街边的茶馆酒楼纷纷点起大红灯笼——竹骨糊的纸上不知是哪家先生苍劲的墨宝,凛冽的西风一吹,光影斑驳的灯火便左右晃动起来。
这天是一年一度的灯会,人们三三两两地把河灯放逐,也把对故人的思念放逐,好似蜿蜒曲折的河水能带着它们去往未知的尽头。
其实不然,这清澈见底的枯草河最终只是注入了桔海——一片更大的水域。
这世间的水都是如此轮回。万物亦然。
穿着白衫的聂衡一边感叹世人的浅薄愚昧,一边摆弄着摊上巴掌大的木弓弩。别看这玩意儿小,其中可蕴含了大大的机巧。他亲手刨出的弩槽可以安两枝短箭,扣一次板机,箭孔便向外射出一支,余下的一支落入箭膛,再上弦,又可继续射出。
用来在林子里打雀儿可是顶好的。面如冠玉头束纶巾的男人双臂一环,他盯着路边停下的一个男娃,问道,"嘿!小子,买把弓弩耍吗?"
怀里抱着一盏荷花灯的小孩子扭头看了一眼,不感兴趣地回答他,"耍什么牛!石头长大以后要耍刀枪!"
接着小小的身影便头也不回地随着人潮向码头去了。
聂衡看他怀里的花灯写着"举灯蟾魄圆"于是冷哼了一声,脸上表情变得有些黯然,"刀枪虽无眼,用来也看人!"
彼时的大禹国满街都是铸刀锻剑的铁匠。因为重复有力的捶击,小臂青筋凸起的壮汉额上流下浑浊腥臭的汗水,滴落在烧红的刃上,那兵器便发出嘶嘶的吼声。
聂衡这时便觉得这群糙汉太过粗鲁,不能称之为匠人。
但他自己也没有被人这样尊称过,充其量有几个做锄头铁铲的农夫喊他木工,或者是聂书生。
第二个说法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戏谑——知晓那么多道理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一样在纷乱红尘里卖手艺图口饭吃。
聂衡的背后突然传来嗤嗤的笑声。只见两人都合抱不过来的老桂树上跳下来一个青衫黑裤的姑娘,那柔亮的乌发被一支沉棕色玉簪简简单单地别住,明眸皓齿,精致的眉宇间甚至有一丝少年英气。
"虽是赌气,你这话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青衫姑娘背着手走到他的摊前,躬身打量模样袖珍的木云梯。
聂衡默不作声地看她一眼,他钻研过几本药石经书,知道她头上行云流水的珊瑚玉是极其贵重之物。
"梯子的想法虽好,可惜不实用。"那女子讪讪地自言自语,又去翻弄别的。
"敢问姑娘芳名?"闻言聂衡登时起了兴趣,说不准面前这位姑娘出自哪个懂行的宗师世家。
"我叫……玉灵儿。"玉灵儿摸了摸头上温热的簪子,水汪汪的眼睛骨碌一转。
"哦……灵儿姑娘。"面目轩朗的男人轻轻挑了挑眉,细想来江湖上还真没有姓玉的流派,他有些失望地低沉了嗓,"敢问聂某这云梯有何不妥?"
"你看,你把这木梯辛辛苦苦搬到城墙脚下,而我只消叫人推下两个火球——轰!"玉灵儿眉飞色舞地比划,两三句言语便将他的攻城大计给解破了。
仿佛胸中的热血被一盆冷水兜头浇灭,推演了许多遍的原作者神色恹恹地道,"是我疏忽了。"
他没忘了伸手帮这位小恩人试戴那把弓弩。
玉灵儿挽袖露出一截手腕,纤细得盈盈一握,但又不是寻常姑娘家的那种瘦若无骨。
"这机关真是绝妙!"往桂树上试射了一支,玉灵儿欢喜地惊呼。她眼见着第二支袖箭堪堪落入槽中,呈蓄势待发之势。装填羽箭省下的时辰甚至有望左右兵家胜负,天下大事作于细,说得也是这个道理。
"那聂衡就把它送给姑娘了吧。"男人笑着露出一对酒窝,黄金易得知己难寻,今日用手头琐碎换了入耳良言,这笔买卖也算值了。
"多谢聂师父。"她没有忙着作揖,反而喊住一个沿街叫卖天灯的小丫头。用两个铜板换了一盏湖蓝纸壳的,玉灵儿转身把它交付给聂衡。
"姑娘不去河边放一个?"聂衡伸手接过,一脸不明所以。
玉灵儿沉默地摇摇头,一将功成万骨枯,她要缅怀的,岂是两三盏轻轻薄薄的纸灯所能托尽?
聂衡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抓着天灯的手不由得暗暗攥紧。
第二天国君下令围剿西北山贼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南望城。领兵归来的宇文大将军提着逆贼温达海的项上人头穿越整个街区,连同身后的一队将士,他胯下的那匹枣红马骄傲地昂首接受人们的注视。
机遇总是来得这样突然。
宇文邕在他的摊前勒住马,他看见了一个半成的四连弩。于是他问那木匠能不能做一批更大的出来。他又瞥见了拆解到一半的云梯,于是他问那东西能不能用来攻打山贼。
木匠说四连弩可以做,云梯却不成。因为木材惧火,山贼又擅长近身搏斗。
将军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于是下马同他交谈西北战术。后来发现这是个隐于市井的才人,干脆把他聘成营中军师。
聂衡看着一手血腥的将军,只觉得腹中像有石舂在搅,但是他又很高兴他的学识有了这样好的用途。
数月后鹿林一战,宇文邕右腿中箭落于马下,被层层围困的大禹军队一时群龙无首。聂衡想起兵书上写的"为兵之事,在于顺详敌之意,并敌一向,千里杀将",于是他立马把昏死的将军扶上战车,命众将士合力向西突围。
果然置之死地而后生,仅损了打头的数十名骑兵,宇文邕帐下千人成功破阵,性命总算得以保全。
撤出鹿林时聂衡回头看着山头上黑压压一片的温家军,为首战甲披身的头目缓缓摘下脸上的银色面具。
居然是她!聂衡心底一惊,手里的马鞭心烦意乱地抽了下去……怪不得他搞不清她的身家门派,她的真名叫温灵儿,她是山大王温达海的女儿!
回营地休整了半天,宇文邕在药汤的熏蒸下悠悠醒转。听说了军师的事迹,他立即令人把聂衡唤来。
"将军,聂某只是一介书生。"低垂着眉眼的男人跪在地上,满身的血腥气并没有掩盖住他性子里的温良。
坐在高处腿绑绷带的中年汉子紧紧皱着眉,"我军现在不需要你的勇武,只需要你的士气!"
"我授予你副将之名,三日后带兵和温家贼再战鹿林!"
"遵国君之意,这一战必定要将逆贼围剿干净!"
从灯火通明的营帐里走出来,聂衡的耳边还环绕着威严十足的军令。不时有路过的士兵和他打招呼。其中有一个年轻得很,看起来还像个娃娃。
这个年纪的男孩通常都会下水摸鱼,偶尔冒头吓一吓对面浣衣的姑娘。
流水同槌衣声、笑骂声纠缠在一起,无厘头地像小儿女未曾说出口的心事。
思及此聂衡的脚步有些踉跄,这条征伐之路走的太远了,她和他,铁衣征戍的男人和玉箸应啼的妇人,雄心勃勃的国君以及天下万千黎民百姓……他们都已无法回头。
三日后,聂衡手提红缨枪,身披青铜甲出现在温灵儿面前。他的身后是大禹国千军万马,她的身后是温家将一众精兵强骑。
剑气在虚空中交锋,战争一触即发。
身骑白马的温灵儿拿下面具,露出苍白铿锵的一张脸,聂衡顿时觉得天地之间又只剩下他们两人了。那时他用满目柔光道敢问姑娘芳名,她则摸着头上一柄珊瑚玉,胡诌了一个玉灵儿。
那时满天都是摇曳着烛光的天灯,枯草河里流淌着身负万盏河灯的河水。
他这才发现,南望城愚昧的嘈杂是怎样一种令人怀念的平和。这一刻他开始思念那些身抗锄犁的农民,他们唤他木工,或者是带着几分调侃意味的穷苦书生。那些毫无野心碌碌无为的人们都是快乐的。
一把刀凉凉地架在他脖子上,立在战车之上的聂衡侧眼看了看,是那天打招呼的少年。
"谁敢乱动我便杀了他!"
原本耸动的人群顿时一片肃穆。局势瞬息万变。
聂衡举起双手,随着少年挪动着脚步。最终温灵儿下了马,她没有接那把刀,而是用隐在袖里的弓弩顶住了他的背心。
真是造化弄人。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聂师父。"耳边吐气字字如兰。
"灵儿姑娘何尝不是如此。"大胆的男人正对着他的士兵,脸上是无所畏惧的笑容。他的脖颈上有一条细细的红痕,但他不能表现出痛。
他是军中的士气。他一怂,军心便散了。
"宇文邕杀了我父亲。"温灵儿突然大声喊道,"尔等一日不退兵,聂将军便一直落在我手里!"
军队里爆发出窃窃私语,聂衡闭了闭眼睛,再磨蹭片刻,大将军该从后方赶来了。
"我知道父亲犯罪在先,我也知道无知者无罪。但这世上本就没有强弱平等的道理,我父亲管理山头和国君统治国家是一样的,都是用平民的血肉建起的城墙。"
"只不过大禹国国君比我父亲野心更大罢了。"
聂衡痛苦地望着天,轻声道,"无论这一役结果如何,你都该知晓这非我本意。"
温灵儿一愣,贴着他背的手居然松了一松。她轻声叹道,"是,我知道。"
因为这也不是我所要的。她心中默念。
谁呈想再见到这个心灵手巧温润如玉的木匠师父,居然是在硝烟四起你死我活的战场上呢?她无忧无虑地四处游玩,他安心做他的木工,不好么?
都是那该死的命数,该死的宇文邕,该死的大禹国!
温灵儿狠狠地扳住他的肩膀。
男人自然不会猜到她的心思已经千回百转,他兀地睁开眼,赶在宇文邕到达之前发号施令。
"众将士听令!全力向前进攻!"
前方持盾架枪的士兵愣了片刻,接着便怒吼着一拥而上。
不同生,也算可以共死了。
聂衡的背突然传来一股大力,他惊诧地回头,温灵儿竟趁乱将他推开了。
兵法上有一个美人计,这是千百年来唯一一条关于女人的策谋。后来军事家孙子不敢再继续写,因为女人的心思实在太难猜透。
她等在老桂树上,孤孤单单地盯着人声鼎沸时,心里在想什么呢?她看见瘦瘦弱弱的小孩子,不停地叫卖着没人买的天灯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她把心爱的人放在剑下的时候,又是怎么想的呢?
她会不会也期待那人自私地以为,她的性命比天下安危要重要一些呢?
女人都太易动情,又太容易以爱之名画地为牢。
最后终于困死了自己。
编纂史书的文官欠她们一个伟大。至少,她们勇于奋不顾身。
宇文邕派来一队骑兵快马,为首的手脚利落地将聂衡拉上坐骑。等他再回头时,那银色的铿锵身影已经不见了。
像一只脆弱的蝶,折断了翅膀倒在一堆枯叶里。她本不脆弱,可是她遇上了比她更决绝的男人。
温灵儿死了。照国君的旨意——剿灭山贼,温家军无一幸免。
后来聂衡同几位表现突出的将领一起,在大殿觐见国君。
封地,黄金,布匹。他麻木地跪谢,接受,而后缓步退离了宫殿。
千万血肉白骨,在庙堂高处俯瞰,不过只值些身外之物罢了。
聂衡在兵营收拾好包袱,回到了护城河边小小的摊位上。那里有一棵两人都合抱不过来的老桂树,树荫处冬暖夏凉。
"娘亲,你看天上有只灯!"趴倒在母亲肩膀上的女娃吃着自己的小手,言语模糊不清。
中年妇女一边抱怨哄她这么久还不入睡,一边斥责她信口胡言,"都年关里哪还有人放天灯?枯草河一结冰,河灯都没人能放得走!"
女娃只是痴笑着盯着那湖蓝纸灯,它越飞越远,最终变成了一个点。
上面写的原是"举灯蟾魄圆"。
而放灯人本以为自己此生都不必写下这五个字。